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令瞻弯腰从地上拾起姚鹤守的幞头,对拴着姚鹤守的兵卫说:“把他解开,让他自己走,你们有几百人,还怕他跑了不成?”
兵卫看了杜思逐一眼,见他没应声,便底气十足地说道:“回参知大人,此獠祸国殃民,犯了许多罪,他如今已不是咱们大周的丞相了,这是他应得的。”
祁令瞻侧首对杜思逐说:“我竟不知殿前司何时也兼了刑部和大理寺的活儿,能随意给人定刑。”
“祁参知这是何必呢?”杜思逐慢悠悠走过来,压低声音说道:“太后娘娘让你协理此事,是为了给你一个洗清转白的机会,可不是为了让你顾念师生之谊、翁婿之情,在这里做滥好人。”
祁令瞻说:“太后是什么意思,无须你来解释,大周律法里如何拘押有功名的罪人,指挥使反倒应该好好读一读。”
在披甲执戈的杜思逐面前,身着文官绯袍的祁令瞻显得俊雅温和,然而他眉目却冷严如冰,罩在乌纱蝉冠下,不输杜思逐分毫气势。
他声音轻缓,却有如万钧:“本官有令,放开姚鹤守,让他整理衣冠,自己走上囚车。”
杜思逐抱剑冷笑,“若本指挥使偏不呢?”
相府门前的形势变得有些诡异地僵持,围观的百姓窃窃私语,时而指点姚鹤守,时而指点祁令瞻。
相府对面有一座茶楼,三楼雅间里,照微正临窗饮茶,将这一幕尽看在眼中。
她单手支颐,低声自语道:“从前训我时倒不觉得,如今看他训别人,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怎么这么好看啊……”
锦春去给她取披风,回来只听见“好看”这半句,跟着往窗外探了一眼,叹气道:“奴婢算是发现了,参知大人和指挥使,这两人回回撞在一起,回回都要闹矛盾。怎么说参知对指挥使也有知遇之恩,指挥使该对参知大人客气些,不能因为攀上了您这根高枝,就连您的兄长也不放在眼里了。”
照微端起她刚续满的茶盏,轻笑道:“攀高枝?这话可不能乱说。”
“您刚刚夸指挥使好看,我可听见了。”
锦春将茶点端给照微,疑惑道:“不过奴婢也想不明白,参知大人为何要帮那奸相说话。”
“他不是在帮姚鹤守,他是……”
照微想替他解释几句,话到嘴边又觉得多此一举,遂咬了一口茶糕,转而吩咐锦春道:“你带着本宫的令牌过去一趟,叫杜思逐把人放开。”
锦春领命而去,照微看见她穿过禁军,径直走向了杜思逐,将令牌拿给他看,低声交代了一番。
杜思逐与祁令瞻同时抬头往三楼雅间的方向望去,只在她关上窗户前,瞥见了一抹飞霞般闪过的朱色。
杜思逐心有不甘,却不敢违逆皇太后的命令,瞪了祁令瞻一眼,对锁拿姚鹤守的兵卫说:“把人放开,让他自己走。”
坠在颈间的沉重铁链和缠在脚上的枷相继被解开,姚鹤守缓缓从地上站起来,不紧不慢地拍落衣服上的灰尘,将歪斜的发髻重新束好,接过祁令瞻递给他的幞头,从容戴正。
他没有正眼瞧杜思逐,却在路过祁令瞻时说了一句:“你今日有此一举,也算老夫当年没有看错你的秉性。”
祁令瞻抬目看向他,却道:“你错了,我比杜思逐更想杀了你。”
“姚鹤守做丞相这些年,朝中武将没少受他排挤,杜思逐当众折辱他,是为了出气,也是为了收服人心。可是论及仇恨,没有人比兄长更恨他入骨,更有资格将他千刀万剐。”
照微接过锦春交还的令牌,颇有些感慨地说道。
若非当年姚鹤守忌惮祁家,派刺客砍伤了祁令瞻的双手,她相信凭祁令瞻的资质,完全有可能承继永平侯的爵位,率大周军队北上夺回燕云十六城,成为一代中兴名将。
若非姚鹤守插手后宫,窈宁姐姐不会被逼死,阿遂不会年幼失恃,永平侯府不会落得如今这般四散零落的下场。
但是恨一个人,未必要在他失势时尽情凌/辱才算解气,何况凌/辱姚鹤守,在如今隐约已成文武对立之势的朝堂上,本就有着更深的政治意味。
照微最终仍未忍住,替他解释道:“姚鹤守虽犯必死之罪,但他是有功名在身的文臣,倘凭他之尊贵,仍要被几个兵士像驱赶畜生一样连踢带打,毫无体面地下狱,以后在朝堂上,那些受过姚鹤守好处的文臣,恐将难以自容。文官本就比武将更重视这些虚无缥缈的体面,若是再受武将几句奚落,说你当年座师也不过我麾下兵士拴的狗,叫他们情何以堪?只怕朝中文臣武将之间,更难相容。”
锦春是个聪明人,一点就透,闻言恍然道:“这么说,参知大人也是在为娘娘着想。”
“嗯?”
“奴婢虽见识短浅,也知朝中不能只有武将,否则他们吵吵嚷嚷,动辄就要抄家伙打架。既然朝廷的秩序仍需要文官们维持,娘娘也需要他们的支持,今日祁参知保全了文官的面子,也是叫他们知道,娘娘不止偏心武将,娘娘是公正无私、贤明果决的皇太后殿下。”
照微被这拍马屁的一番话捋得十分舒坦,懒眼含笑道:“真好听,快再多说几句。”
锦春却被窗外的一幕吸引了视线,“娘娘快瞧,那个女人是谁?”
照微顺着她的视线往外看,将半掩的窗户又推开了。
姚府已被抄得七零八落,成箱的财物搬上犊车,运往三司清点入库,姚鹤守以及府中的男丁女眷皆押往刑部大牢方向,姚府贴上封条后,围观看热闹的百姓也渐渐散去,相府门前重又冷清下来,空余满地狼狈的车辙,和家眷被拖上刑车时落下的泪痕。
祁令瞻孤零零站在相府门前,静观这座屹立了二十多年的丞相府。
一个身着棉白褙子的女人走到他面前,虽然戴着幂篱,仍难掩其绰约的身姿和出尘的气质。
只见她敛袖撩裙,朝着祁令瞻屈膝跪下,工工整整拜了三拜。
祁令瞻与她说了几句话,忽然抬头往茶楼雅间的方向望去,正对上照微倚在窗口似笑非笑的眼神。
锦春好奇问道:“这是谁家姑娘,为何要拜参知大人啊?”
“你不认得,本宫却认得。”
照微含笑与祁令瞻对望,为锦春解惑:“姚家的二姑娘,姚清意。”
第81章
二十年繁华如梦, 算而今重到须惊。
姚清意跪在相府前冷冰冰的石地上,幂篱的纱幕拂过她哭红的眼睛。适才她围观了相府被抄押的过程,也亲眼看见她的父亲如何被驱赶上刑车。
“许多事我嫁人之后才知道, 官场上对父亲的奉承是一回事,民间百姓对他的议论又是另一回事,我以为他真的是个廉洁公正的人……”
直到她嫁给琴师, 从宽阔巍峨的相府搬去逼仄简陋的窄巷,在邻里不经意的议论中、在往来孩童的歌谣中,解开富贵不知愁的面纱, 她渐渐拼凑出事情的真相。
她父亲姚丞相,在这些穷困百姓眼中的样子,与曾在她心目中的样子, 截然不同。
“事已至此, 他做下的事, 我无法为他请求宽恕,但我感激参知大人方才所为,为他保留了最后的体面。”
祁令瞻说:“我有我的理由,无须特意拜谢。”
姚清意道:“大人可以不受, 但我不能不拜。”
言罢向他三叩首。
祁令瞻感觉到背后有人看自己, 他转过头,看见明艳若榴花的女郎从乌木窗口探出肩膀,那表情仿佛现场抓到了他的鬼,又得意又冷傲。
他心中忽软, 转头对姚清意道:“还是早些离开永京这是非之地吧。”
姚清意站起身,点了点头, 有一清隽男子走来扶她,弯腰为她拍去膝上灰尘。
这便是陪在她身边十载的琴师, 如今已是她的夫君。
姚清意说:“待为父兄收敛了尸骨,我与夫君便要往南去,此生……大概都不会再回永京。”
祁令瞻颔首,“保重。”
夫妻二人一人敛衽,一人作揖,“祁大人保重。”
各自作别离去,祁令瞻转身步入茶楼,在三楼楼梯的窗口处,望见那对夫妻相携登上犊车。
春暮熔金,红霞如流,尘埃在犊车后,扬起又落下,覆盖再不回首的车辙。
“这般舍不得,为何不多送几步?”
身后传来清凌戏谑的轻笑,将他从无端的怅然中拽回来,心口又似涌潮般涨满。
他转身迎向她,自然而然地揽过她的肩膀,走回茶室,趁着锦春被照微打发出去,反手锁了门。
照微挑眉,“此地无银三百两——”
话音未落,被人揽入怀中,清幽的甘松香气将她整个裹住,细碎轻柔的吻密密落在鬓角。
照微恼道:“我不是来找你……不许一言不合就亲我!”
“谁与你一言不合了?”他低低的声音里含着笑,鼻梁蹭轻蹭她的侧脸,“那你说,今日是为谁而来?”
眼神幽幽盯着她,似请求,又似威胁。
照微怔怔纳罕,明明她才是要算账的,怎么甫一见面,气势上先输了一截,反被人按着问起罪来?
她一把捂住他的嘴,瞪他道:“本宫是来看看某人是怎么向美人施恩的,结果没想到反要本宫出面帮忙,你这不行啊祁大人。”
祁令瞻低眉向她抱怨道:“杜思逐被你纵容得太过分了,外人面前,我好歹还是你兄长,他竟连一点面子也不给。今日幸好有你在这儿。”
照微点点他的肩膀,“你的本事都去哪里了?只会跟我横。”
“我与他为难,你不心疼吗?”
照微轻哼,“心疼啊,心疼死了。”
祁令瞻抬手捏她的脸,似笑非笑道:“真没白疼你啊,知道心疼我了。”
“谁说心疼你——唔——”
余下的话消失在亲吻中。
他醋起来像甩不掉的狗皮膏药,又东拉西扯、假公济私地占她便宜。八仙桌被她碰歪,茶水晃出茶盏,洇湿了朱红袖口,祁令瞻拾起帕子给她擦掉水渍,又将她鬓间倾斜的发钗扶正。
他温声解释道:“今日我不知姚二娘子会来,所作所为与她无关,我从未对她有过什么心思,从前没有,往后也不会有。”
他的神情十分认真,正正盯着她。
他有一双形状极美的凤目,因寻常总是神情谨肃,便也显得冷漠清寂,而今这般含了三分柔情地瞧她,轻红的眼尾扬起浅浅的弧度,像是经精怪点化、使画中人活色生香的一笔,幽昧而惑人。
随着他眨眼的弧度,照微只觉心跳声也缓缓加快。这是一种很新奇的体验,是愈知危险愈要贴近的心动。
她默默攥紧半湿的袖口,问他:“那你站在窗口,一副恋恋不舍的样子。”
祁令瞻笑道:“我那是羡慕。”
“嗯?”
“羡慕他能与心上人逃离永京,去无人认识的地方,做一对快活的野鸳鸯。”
照微问他:“你也想退隐了?”
祁令瞻摇头道:“你我与他们不一样,没有退隐的福气,注定要一辈子待在永京搅弄风云。”
“这也很好,”照微说,“起码一辈子不必穷困,不受人欺凌。”
祁令瞻垂目笑了笑,只说了一个字,“好”。
姚鹤守定在秋后问斩,诏旨颁下后,祁令瞻独自去见了他一面,两人隔着地牢的栅栏,一内一外、一坐一站,聊了许久。
狱卒远远守在门外,正昏昏欲睡时,忽然听见里面传来一声嘶吼,那声音悲戚得令人心惊,几个狱卒正要跑进去查看,迎面碰上祁令瞻缓步从过道里走出来。
过道幽狭,隔数步点着一盏油灯。祁令瞻掸了掸衣上的灰尘,轻描淡写道:“他无事。”
狱卒忙退后,为他让出一条路来,直到他离开刑部大牢,才派人去查探姚鹤守的情形。
昔日高高在上的权相委顿在地,在幽暗的角落里,与一堆散发着腐朽气味的干草混作一团。他自入狱以来一直不声不响,维持着文人最后的体面,如今不知祁参知与他说了什么,他竟像一个走到穷途末路的寻常老人,揪着自己的头发、捂着脸,发出不辩是痛哭还是狂笑的呜咽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