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倘您再仔细打听打听,会明白我与太后的关系并不亲睦,我们本就没有血缘,何况身处朝堂,更有权势之争。”
他叹息道:“太后主战,想笼络的人是姚相,为我要代替姚相出使北金这件事,太后生了好大的气,不惜令父母和离,与我断了兄妹关系。”
天弥可汗惊诧,“竟然还有这事?”
“您可派人细细打听。”
“这么说,姚相是想毁约,与你们主战的太后一条心,又不甘心失去外族的保障,所以转而讨好西南边的藏羌彝三族。”
“可汗明鉴。”
“简直岂有此理!”
天弥可汗气得当场勃然作色,将手中的信件扬了一地。
好狗不吃两家食,姚鹤守简直欺人太甚!
但他没急着做决定,强逼着自己冷静几分,对祁令瞻说道:“多谢你告知,此事孤王已知晓,但事关两国邦交,如何处置,还需孤王仔细斟酌。”
祁令瞻一揖,“如何处置是可汗的事,您无须向我交代,我也不过是出于信义,不想见您被蒙在鼓里罢了。”
来北金之前,祁令瞻已作了周密的安排,将某些事刻意透露给北金安插在大周的探子,所以他不怕天弥可汗调查。
此后一连三天,他静居在北金为使者准备的宫殿里,毫无忐忑不安之意,闲时会受完颜准的邀请,前往宴会观看北金勇士们摔跤斗武,并怡然甘做他们嘲笑南人文弱的靶子。
又过了三五天,北金细作的调查结果传回了花虞城。
祁令瞻没有刻意打探,但是从完颜准的只言片语和幸灾乐祸的神色中,得知天弥可汗盛怒不已,甚至扬言要提刀去永京剁掉姚鹤守的头。
翌日,完颜准捧着圣旨来使者宫中寻他,面有笑意地说道:“平康之盟密约中‘不可辄易大臣’的人选已由姚鹤守更改为阁下。恭喜祁参知成为我朝可汗认定的专属使者,德配其位,名副其实。”
祁令瞻心中松了口气,接过圣旨,“多谢。”
完颜准拍了拍他的肩膀,“如此你这趟的使命就完成了,不知准备何时回大周去?”
祁令瞻在心里算了算日子。就算明天就走,也赶不上除夕,何况回去之后永平侯府也只剩他一人,倒不如在北金多留些日子,提前做些安排。
他说:“过了上元节再走吧,听说北金也有上元节,与大周风俗不同,我倒想见识一番。”
“那自然好,我正有几个仰慕汉文化的僚属,想引你见一见。”
完颜准十分高兴,“上元节那天,咱们喊着我妹妹,出宫去逛那达慕大会!”
第70章
在完颜准的引荐下, 祁令瞻认识了许多北金重臣。
他们中有人本就钦慕汉人文明,有人模棱两可,却最终折服于祁令瞻的远见卓识。再加上他出手大方, 作出一副包容有礼的姿态,一时间,北金朝廷中主和派的声量甚嚣尘上。
越是如此, 祁令瞻越成为三王子完颜鸿的眼中钉。
他在天弥可汗面前表达对祁令瞻的不满,反遭到父汗一通呵斥。完颜准听闻此事后,提醒祁令瞻近来小心行事, 祁令瞻正在研究北金人的防风灯,闻言抬头笑了笑,对完颜准说道:“我不怕他对我出手, 我只怕他太沉得住气。”
完颜准微愣, “祁兄难道是想……”
“请君入瓮。”
他让完颜准派人向完颜鸿透露消息, 说他们这波人正图谋说服可汗废了他,为此大周愿意献上更多的城池和钱财。
完颜鸿听闻这个消息后果然慌了,召集幕僚询问应对的办法。
他的幕僚已经被完颜准收买,此时极力撺掇他对完颜准和祁令瞻出手。
“冒些风险, 总好过坐以待毙, 杀了那姓祁的,还能卖个好给大周姚相,将来三殿下谋大事时,也算多一份助力。”
完颜鸿本就是个说干就干的莽夫, 听了此话,不顾其他幕僚劝阻, 马上开始安排人手,准备上元节时在宫门外截杀完颜准和祁令瞻。
他在府中磨刀霍霍, 动作惊动了派人暗中监视他的天弥可汗。
“眼下正是年节,老三整日闭门,往府中运刀兵,他这是打算造反吗?”
可汗的心腹觉得并非如此,他劝天弥可汗静观其变,“只凭这些迹象,无法断定三王子究竟是欲谋不轨还是受人蒙骗,既然可汗已经掌控了局势,不妨任由其发展,看他到底想做什么。”
天弥可汗采纳了他的建议,一边暗中盯紧了完颜鸿,一边加强宫廷防卫。
时间很快就到了正月十五上元节,完颜准这边,几个年轻人正兴奋地期待着今夜的那达慕大会。
祁令瞻低声问完颜准:“殿下的死士们都准备好了吗?”
完颜准点头:“祁兄放心,那些人比我更想让老三死。”
完颜鸿派人埋伏在宫门处的同时,另有一队死士悄悄逼近天弥可汗所在的宫殿。
这些人曾都是完颜鸿的部下,因受其苛虐而苦不堪言,完颜准听祁令瞻的建议,将他们凑成一支死士的队伍,于上元节当夜在宫廷中放火,袭击天弥可汗。
火光冲天而起时,完颜准、祁令瞻,还有六公主完颜珠正在逛那达慕集市,祁令瞻手里摆弄着一个长生天邪神的面具,隔着炽烈如血的狰狞面,目光幽冷地望着宫廷方向滚滚升起的浓烟。
“失火了!失火了!”
“杀人了!三王子造反了,快跑啊!”
在刻意安排的喧嚷下,宫廷内外很快乱成一片。
天弥可汗安排的护卫将袭宫的刺客和徘徊在宫门处的刺客一起羁押,并当场抓住了全副武装藏在雪堆里观察情况的三王子完颜鸿。
袭宫的刺客们尚未受刑便嚷嚷说是受五王子完颜准的指使。他们构陷的意图太明显,成功使天弥可汗起疑。
天弥可汗叫人去查这些刺客的身份,又派人四处寻完颜准入宫,完颜准匆匆赶来时,天弥可汗已动过重刑,地毯上被暗红的鲜血洇透。
他已查清刺客的身份,都是老三的部下,这些人甫一被抓就污蔑老五,有些人受刑不过时再喊老五的名字,已被视为冥顽不灵。
假作真时真亦假。
但天弥可汗对完颜准姗姗来迟仍十分不满,怒气冲冲地质问他:“你今夜去哪里了,宫里闹出这么大动静,你是死人吗?”
完颜准忙跪地请罪道:“儿臣救驾来迟,请父汗责罚!儿臣今夜出宫去看那达慕盛会,并不在宫中,所以回来得晚了些。”
“你说你在宫外?和谁一起?”
“大周使臣祁令瞻,还有六妹妹。”
天弥可汗的脸色稍缓,既然有完颜珠为他作证,想必他是真的对此事不知情。
“行了,你退下吧,”天弥可汗挥挥手,“这两天老实点,别到处乱跑,听见了吗?”
完颜准应声:“尊父汗之命。”
此事查到现在,已经十分清晰。
完颜鸿明面上想刺杀完颜准,暗地里却派刺客入宫,真正想刺杀的人是他堂堂可汗。
倘这两桩事成,完颜鸿就可以顺利夺位,倘宫廷刺杀失败,他也可以将此事嫁祸给完颜准。
难得他那样鲁莽的人,如今也用了几分计谋,可惜他的修为不到家,他的那些死士们太容易供出完颜准,反而叫人起疑是嫁祸。
父子间长久积攒的怨恨被今夜这根最后的稻草压垮,天弥可汗疲惫地靠在虎皮椅上,鼻尖血腥气缭绕不散。
许久之后,他摆了摆手,说:“孤王丢不起这个人,将老三暗中处置了吧,头颅埋到长白山的背阴处,省得怨魂不散。对外只说是他为救驾,死于刺客之首。”
心腹应了声是,提刀走了出去。
半刻钟后,只听一声如绝途猛兽般的嘶吼,更浓郁、更热烈的血腥气随风飘进了帐中。
上元节在北金意味着冬去春来,上元节之后,积雪开始融化,雪被覆盖下的草籽也缓缓苏醒。
完颜准虽尚未被明旨立为储君,但所有人都已将他视为未来的可汗。
正月十七,大周使者的队伍启程南返时,完颜准亲往相送,真有几分感到不舍,苦笑道:“只恨祁兄未生在北金,否则我愿与祁兄朝同寝、夜同眠。”
完颜珠从马车里探出头来笑他:“五哥像个大姑娘似的,你与祁公子同眠,叫你府上的姬妾们睡谁去?”
气得完颜准拍她的脑袋,“你一个公主,说话能不能矜持点!到了大周别闯祸,要早些回来,听见没?”
完颜珠一吐舌头,缩进马车里去了。
祁令瞻作揖告辞:“天色不早,不便耽搁,殿下请回吧。”
大周使者队伍离开花虞城,没有一车车的白银和布帛,只剩零星一百多人,走在茫茫雪原里,像一支离弦的孤箭。
唯一一驾马车让给了完颜珠,祁令瞻戴着铁手藜骑马,驭马走到车驾旁时,正逢完颜珠挑帘往外望。
祁令瞻问她:“大周并不像公主想象中那样欢迎北金人,你为何要向王妃请求,与我一同去大周?”
完颜珠说道:“母妃本是不同意的,我说想与你多相处,将来好叫你娶我,她才肯帮我一起说服父汗。”
见祁令瞻眉心微蹙,她撑在车窗边笑道:“你放心,我知道你不想娶我,我也不想嫁给你,我只是想远远地逃走,不想在北金宫廷待着了。”
祁令瞻闻言不语,轻叹了口气,正要驭马往前走,却被完颜珠伸出手来拽住了缰绳。
“松手,危险。”
“你不好奇我为何要逃吗?”
祁令瞻语气淡淡:“与我无关。”
“难道你就没有一点好奇心?我倒是好奇,你连本公主也瞧不上,心里早就有喜欢的人了吧?”
有些心事是经不起旁人询问的,像日积月累堆满河床的冰雪,一旦消融,便卷石冲岸而来。
祁令瞻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回答道:“有。”
“那你为何不娶她……哦,我想起来了,你要守孝。”
祁令瞻不置可否。
完颜珠又道:“你离开大周这么久,一定很思念她吧?哎,你给她带了什么礼物,让我瞧瞧呗?”
祁令瞻说:“她如今很讨厌我,大概也不会想收到我的礼物。”
“怎么会呢?”
完颜珠将手腕上的红水晶珠串转给祁令瞻看,说道:“你看它漂亮吧?这是本公主最喜欢的手串,此次出宫,宁可什么都不戴也要戴上它。但它是本公主最讨厌的人送的,那人粗鲁、傲慢、好色,我一见他就犯恶心,为了不嫁给他,我宁可从此沦落天涯,再不回北金……哎呀,说多了,我是想说,礼物是无罪的,没有人会讨厌一份美丽的礼物,反正我是这样想。”
她的性格与照微有几分相似,都是洒脱不羁之人。祁令瞻闻言略有些出神,想起之前见过照微把玩虎头金弹弓,那曾是长宁帝送给她的礼物。
他心头微动,觉得完颜珠的话有几分道理。
照微讨厌他,未必讨厌他送的礼物。
自花虞城返回大周永京共历时二十七天,在沿途驿站停歇过十次,祁令瞻房里的灯火总是彻夜不熄,有时会往驿站的官吏要一些材料,或是请他们为钝掉的匕首换上更锋利的刀片。
漫长的思念在一夜又一夜中滑过,日升月落,而灯火不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