那棺椁内躺着的,正是鬼婆婆。
花梦从旁边递了三炷香来,和颜悦色道:“斯人已去,恩怨两休。张掌门既然都来了,不妨也上柱香吧。”
张靖山身躯僵硬,竟是半晌不动,了缘师太在后气极反笑:“你怕不是魔怔了吧?这些邪佞害死我们门下多少弟子?我恨不能毁棺鞭尸,寝皮食肉以消心头之恨,怎可能给她们上香祭拜?!”
花梦面色不改,向了缘师太微微一笑,道:“师太,自古死者为大,您乃修道之人,德高望重,怎可当着众多亡灵之面,说出毁棺鞭尸、寝皮食肉这样残忍的话?”
了缘师太本便一腔怒火,这厢被花梦明劝暗讽,当即怒目而视。
花梦又道:“再者,您与贵派弟子遇险,是为攻入不归山夺取盟主之位,一无人胁迫,二无人谋算,合欢宫奋力反击,不过为求自保,贵派弟子的不幸,怎能全都算在她们的头上?现如今,合欢宫因内斗玉石俱焚,连我这个被她们反复算计的小女子都能以水洗血,放下恩怨,师太何等身份,眼界肚量,难道还不如我吗?”
了缘师太被气得一口气险些上不来,面色由青转白,又由白转红,她身后形容狼狈的林芊芊发指眦裂,正要冲将上来,却被莫三刀一刀插在地上,挡住去路。
“你这是何意?!”了缘师太骂道。
莫三刀握刀而坐,神态不逊:“刚刚花三小姐已经说了,死者为大。师太如果想打架,还请移步殿外,我们放开手脚,痛痛快快地打。”
了缘师太迎上他看似平静、实则汹涌的眼神,不知何故,心头竟隐隐一震,再看堂内的张靖山始终站立不动,一声不吭,顿感孤立无援,只好强忍不悦:“我们九死一生赶到这儿来,是为剿杀邪佞,匡扶正道!我平白无故的,跟你打什么?!”
莫三刀听到“匡扶正道”四字,失声轻笑:“那可惜了,苍天有眼,邪佞已灭,这人间正道已经回归本位,无需师太劳心了。”
了缘师太又是一阵气短,深喘半晌方道:“好啊,那你倒是说说,这苍天是如何有眼,如何令正道回归的?你们方才口口声声说什么因内乱而玉石俱焚,总不成合欢宫上上下下一个残兵败将也不剩,全都死了个干干净净吧?先前在不归山上,你们与那鬼婆婆一同消失,谁知是不是暗中勾结,里应外合,设了个障眼法来迷惑我等!”
众人听了缘师太这般剖析,大觉有理,纷纷附和,花梦轻蔑冷笑:“障眼法?师太,你当合欢宫的一主二护法皆是呆鸟夯货,会为了逼退你们舍命设下障眼法?”
了缘师太尚且没有进入灵堂验尸,并不相信水含烟等人皆已殒命,张口回道:“那萱娘诡变多端,阴险难测,什么妖术没有,谁知是不是弄了些假死之药来欺人耳目!”
花梦“哈”的一笑:“师太可真是心细于发,明察秋毫。好,眼下四具尸体都摆放在这儿,师太既心中存疑,还请亲自上前验尸。”
了缘师太见她神态坦然,眸光烁亮,一时微微怔住,可话已放出,加之心有不甘,只能应声前去,却不想,刚一踏入灵堂,猛听张靖山道:“不必了。”
众人一震。
了缘师太一只脚僵在台阶上,几乎疑心听错。
张靖山把目光从鬼婆婆的尸首上撤开,冷漠道:“尸体无炸。”
人群里霎时一阵惊声。
了缘师太瞪目道:“张大哥,这两个小儿刁滑得紧,你休要被他们蒙骗!”
张靖山转过头来,日光底下,竟是一张阴鸷的脸,吓得了缘师太胆战心惊。
“你信不过他们,也信不过我吗?”张靖山冷面霜眉,了缘师太一时竟哑口无言。
张靖山负手转身,沉默少顷,突然拿过花梦手中点燃的三根香,垂着眉眼插入了香炉之内,他身后两派弟子目不转睛地望着这幕,纷纷瞠目结舌。
“尸体有四具,为何只给两人入棺?”张靖山垂落双袖,向身边的花梦质问,声音不恶而严。
花梦收敛心神,回道:“原本是想全都入殓的,可惜找来找去,也就只找到两口棺木。我想着,那萱娘和朱宏文情意相投,恩爱非常,分棺而眠反是不好,索性就委屈他俩,先暂时在草席上躺些时候了。”她说得天真烂漫,一脸骄纵、狡黠的笑意,“虽然寒碜些,但总归也是比翼连枝了,张掌门您说是吧?”
张靖山审她一眼,不置可否,继续盘问:“你们是如何在内乱之中活下来的?唤雨山庄的白大公子和他所带的女娃娃又在何处?”
花梦听他问起这茬,蹙眉轻叹,脸上流露委屈之色:“我们与张掌门分开之后,何尝又不是险境重重?合欢宫内乱当夜,我们刚巧逃离幻境,下得山来,眼见宫中各处杀声阵阵,火光连连,哪里还敢上前半步?只能缩头乌龟似的躲在山脚不敢出声。当时我们个个重伤在身,奄奄一息,但凡被一个宫女发现,都足以当场毙命……那白大公子和阿冬眼下便还躺在天机台里,生死未卜,至于我和莫少侠……能残喘至此,实是上天庇佑了。”
张靖山眸色变幻,向堂外一名弟子吩咐:“去天机台看看。”
那弟子当下领命而去。
花梦所言半假半真,见张靖山不疑其假,反信其真,心下自然不惧。
“张掌门是不信我吗?”花梦反客为主,眨眨眼道,“我是女子,自然不方便当众验伤,莫少侠给大家看一看,倒是不打紧的。”说罢,便走到莫三刀身旁去,示意他脱衣。
莫三刀当着一众峨眉女弟子的面,心下自然不愿,可又只能配合,一时只能沉着个脸将上衣脱掉,露出一身微微渗血的大小纱布来。
在场众人一见,纷纷倒抽口气。
花梦眉心亦是一蹙。
张靖山举步走来,探指覆上莫三刀的天柱、大椎两穴,查探片刻,默然收回手去。了缘师太急切道:“如何?”
张靖山负手而立:“的确伤得很重。”
了缘师太大失所望,抱着拂尘,满脸郁悒道:“那眼下该如何是好……”
她这一句没头没尾,但在场众人都听出了其弦外之音。合欢宫平白覆灭,花云鹤让位之言便成了个空头支票,他们历经万难杀入此处,面前这样的结局,一时之间哪能接受?
花梦端详众人神色,见他们忧的忧,怒的怒,恨的恨,悔的悔……略一沉吟,缓缓说道:“合欢宫既然是自行消亡的,这盟主之位,恐怕就得换个方式来让了。诸位英豪不辞万难,前来合欢宫为蓬莱城讨要公道,晚辈铭感五内,在此谨代家父谢过。现如今,这宫中横尸遍野,实在不宜久留,还请张掌门和师太以大局为重,早日班师,前往鄙城就让位盟主一事与家父细细商议。”
这一番话,既是稳定众人情绪,又是委婉逐客,张靖山与了缘师太到底老练,岂会看不出来,了缘当下驳道:“一盟之主,一言千金,岂可说改就改?”
众人见她反对,纷纷称是,花梦道:“可合欢宫是……”
了缘师太凌然打断道:“为灭奸邪,我等不顾生死,披荆斩棘,虽无功劳,却苦劳累累!在场诸位,何人身上的伤不是为除掉合欢宫而挨?不归山中,哪一个江湖同仁不是因令尊的让位之辞殒命?如果就因合欢宫自取灭亡而作废条约,岂非太令人心寒?!”
众人听到这里,自然已是义形于色,怒愤填膺,花梦自知人微言轻,一时半会儿难以转圜局面,只好说道:“那依师太看,该当如何?”
了缘师太却又沉默,只看张靖山。
纷飞白幡里,张靖山眉宇之间一派肃严,逆于日光之下,更显不可侵犯:“既然功劳已无从评定,那不妨,就以苦劳来论功吧。”
众人皆是一震,花梦更是匪夷所思。
只听张靖山慢慢道:“这苦劳,自然也不能单以某一门一派的损失情况来定,不然,弱者反成赢家,必遭天下人笑话。第一个闯出不归山、进入合欢宫并且还不损一兵一卒的,是花三小姐与莫少侠一行,此等能耐,乃至运气,我们心服口服,不敢非议。可惜,花三小姐本是蓬莱城中之人,不宜作为竞选对象,白公子重伤不醒,显然能力有限,故依张某之见,不妨便推举刀法卓绝、大难无虞的少年英雄——莫三刀莫少侠,为新一任武林盟主吧。”
莫三刀原本正在穿衣,突然喜从天降,登时被砸得眼冒金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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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靖山:“花老贼,我们要这小子当武林盟主,你让是不让?”
花云鹤:“让。”
张靖山(内心戏):“太好了,可以准备neng垮蓬莱城了。”
花云鹤(内心戏):“太好了,可以准备认儿子了。”
第78章 盟主(四)
惨白的丧幡在风里烈烈飘荡, 一个灵堂内外鸦雀无声,了缘师太几乎疑心自己听错,半晌才呐呐出声:“张大哥, 你刚刚说什么?”
张靖山眉目不动, 直视堂前握刀箕踞的褐衣少年:“我刚刚说, 愿推举莫三刀莫少侠为新任武林盟主。”
余音落地, 又是一阵石破天惊。
众人鼓眼努睛,惶然不知所措, 了缘师太更是神慌意乱:“你……你这是?”
张靖山自知她所惊为何,向她微露一笑,道:“你我殚精竭虑,死里逃生,本便不全是为争名夺利, 与其回去再为盟主一位搅得江湖鸡犬不宁,不如举贤任能, 荫庇后生。我看这莫少侠年纪虽轻,却举止磊落,心性纯良,他日继任盟主之位, 或可大有作为。”
了缘师太心念起伏, 仍旧惶惶难安:“可他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子,过去还干的是那偷盗勾当,就这么当上盟主,何人肯服?”
张靖山双目烁亮:“英雄不问出处。再者, 有你我作保, 何人敢不服?”
这一句,有如钟鼓在了缘师太脑中骤然敲响, 她眼中一亮,终于领会过来,胸中登时嘭嘭乱跳。
张靖山见她开窍,提唇轻笑,复看向莫三刀道:“不知莫少侠意下如何?”
莫三刀已经从天降之喜中清醒过来,很有自知之明地道:“受之有愧,张掌门还是另择高明吧。”
张靖山眉眼含笑:“虚怀若谷,果然是个能担大任之人。”
莫三刀:“……”
张靖山看向花梦:“花三小姐可有异议?”
花梦神色微显凝重,沉吟一瞬,开口道:“无异议。”
张靖山朗笑,竟也不再询问莫三刀,与了缘师太对视一眼后,领着各自的人拂袖去了。
祭台香炉内,三炷香火已燃至尽头,莫三刀愁容满面地转过身来,望向花梦:“你刚刚怎么不站在我这一边?”
花梦垂落眼睫,眉间深蹙:“因为没有用。”
莫三刀拧了拧眉。
花梦道:“他们现在最害怕的,是我爹借势反悔,想窃取成果,对外宣称合欢宫是被自己所灭,又碍于我们俩在,拉不下那张老脸。左右权衡,自然就只好先把那香馍馍往你怀里搁上一会儿,等他们拾掇妥当之后,再行来取了。”
莫三刀冷笑:“说来说去,就是让我来当个傀儡嘛。”
花梦知他气恼,轻声宽慰:“总好过直接将我俩灭口吧?”
张靖山、了缘为走到今天这步,可谓倾尽所有,面对这几乎血本无归的结局,难保不会一不做二不休,将他们当场灭口,以昭示天下人合欢宫乃自己所灭,荣继新任盟主。莫三刀哪里会想到这样一层,即便是听花梦道来,也犹自难以置信:“武当、峨眉到底是流芳百世的武林正派,怎可能如此不堪?”
花梦看他一脸忿色,沉默片刻方道:“你心太善了。”
——你心太善了。
莫三刀一个激灵,猛觉这句分外耳熟,定神一想,想起是半年之前自己在飞云峰顶向阮岑讨教“归藏三刀”时,阮岑回应给他的一句话,整个人不由呆了一呆,待回过神,花梦已察觉到了他的失态。
“你怎么了?”日色渐薄,花梦站在斜阳之中,眸中柔光闪烁。
莫三刀匆匆避开她的注视:“没什么。”
花梦微一蹙眉,继而若有所思地转开了头。
***
武当、峨眉两派人离开灵堂之后,顺势歇在了摘星台的两处偏殿里,食物、茶水、伤药皆取自天机台。那里的尸首还来不及清理,放了三五日,自然恶气熏天,了缘师太担心瘴气弥漫,引发瘟疫,便不敢久留,休憩两日后,当即催促着张靖山下令撤离。
莫三刀与花梦借口要等白彦苏醒,没有同他们一道离山,只是心系阿冬伤势,便将人交予了张靖山,托他出去后尽快送阿冬到何不公那儿诊治。张靖山不愧为莫三刀的第一“拥护者”,二话不说,便吩咐弟子将阿冬接过,复又左叮咛、右嘱咐,让莫三刀离山后务必先去武当见他一面,见莫三刀诚恳应下,这才去了。
众人散去,山中的人气也一并大散,晨起,是云迷雾锁,寒气逼人;入夜,是鬼火狐鸣,幽幽惨惨。莫三刀将白彦接到了摘星台,次日平旦,便独自去了灵堂,找来架板车将鬼婆婆的尸首拉起,默默带去山下火化。
秋露凋伤,大火舔舐在残败的夜色里,被萧瑟的山风卷上天际,莫三刀坐在冰冷的岩石上,望着那一大片鲜艳的火,默默出神,过不少顷,忽见那片火光之后缓缓走来一个人影,吓得一站而起。
那人身形高挑,虽着劲装,却显然是个女子,莫三刀心中费解,又微微忐忑,待看清来人面貌,更是大大一惊:“玄凤?”
那自火堆后默默走来的人,正是先前率众宫女从后山撤走的玄凤。
玄凤走至莫三刀跟前,转头望了眼被大火埋葬的鬼婆婆,方一撩衣袍屈膝行礼。莫三刀忙将她虚扶而起,心中惊疑未定:“你怎么回来了?”
这一凑近,方见她眼中有泪,莫三刀震了震,张开口,却又不知该如何措辞安慰。
幸而玄凤并非失控,声音仍是冷静如常:“我来送婆婆最后一程。”
莫三刀听到这句,更是如鲠在喉,低下头,默了好半晌才道:“其他人,都平安撤离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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