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撸书斋 > 历史 > 革清 > 第396章 湖广赤水(五)
  程复老爷抬头看了看牢房的窗户,天亮了。他站起身,对着外面的看守喊道:“天亮啦!该带我去啦!”
  同牢房的侄子一听,连忙扑上来拽住程复老爷的衣袖,“二伯,不要!”
  程复看了看同牢房的其他人,有些被惊醒的一脸茫然,没被惊醒的继续死猪般睡着。程老爷甩开侄子的手,喝道:“早一日,晚一日,该死就会死。怕有用么!”
  就在两人争执之时,守卫走了过来,不快的喝道:“你是要求被枪毙么?我们陛下可是说的清楚,你想被枪毙,也先说出能听的道理。想成全你名声,你也得中用!”
  程复冷笑一声,“狗眼看人低。之前不过是看不得你们这些逆贼张狂。现在老子我不想再看!来个痛快!”
  第二天,程复和他的侄子与其他两名游击一起送上了船。几人都带着木伽,腰上的大铁链与脚上的铁链用另一根铁链连着。
  几名囚徒当然用不着好舱位,就在机轮间旁边的屋子里忍受着蒸汽机隆隆的轰鸣。
  在这样的环境被折磨四天后,四名头晕脑胀的囚徒都蔫了,却被带了出来。眼见之处却是与湖广地区截然不同的建筑物,往来的人穿着也与湖广不一样。口音更是大大不同。
  押解的人员喝道:“到徐州了,快走。”
  四位湖南老表虽然耳朵里还是嗡嗡作响,却能听明白这话,程复喝道:“你说什么屁话,四天从汉口到徐州,你这是飞么?”
  押送人员愣了愣,却没生气,带着嘲讽笑道:“呵呵,没见识的湖南乡下佬。”
  旁边的押解人员赶紧纠正,“没见识的湖南读书人。你们不知道俺们的船一天能开多远么!”
  之后也不管受辱的四人什么反应,直接把他们给拖走了。之后给他们洗澡,吃饭。休息。饭菜里面竟然有不少肉,还有酒。虽然酒的味道并不合湖南口味,却让四人十分惊讶。
  更惊讶的是,给他们喝的水都是开水,虽然水味有股子说不清楚的感觉,反正就是不合胃口。却起码是热水。
  此时看守换了人,这位操着靠北口音的家伙对他们说道:“你们走了这几千里,定然有水土不服。拉肚子是常见的。你们若是觉得不舒服,就说。”
  虽然身为囚徒,至少在待遇上有了点读书人该有的样子。这帮湖南游击们觉得稍微好了点。之后虽然如看守所说,拉肚子了。却在每人吃了一碟浇了酱油的变蛋后快速缓解。
  修正了三天之后,四人换上了他们的旧衣。洗的干干净净的衣服散发着一股奇特的味道,破口处也被缝补过。
  几人衣服都是乡间穿的长衫,却在被捕前缝上了江宁将军傅清明县府赶制的补子。这些补子都不是上好丝绸制成,缝在长衫上更是不伦不类。程复一咬牙,喝道:“我等起码是朝廷命官,难道不比霍崇一个捐官来的体面。穿着去见!”
  四人两天内经过好几重审问,最终被带到一个屋内。屋子中央的主位上做这个穿着华夏军军服的老头。旁边坐了些人,也是穿军服的居多。程复看着老头花白的头发和胡子,的确是老头。
  老头方脸,大眼,一看就是北方人。然而老头却有着光滑的皮肤,皱纹很少,又非常细。若不是仔细看,竟然看不出来。就见他身材高大,看着十分健壮。倒像是三十出头。
  “陛下,把他们带来了。”侍卫说道。
  四人中,程复的确吵吵着要见华夏朝廷的皇帝霍崇。不过四人其实都没当真,不成想果然给带来了。他们互相对视着,竟然不知道该怎么应对。
  “坐。”皇帝霍崇命道。
  这边立刻有人引着四人到了旁边的凳子上坐下,四人看了霍崇好一阵,只觉得霍崇仪表堂堂,气度很不凡。不过和传说中的皇帝,或者无比凶悍的匪徒相比,却完全对不上号。
  就在此时,霍崇开口说道:“何不自我介绍一下。我乃是霍崇,四位怎么称呼?”
  程复突然有了种冲动,若是扑上去击杀了霍崇,一切麻烦都没了。起码也算是换了一命。
  正有了这念头,肩头就被一支手按住。程复心中一惊,才想起背后站的是护卫。而且屋内护卫众多,根本没机会让程复得逞。
  而且回忆也浮上心头。在湖北与程复对谈的乃是一位年轻人。看着二十左右,十分年轻。年轻告知程复,允许他去见华夏皇帝霍崇之后,淡然说道:“你若是有任何偷袭,你肯定死定了。而且我作为陛下的的弟子,我向你保证,你九族和师长朋友都会死。陛下是我的恩师,我这么说,你明白我没开玩笑吧。”
  虽然年轻,霍崇这位姓于的徒弟身上却有着令人畏惧的压迫感。程复明白这个姓于的小子绝不是开玩笑。
  最初的时候程复觉得死了也无所谓,现在他却有些害怕了。诛九族的可能性一旦如此真实的放在面前,程复只觉得心脏如坠冰窟般的寒冷。
  这时候程复的其他三位同伴纷纷自报家门,“在下浏阳张迅。”“在下长沙何彭。”“在下长沙程自舒。”
  程复抿了抿嘴,想说话,却突然觉得很艰难,费了点力气才发出声音,“在下程复。”
  “有人说,你们说了点道理。却要我放了所有俘虏。说是有些话,非得对我说。这样吧,你们何不把为何这么勇敢的缘由讲给我。据说……”华夏皇帝霍崇说到这里,看了看面前桌子上的本本,“程复先生说,八旗也不是读书人。这个说法很有趣么。依照满清的制度,进士里八旗占一半。虽然他们读书的确不如你们,可说他们不是读书人,是不是有些过了?”
  程复听自己被点名,当即想站起来说话。两只大手立刻按在他肩头,让他起不来。程复只能悻悻的坐稳当,尽力大声说道:“这正是我所说。就是读过书,和读书人又有什么关系?”
  扑哧一声,有人笑出声来。程复看过去,却是个肤色黝黑的矮个。南方面孔,这长相一看就有两广的感觉。
  程复脑子已经快速运转,对那人问道:“难道发笑的是高状元么?”
  高庞一愣,“你见过我?”
  “两广人士,能听明白这话。也只有状元公了。”
  高庞却也不回答,只是回味着程复的话。这话的感觉好亲切,当年高庞也有差不多的感受。在华夏肆意妄为的旗人本就是满清皇帝的奴才,一群别人家的奴才地位却在高庞这样的读书人之上。高庞当然不服气。
  堂堂读书人的地位不如奴才,这本就不正常!更不应该!
  就在高庞回想自己之时,就听这程复激动的继续说道:“霍先生,读过书不等于是读书人。若是这么比,八旗读过书的人很多,前朝的宦官也读过书。他们能算是读书人么?”
  此言一出,高庞呆了呆,忍不住想大笑。为了这体面,只能捂住嘴。可这一股气上冲,硬是把高庞呛到了,一个劲的咳嗽。
  程复见霍崇哈的笑了一声,“程先生还真的读过书呢。”
  这下程复有些讶异了,本想在霍崇面前卖弄一下,可霍崇的神态貌似在证明霍崇是真的懂。程复不敢相信,就问道:“难道霍先生听闻过前明宦官的事情?”
  就见霍崇不置可否,倒是同屋的其他人一脸不解,有人就问道:“陛下,前明宦官要读书么?”
  就见霍崇点点头,简单的讲述起前明的事情。最早是明太祖朱元璋。为了让太监能够整理皇宫书籍,允许他们识字,但严禁过问政治。
  明成祖朱棣继承了这一措施,为太监请临时教师,教他们读书。
  到了宣德年间,太监读书成了一种稳定的制度,有专门的学校,名为内书堂,并且专门配备翰林院的官员来担任教师。
  此时,为了对抗明朝的文人,皇帝就将受过教育的宦官们培养成了一个大型的秘书处。
  里面最著名的莫过于司礼监与御马监。
  司礼监主要职权就包括,批答奏章,传宣谕旨。
  “草拟圣旨就是司礼监的职务之一。还有,在《西游记》里面,齐天大圣到了天庭,在什么地方当差?”
  霍崇提问之后,程复愣住了。他也算是爱看书的,《西游记》当然读过,然而经过霍崇一说,程复脑子一闪,突然就明白过来。
  以前读西游记,还觉得孙悟空上了天庭之后被发配去养马,虽然是肥差,却不够尊重。现在思路一边,猛然就明白过来了。
  高庞也是闲暇时候读了读西游记,也就是读完了第一卷而已。此时他答道:“不就是在御马监么?”
  “呵呵,西游记乃是明朝的书。在明朝,仅次于司礼监的就是御马监。那御马监的职务和养马没啥关系,御马监的差事乃是管理御用兵符。”
  高庞听霍崇说完,觉得豁然开朗。齐天大圣在下界大闹一番,到了天庭之后,玉帝还允许孙悟空保持了齐天大圣的称号。与这个称号相配的就不可能是个养马的,执掌天界兵符的权柄才与这个称号相配。
  屋内其他人此时也明白了原委,感叹之余,程复就见不少人看过来,目光中都是嘲讽。
  卖弄不成,程复也有些气馁。在湖南的传说中,霍崇不过是个高手匠人。爬了十四爷的路子,弄了个捐官。既然是捐官,也就是认字罢了。
  不成想从历史书到西游记,霍崇竟然都知道。更能将其中的脉络搞清楚,这证明霍崇不仅读过书,更有读过书的能力。
  见程复气势被打消,浏阳出身的张迅接过话头,把湖南人认为的读书人讲了一番。
  听张迅口沫横飞的说话,程复深以为然。正想补充两句,就见霍崇很没礼貌的开口说道:“若是这位张先生说的就是湖南读书人的想法,我以为湖南读书人认为的读书人,就是掌握了话语权,掌握了解释权。各处的话事人,只要是士绅,就是读书人。你们不乐意管的事情,你们可以不管。不过你们去管的事,就要拥有决定其道义与理论的决定权。我说的可是张先生的意思么?”
  程复心中大大不快,觉得这霍崇太尖酸刻薄了。可片刻后,程复又觉得霍崇这话虽然全是白话,却也没错。
  什么叫读书人,读书人就是继承了圣人教诲,并且利用圣人教诲的身份掌握道义权力的人。这两者缺一不可。
  八旗与明代宦官虽然大权在握,可他们都是奴才,乃是皇帝家的走狗。走狗虽然凶,却也是仗势欺人。与之相对的,读书人掌握权力才是天经地义,不,正如霍崇所说,掌握权力的人才能算是读书人。除了圣人之言,读书人的精神并不受任何其他力量真正约束。
  高庞也听明白了。这些湖南读书人所期待的就是读书人统治的湖南,凡是不能让读书人掌握权力的人,都是读书人的敌人。
  回想自己,高庞已经发现自己与这些人之间的分别。那就是高庞也认为世界上有真正的道义,却不认为自己就天经地义的掌握权力。便是如此,高庞还被老师认为是自大傲慢,差点撵出师门去。
  ……怪不得老师这些人提起湖南读书人,都是一脸的不屑。
  程复看着周围那些人的神色,心中已经觉得事情不对头。周围的人各有心事,却都一言不发。明显是不认同程复讲述出的湖南读书人的理念。
  而程复之所以没有选择体面的死亡,固然是有些不想死,更重要的是程复是想做到更多,他又想站起来,立刻又被有力的大手给按在凳子上。程复赶紧说道:“陛下,之前的人说过,若是我们说出真心话,能让陛下满意。陛下就可以放过所有被俘的同学。不知陛下可否满意在下所说。”
  说完,程复心中惴惴不安。这些大权在握的人之所以不能算是读书人,就是因为这些人要用权力刁难人。譬如眼前的霍崇一脸的无所谓,以程复生平所见,刁难的话就要说出来啦。
  “你们方才说的都是真心话么?”程复听到了霍崇的问题。
  愣了愣,程复只觉得气恼,大声喊道:“我等死都不怕,为何要说瞎话!”
  程复说完,其他两名同辈的读书人跟着喊道:“我等说的都是真心话!”
  “既然是真心话,我对你们的回答很满意。你们可以回去了,那些被俘的,我们也会放了。”
  听霍崇说的痛快,程复倒是讶异起来。这和他想的可不一样啊。虽然之前对于读书人的讲述都是真的,不过程复等人是做了准备,做了应对各种刁难乃至于谩骂受刑的准备。
  不成想说了真心话,就被放了。这……这怎么看都不是好事。
  “霍先生,你又要如何对付我等?难道是半路劫杀么!”程复只能先用话将住霍崇。
  “放你娘的屁!”旁边响起一句江南口音的谩骂。
  程复转过头,就见旁边站起一位年轻人,操着江浙口音的官话就骂:“你们以为自己是谁?还能与我华夏朝对抗么!我华夏朝素来愿意给人个结果,你等回到湖南之后定然要再与我华夏军作战。抓到你们游街示众,当街处斩。这才是光明磊落,也给你们个明确的下场。暗杀你们,你们也配?!”
  遭到这样的怒骂,程复只觉得血往脸上涌。原来自己在华夏朝廷眼中不过是这样的角色么?随即鲜血又从脸上往心口流,让程复觉得心里冰凉。
  匪人当道就是这样啊。他们或许肯听人说几句道理,然而最后却还是用武力解决问题。
  此次湖南读书人组军对抗华夏军,已经耗尽了力量。便是被放回去,也不可能组建起更强大的团练。尤其是太多师兄弟们已经为圣人传承捐躯。这笔损失未免太大了。绝非短期内就能弥补。
  可华夏军若是攻入湖南,大家还得再战。到时候家乡生灵涂炭,也并非程复本意。
  见骂自己的乃是江浙人,程复当即对霍崇说道:“霍先生,可否不进兵湖南。”
  “哈哈。”霍崇笑出声来。
  程复当然知道自己空口白牙绝不可能主导了霍崇的决断,他把心一横,大声说道:“霍先生,我湖南固然丰饶,可当做王图霸业的根基。不过霍先生的手下里面,竟然是江浙的人居多。这不是自取灭亡么!”
  方才骂程复的乃是罗义仁,听到这话之后又想骂。愤怒中却忍不住生出些有些好奇来。眼前这厮不过是个传统的湖南读书人,在江浙读书人看来,湖南人,不过是文人们想成为地方首领。却不得法,只能自己傻乎乎的硬上。
  这么傻子一样的湖南读书人还能说出点江浙的问题不成?
  此时程复抓紧这转瞬即逝的空隙,开始讲述起来。
  “江浙文人士绅最懂的就是拉帮结派,却走阴柔路子!绍兴师爷看着都会为主子效力,其实他们下面各种串联,沟通信息。官场里面的事情都瞒不过他们,他们又格外懂得奉承。霍先生,我听闻你乃是山东出身,山东人虽然憨厚,却直率。我请问霍先生,你乃是山东起家,为何这朝堂之上竟然没见几个山东人。”
  “放屁!”山东人胡悦忍不住骂道。不过骂归骂,胡悦却有点心虚。
  这该死的湖南佬说的竟然不是没道理。自从华夏军起义到现在,十年时间,这华夏军中不怎么被重视的江浙人数量就暴增。反倒是秉性率直的山东兄弟们的数量越来越少。
  ……难道真的有什么问题不成?
  程复此时也豁出去了,继续喊道:“霍先生,此时你军中江浙人还少,自然不知道江浙人的厉害。你难道就没看出来么,只要是江浙豪族认同的官员,在江浙考评都不错。只要是江浙豪族不认同的官,他们各种软磨硬操,能让那官员虽然没出事,却毫无功绩。甚至会在细节处各种丢脸。这就是江浙人的把戏,几百年来他们都是这么做的。官员要想升官,就得有功绩。只要把住这点,江浙士绅就与他们选中的官员合作,看着人畜无害,其实那些官员受了他们的好处,也有些把柄落在那些人手里。他们不用直接造反,也不硬上。就是软刀子害人。官员缺不了他们,又得靠他们。这一来一回,等江浙人想办什么事,早就把局布下了几十年。现在霍先生时日尚短,他们进不来。可霍先生如此光明磊落之人,定然会堕入他们的蛊中!”
  这话被如此激烈的喊出来,听到这话的华夏朝廷文臣武将都变了脸色。
  霍崇本来觉得自己已经获得了想得到的东西,湖南读书人们是通过维持他们在湖南百姓中的声望地位而获得当地支配权。
  不成想突然听到了江浙世族们的手段。这些手段霍崇懂,甚至在一些高级交流会上学习过。
  然而p2p时日尚短,背后的金主们也不是有着深厚基础的人。但是以xbao为代表的一些人,听闻是给某些居委会整体提供各种服务。简直是不惜成本。
  若这些真的维持了几百年的营运……那的确是吓人!
  此时,连霍崇都笑不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