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十指收紧,将慕良身上的蟒袍攥出了印记。
“前线的战局日渐明朗,恐怕明年纳兰珏就能班师回朝。王党已废,殷党不成气候,母亲的身体也支持不了几年,政党之争趋平,外稳内安了啊!”皇帝马上步入而立,于是阉党之患就将首当其冲。
慕良是先帝和太后为小皇帝留下的盾牌,冰冷坚硬,可以抵挡一时锐箭,可一旦战乱结束,粉饰太平之时,又有谁会愿意随时带着一块血迹斑斑的铁板呢。
“娘娘……”慕良刚出口两个字,就见兰沁禾浑身脱力一般松开了他的衣袍,朝后退了两步。
“你还是不肯信我。”她苦笑着,自嘲且凄凉,“是,我在朝中言行激进至此,能保住自身尚且是大幸,我不该强求你……强求你委身于我。”
女子仓惶颔首,错步从慕良肩侧迈过,她勉强微笑,压低了语气,“抱歉,我失态了,今日就先回去了,你不必放在心上。”
“娘娘!”慕良倏地拉住了兰沁禾的手腕,他屏着呼吸,在兰沁禾看过来的一瞬浑身寒颤。
“臣愿意、愿意的。”
若是能让娘娘安心,就算过不了几年他被厌弃了又何妨,最多不过是离开京师一人过活。
慕良没法拒绝兰沁禾的任何请求,她和殷姮有着二十六年的情分,可对于慕良来说,兰沁禾是他痴念了二十七年的太阳。
若是有朝一日娘娘真的厌弃了他,大抵也不会冷漠到将他逐出府去。他下半生能在郡主府里时常望一望娘娘,那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慕良跪了下去,他捧着兰沁禾的右手,像是捧着龙玺,卑顺而虔诚地仰视她,“臣永远不会离开娘娘,请您给臣一段时间料理好司礼监。”
兰沁禾逆着光看他,半晌,闭上了眼睛,将他死死搂入怀中。
“慕良,”她出口的声音轻微似烟,哽咽苍凉,“我不能没有你了。”
……
殷姮的入狱给兰沁禾的打击无疑是巨大的,这一回不需要上头有意将她隔离,她主动避开了那些政务,每日只有给大皇子讲学的那一个时辰眼中有些光彩。
十一月初一,兰沁禾给内阁上了一道奏疏:奏请调自己为国子监博士,革去身上内阁大学士兼兵部侍郎的一切官职。
小皇帝十分困惑,拿着这道奏疏给兰沁酥看,“我一直以为西宁姐姐是个坚强的人,她怎么能就因为殷姮的事情一蹶不振了呢。”
兰沁禾熬了半辈子好不容易熬进的内阁,这一下又退到了原点,换做任何人都不会舍得。
兰沁酥看完请辞之后,神色晦涩不明,她低垂着眼睫,心中百般滋味。
“姐姐她如今空有其名,说是内阁阁员和兵部侍郎,可内阁和兵部的事情她一盖无法沾手。”她抿了抿唇,对着皇帝跪了下来,“圣上,这道奏疏臣求请您恩准。”
小皇帝沉吟片刻,转头问向旁边的慕良,“你以为呢?”
慕良叹了口气,“兰大人是个忧国之士,您与其将她隔空架在高处,不如允了她回国子监做点实事吧。”
万清的一席话和殷姮一事让兰沁禾终于明白了什么。
她还做不到母亲那样的豁达,能够将西朝抛开。但是母亲有一句话令她茅塞顿开——
龙骨一日不碎,龙魂一日不息。
她一人之力实在太过单薄,没法扛起整座龙躯,兰沁禾所能做的,只是尽量将破碎的龙骨一片一片粘起来。
大皇子是龙心,她会沥血倾囊,国子监是龙骨,在她活着的时候能粘一片就多粘一片。
日复一日,早晚能有够看见巨龙出渊那一日。
上行不通之后,兰沁禾将希望寄予了下面,那是她如今唯一能做的事情了。
“好吧,既然你们两都这么说,那朕去问问太后的意思。”小皇帝允了。
他去了慈宁宫,彼时太后正在给怀孕了的波斯猫揉肚子,里面鼓鼓囊囊的,装了一肚子的小猫崽。太后一边揉一边听了皇帝的转述。
“随她去吧。”她只评了四个字。
明宣九年十一月初六,原内阁大学士兼兵部侍郎兰沁禾调入国子监,任祭酒。
虽说是回到了国子监,可做的事还是有所不同的。她没有再教琴,改教了四书,每日从早到晚都有课。
绮水楼的茶宴也再一次摆开,每月为贫寒的士子监生分发赏银,亦为那些清寒之士搭建了入仕拜师的桥梁。
又过了一年,在明宣十年冬,司礼监掌印九千岁慕良在去城外办事时被人刺杀身亡,尸首沉入江河,打捞无果。帝大恸。
……
明宣十一年春
结束了数月的寒冷,银装素裹的大地终于染绿。春暖花开之际,兰沁禾正好教完今日最后一个堂的课程。
她收拾好用具回到公署,照例坐了一会儿,每日申时下学之后,还会有许多上进的学生留下来问她问题,今日也不例外。
等解决完所有学生的疑问之后,已是酉时二刻,兰沁禾又坐了一会儿,确定无人再来后她才换下官服起身回家。
回去的路上她路过了一家点心铺,念着家里的丫头爱吃甜食,于是她抬脚迈入其中。
这似乎是家新店,装潢崭新干净。
兰沁禾掸了掸身上的浮尘,对着老板道,“麻烦帮我包二十钱的栗糕。”
老板是个三十岁的妇人,她见面前的女子虽然着一身粗布衣裳,头发也只用木簪固定,可周身气度明朗似月,眉眼温和含笑,一看就让如沐春风。
“呦,姑娘是哪个学院的先生吧?”她一边唠一边铲起栗糕。
兰沁禾微讶抬眉,“您是怎么看出来的?”
“嗐,这有啥看不出来的,像您这样白白净净又没穿丝绸的,肯定就是读书人了。”老板娘将栗糕用纸包好,拎着上面的麻线递给她,“您拿好。”
“多谢。”兰沁禾交了钱,冲她一笑,“是,我就在旁边的书院教书。”
“您教什么呀?”
“诗词子集音律礼仪,什么都教。”兰沁禾冲她笑着点头,“您忙。”
“好嘞,先生下次再来啊。”老板娘摆手,心里疑惑。
这旁边的书院都是大院,先生们负责的课程都十分细致,只有那些经费不够、请不起先生的小书院才会需要这样什么都教的先生。
她纳闷地挠头,这人到底是干嘛的。
兰沁禾拎着栗糕进了郡主府,刚刚走进门就听到了莲儿惊慌的声音——
“小主子!小主子别跑了,仔细摔了!”
紧接着面前跌跌撞撞地冲出了一只小小的身影,那是个女童约莫三岁不到,弯着眼睛张开手臂朝兰沁禾跑来,“娘——娘!”
她奶声奶气地喊着,兰沁禾屈膝弯腰,将她一把抱了起来。
“看看娘给你带什么了?”她弯着唇将手里的纸包提到女孩面前,被小姑娘扯住抱进了怀里,欢喜地大喊,“是糖糖!”
“对,是糖糖。”兰沁禾一边说一边抱着她往里走,“咱们去洗洗手,然后吃糖糖好不好?”
“好——”
莲儿终于跑了过来,她听见了这话疾呼,“主子您又买这些乱七八糟的,小主子现在不能吃那么多糖。”
兰沁禾还没说话,兰婳就指向了莲儿,恶人先告状,“坏!”
“不能这么没规矩。”兰沁禾按下了她指着莲儿的手,温和地训导,“莲姨是长辈,她每天带你多辛苦呀,不能这样对莲姨知道吗?”
兰婳扁了扁嘴,有点委屈。
兰沁禾接着道,“以后每天睡觉前都要对莲姨说一句谢谢。”她点了点兰婳手中的纸包,“糖糖给莲姨吃一点好不好?”
兰婳看了看莲儿,又低头看了看怀里的纸包,片刻两只小短手一伸,把纸包递了出去。
莲儿笑道,“还是主子有办法。”
兰沁禾将人递给她抱,问道,“姑爷呢。”
“姑爷在后院呢,”莲儿把兰婳抱过来,“小主子就是从姑爷那儿跑过来的。姑爷教她手谈,她把棋盒里的子撒了,半刻钟都坐不住。”
兰沁禾闻言失笑,“字都不认呢,还教手谈。”
“您别这么说,”却不想莲儿睁大了眼睛反驳,“小主子虽然淘气了点,但人是真的聪明。上次姑爷自奕完把棋子收了,可晚上过去一看,那局棋依旧一子不差地摆在上面,您猜怎么着?”
“怎么着?”
“全都是小主子给复盘的,她就看了没几眼就全都记住了!”莲儿笃定道,“咱小主子一定是个天才。”
兰沁禾一怔,天才这两个字听起来熟悉而陌生。
她看向了莲儿怀中的小姑娘,虽然还没长开,可眉眼都有那个人的影子。
是了,她是那个人的女儿,继承了母亲的血脉,又怎么可能蠢笨。
旧事重提,兰沁禾一阵恍惚,她走向了后院,对着莲儿嘱咐,“我先去看看姑爷,你带着丫头去洗手吃东西吧。”
“嗳。”
兰沁禾进入后院,果然看见慕良正一人坐在石凳上下棋。
望着他削瘦却挺直的背影,兰沁禾不自觉露出笑容来。
罢了,斯人已去,她要做的是好好抚养活下来的孩子,以及顾好还在的人。
女子抬步靠近,她从后覆上了慕良的肩胛。慕良突然被触碰,下意识一惊,待回头看见来人是兰沁禾后又低垂了眉眼。
“娘娘,您回来了。”
兰沁禾倾身,她将唇落在了男子的鬓角,恬然微笑,“嗯,我回来了。”
全文完
兰沁禾,北京人士,浩德十四年至鸿裕四年,享年六十二岁,浩德三十三年间进士,五十一岁时官至内阁首辅兼兵部尚书,曾任太子少傅,一生主张收缴皇税,未果。
其女兰婳后拜内阁首辅兼户部尚书,继母亲遗愿,于鸿裕二十年时改革皇税,从此开辟了西朝收缴皇税的先河。
作者有话要说:
2020的第一天,在这里完结,希望大家新的一年天天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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