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贵妃那日跟她说,不甘心可以,“但不能动本宫膝下的皇子”。
本朝的皇子并不多,皇长子、皇三子如今都在舒贵妃膝下,皇六子更是舒贵妃亲生。
皇五子早早的夭折了,那就只剩下皇次子与皇四子。
可皇四子眼下才八岁,母亲又是外族。静双觉得舒贵妃不至于冲着他去,但先前的事让她心有不安,不敢擅作主张,总还是要探一探舒贵妃的口风才安心。
今天这么一看,可见是没错的。
这件事于她而言也不难。皇次子和她恰好同岁,今天她看到皇次子时就发现他看她时眼睛都是亮的。
不过她不喜欢皇次子,她觉得皇次子总有一股阴恻恻的怪劲儿,不像太子殿下那么明亮,一瞧就是正人君子。
但正因不喜欢,这件事才会更加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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延芳殿中,莺时发现娘娘从方才的心神不宁顾不上饮茶变成了沉吟不语一口接一口饮茶。
想了一想,她小心上前:“奴婢去探一探静双见皇次子的事?”
“嗯?”夏云姒蓦地回神,转而便摇头,“不必。”
她并不担心。静双一点就透的聪明人,有她上次那样的告诫,静双自知如何拿捏分寸。
——既不能给她惹麻烦,就更不能留下隐患,让事情捅到皇帝那里去。
她只是心不在焉地在想,这件事大概多久能成呢?
但凡成了,这就是个一石二鸟的好计。能让燕妃与皇次子从此不再碍她的眼,更能让他失望难言。
父子离心,这是个多么美妙的词。
她想这样的结果已想了很久——只让他感到嫔妃的厌弃怎么够呢?嫔妃到底只是嫔妃而已,于他而言换个敬畏他的人来宠比换衣服都要容易,谁在他心里的分量也没有那么重。
可他在姐姐心里,可是至亲至爱。
那就唯有让他的至亲至爱也背弃他才够了,他的儿子最为合适。
先用宁汜铺个路吧。不然到了告诉他宁沅与他早已离心的那一天,她真怕他受不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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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后的时日,她不再拿静双引他过来了,换做隔三差五地主动遣静双过去,与他下棋饮茶。
静双每每回来都会先同她禀话,有时说皇上赏了她东西,有时提起皇上称赞她。
夏云姒乐得听这些,权当个趣事来听,更高兴有人替她在皇帝跟前承宠了。
先前这些年应付皇帝,她倒也没觉得什么。目下冷不丁地不用将大把的心思费在上面了,却意外觉得轻松。
闲暇时,她常抱着琵琶一弹就是大半日,脑子里想想儿时的趣事,比对着那张脸舒服多了。
不知不觉就这样又入了夏,阖宫都出去避暑,又是一阵子可以轻松的时候。
到行宫的当日,四处都难免要乱上一阵,众人忙里忙外地安顿着,从清晨忙到傍晚才差不多妥当。
这样疲累的时候,最适合有佳人在侧陪伴。夏云姒便遣静双去清凉殿送一道解暑的绿豆粥,又叮嘱她:“若有旁的嫔妃在伴驾,你不必强留,放下便走吧。”
静双恭谨应下,提着食盒离开,穿过玉竹轩与清凉殿间的亭台楼阁,正在石子路上走着,遥见一身影映入眼帘。
再细瞧瞧,他身边也没有别人,只两个贴身侍奉的宦官跟着。同时他也看见了她,愣了一愣,向她走来。
“殿下。”静双低眉顺眼地福身,宁汜看看她手里的食盒:“舒贵妃让你去清凉殿送东西,是吗?”
“是。”她抿一抿唇,眉目间蕴起愁绪,浅淡却清晰。
他沉了会儿:“你有心事?”
她摇摇头,他摆手示意那两个宦官也退得远了些。
轻声一喟,他道:“舒贵妃的意思,你应该知道吧?”
静双没开口。
他又说:“你……当真情愿?”
她还是没说话。
他带着几分怜悯摇头:“听闻你明年才及笄,那你我同岁,我父皇……比你年长许多。”
她这才淡淡抬眸:“殿下,天威不可侵。殿下再说下去,怕就要欺君犯上了。”
说罢她提步就走,冷漠地从他身边路过。走了两步,又忽而停住脚。
“其实殿下不必这样怜悯奴婢,奴婢是自己情愿的。”
他面露愕色,显然没料到她会给他这样的答案。
他怔怔看她,她那双清亮的似水双眸里沁出轻蔑:“殿下生在皇家,自会觉得胸无大志也无妨。奴婢自小却是穷苦过的,不得不趋利避害。皇上天威在上那般耀眼,殿下与殿下的怜悯……奴婢无心看了。”
言毕她利落一福,这便当真走了。
宁汜木在原地,觉得滑稽,又觉得怒火中烧。
胸无大志?她凭什么说他胸无大志。
父皇天威耀眼?耀眼得她连看都不愿看他了么?
她如何知道他不想坐那个位子?
她如何知道他不能坐那个位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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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子路上,静双强定心神走了很长一段才允许自己回头往后看了一眼。
见确实已看不到皇次子的身影,她终是冒了一身的冷汗。
她第一次做这样的事,虽只是说了几句话而已,可她还是连手都在抖。
她希望自己没有做错。
仔仔细细回想一遍,她话中并无半分对九五之尊的不敬,即便远处那两个宦官听到了也不怕。
亦无对皇次子的半分“勾引”,至于皇次子听完若想什么有的没的,那不是她的事。
她想这些应该都是对的。因为她认认真真斟酌过,觉得舒贵妃娘娘那样暗示她,并不是当真冲着皇次子去的。
皇次子哪里值得舒贵妃费神?他与他的养母加起来,都还不及舒贵妃一个人在皇上露脸的时候多。
那舒贵妃想给他惹事,就只能是一个原因。
皇次子与燕妃或许对太子之位有所企图,而舒贵妃必要保住太子。
换言之,舒贵妃是冲着皇位去的。
那她不妨让皇次子也争得更狠一些,就从激出皇次子心底的斗志开始。
她不怕皇次子听完那番话觉得唯利是图、会不喜欢她。
喜不喜欢都不要紧,斗志出来就足够了。
好歹是堂堂皇子,他理当受不了被小宫女那样蔑视鄙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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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好心绪,静双提稳食盒,复又稳稳向清凉殿行去。
此处离清凉殿也不太远了,不过多时就从重峦叠翠间看到了一叶檐角,再拐过一条小道,殿门就出现在了眼前。
四处如旧肃穆,饶是在规矩松散些的行宫之中,天子寝殿的威仪也不减分毫。
静双行上前,边摸出银子塞给殿门口的宦官边道:“暑气重了,舒贵妃娘娘着我来送一碗绿豆粥给皇上,公公们得空也去尚食局喝完绿豆汤吧。”
“姑娘您客气。”那宦官衔笑。
静双淡淡垂眸:“可有哪位娘娘或者娘子在伴驾么?”
“哦。”宦官如实道,“妩徽娥在里头,不过皇上正看折子,她也不过奉茶研墨,姑娘放心进去便是。”
“那我放下东西就走。”静双说着福了一福。那宦官应了声“哎”,就推门请她进屋。然在那殿门刚推开的一刹,屋中骤然有女子尖锐的响声传来。
“啊——”
这样尖锐的叫声实不该出现在天子寝殿之中,所有人都是一栗。
举目看去,候在外殿的樊应德忙匆匆推开内殿的门,隐约只见内殿中一女子正无措地摇着皇帝肩头:“皇上?皇上!”
下一瞬,樊应德已将殿门重新阖上,面色惨白:“快,快传太医!”
方才还在与静双寒暄的宦官一眨眼的工夫就已窜了出去,静双也有点吓着了,即刻便想告退。
樊应德却猛地注意到了她,一个箭步冲出来,将她拉住:“静双姑娘!”
“……樊公公。”静双不自觉地窒息,心惊胆战地看着他。
樊应德强自缓了缓神色,一把接过她手里的食盒:“别拎着这个了。你快些回去,去跟贵妃娘娘回话,就说皇上晕过去了,请她赶紧过来一趟。”
“好。”静双福身应下,下意识地就拎裙跑了起来。
却是跑了一会儿,脑子里才迟钝地渐渐反应过来,让她意识到究竟出了什么事。
这可真是件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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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玉竹轩里,夏云姒听得禀奏,蓦然将弦音尽数按住。
静一静神,复又问她:“好端端的,怎的就突然晕过去了?”
“奴婢也不知道。”静双摇头,“奴婢方才刚要进殿,就听里面突然喊了起来。一时也是吓坏了,没想起多问个究竟,就按樊公公的吩咐匆匆赶了回来。”
夏云姒眸光微凛,注意到一处细节:“当时内殿的门关着,樊应德也在外殿?”
静双躬身:“是。”
那可有意思了。
她唤来小禄子:“你先带人赶去,不必多说别的,只将妩徽娥先押起来。堵住嘴,不许她多说话。”
又吩咐燕时:“去请贤妃姐姐也过来。”
最后,她看向莺时:“备步辇。”
去清凉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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