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城伯是为了巫蛊案而来,”杨荣哈哈笑道:“你是为了你父亲南安侯的案子,你可真是聪明,你所有的目的都是为了给南安侯翻案,但你知道那案子太难,所以另辟蹊径,用巫蛊案和通虏案,扳倒了我。”
楚嫣微微一笑:“怪只怪你杨荣身上的冤孽太多,不怪其他。”
“不怪其他,不怪其他!”杨荣点头道:“我落得个如此下场,是咎由自取,但要说悔不当初,也太矫情了!大丈夫富贵曲中求,我杨荣从不后悔!”
“我倒也能理解,”楚嫣道:“因为如果你不做这些,也自然有人会做。”
“看得明白!”杨荣哈哈道:“我杨荣栽了,怕也是小瞧了女人的见识!想不到啊想不到,我杨荣是成于女人之手,也败于女人之手!”
“巫蛊案,确实是我篡改了物证,”他承认道:“将吴皇后求子符换成了刻着先帝和太后名讳的偶人,致使先帝废后。而指使我构陷的人,你们也很清楚,太后想做先帝唯一袝庙的皇后,不想吴皇后和先帝同葬陵寝——有意思的是,这也是吴皇后的愿望。”
“吴皇后反而感谢我,”他回忆道:“说我替他摆脱了桎梏。”
“先帝晚年也很后悔,他不后悔废后,但后悔以这种方式终结了吴皇后的命运。”杨荣道:“所以他心里知道巫蛊案的始末,知道当中多少的真假,但不能改变他的决策,他就是要将皇后的位置,送给最心爱的女人。”
“一场巫蛊案,三个人都得偿所愿,我杨荣不认为自己做错了……”杨荣道。
“那么牵连进巫蛊案的三百名宫人,无辜被杀,”楚嫣道:“你也没有觉得做错了?”
“三百宫人?他们就像蝼蚁,”杨荣道:“你会在乎蝼蚁的性命吗?”
“那么在杨大人眼中,我楚氏一门上下三百三十七人,”楚嫣双目喷火:“也都是蝼蚁了?”
杨荣沉默了一会儿,才道:“冤有头,债有主,我杨荣在通虏案和巫蛊案上,确实是一手策划,无可推脱。但在南安侯的案子上,却只充当了一个小角色,而且我说一句实话——”
“我被派去纵火的时候,对情况一无所知,”杨荣道:“并不知道自己,究竟拉开了怎样的序幕。”
楚嫣看着他孤寂如黑子的眼睛,良久道:“……是谁派你去纵火的?”
“你已经知晓其人了,谁拿走了卷宗,谁就是主谋,”杨荣道:“张朝元是个好帮手,陈修也是,但他们加起来,也抗不过这个人。”
楚嫣和杨李氏并排走出牢狱。
杨李氏显然很局促,也问出了她最想知道的问题:“……他会受到什么处罚?会、会杀头吗?”
“帮凶如果杀头,主谋岂不是要全家抄斩了?”楚嫣道:“我听陛下说过,杨荣曾有大功于国,到时候量刑,功过在一起,怎么抵消就看国法判决了。”
杨李氏在听到“大功于国”的时候,眉头的皱纹渐渐散开,陷入了梦一般的回忆中。
“当年他刚进龙鱼卫的时候,曾发下宏誓,匡世济民、致君尧舜,做一番名垂青史的大事业。”杨李氏的眼睛湿润了:“他对我说,他想要匡正君王,纠察时弊,想要使良善之民业有所托、奸邪盗匪无所施其暴……”
牢里的杨荣也在回忆自己的半生,这半生里,他遇到的是多疑檀权、喜怒无常的帝王;遇到的是各怀心思、汲汲钻营的同僚;遇到的水深火热、惊心动魄的算计,遇到的是身不由己、命不由人的境遇。
他什么时候开始变成了帝王的家犬,摇尾乞宠于皇上;什么时候开始将人命视作草芥,将构陷倾危变成家常便饭?
他明明是想做一个洗冤禁暴的人啊。
“……华亭鹤唳,可复闻乎?”杨荣喃喃道,“华亭鹤唳,可复闻乎!”
甘泉宫中。
崇庆帝看着手中缺失了两页的起居注,皱起了眉头:“太傅,为什么先帝的起居注里,会少了关于巫蛊案的记录?”
御史大夫赵安国曾经教授过崇庆帝课业,不过时间挺短,只有不到两个月,先帝就对他另有任用了,崇庆帝仍然习惯于称他为“太傅”,是出于对他的尊敬。
赵安国道:“删掉了。”
“被谁删掉了?”崇庆帝道。
“起居注只有皇帝可以删改,连太后娘娘都不能,”赵安国道:“……自然是被先帝亲手抹去了。”
崇庆帝能查阅到的关于巫蛊案的实据,就是这本起居注,起居注中记录的不光是帝王起居,还有帝王的言行,以及宫中的大事记。负责记录的人将不会有任何的隐瞒包庇,都是秉笔直书,而帝王会决定是否删改。
见崇庆帝沉默,赵安国忽然道:“臣想请问陛下,为何要从起居注中,翻阅巫蛊一案?”
“自然是想要知道真相,”崇庆帝道:“可真相已经被父皇湮灭了。”
“真相从来没有被湮灭,”赵安国老迈却肃穆的声音回荡在整个大殿中:“真相随处可见。”
崇庆帝道:“真相是什么,太傅知道?”
“请陛下看起居注第六十一页,”赵安国道:“元康三十四年,椒房被雷击引发火灾,先帝驾临椒房,忽然且叹且悔,说‘当年废后,乃朕少年事也。’”
“请陛下看起居注第四十四页,”赵安国道:“先帝提到废后,说‘朕以无子故废后’。”
“其实,”赵安国道:“元康十七年春天,距离先皇后薨逝三个月后,老臣曾被先帝召对。先帝犹豫了很久,忽然问老臣,‘巫蛊之事,有吗?’”
赵安国回答地也很明确:“巫蛊者,是以巫术蛊惑人心,臣不知道巫术灵不灵验,却知道人心被蛊惑之后,就会将自己的喜怒放大无数倍,而做出令人后悔的事情。先帝默然良久,神情叹惋。”
崇庆帝轻轻点了点头:“……朕知道了。”
他看着平静仿若无事人一样的赵安国,道:“你从崇庆三年开始编写先帝实录,到现在已经六年了,写好了吗?”
这个问题让赵安国不由自主一怔,随即道:“……臣觉得,快了。”
朝堂之上,对先朝巫蛊案的重审,终于告一段落。
“……吴后以盛德良家,母临天下,作配先帝,是无所疑。自在椒房,有聪明母仪之德;遭时不造,因遇大狱,无故幽闭,天下痛心。不幸早世,冤屈未雪,宜追复皇后名号,合葬宣陵,一如旧制。”
对于礼部所拟的仪注,崇庆帝却道:“为先帝圣名着想,不追复皇后名号,只修葺金山寝园,但不立陵名,不祔庙祀……于情于礼,两皆无憾。”
而对于杨荣这个巫蛊案始作俑者的处分,经过刑部议处,杖责一百,流放岭南,遇赦不赦。
杨荣离开长安的一天,楚嫣也去送别,看着杨李氏收拾包袱,跟着杨荣相互搀扶着离开,不由得感叹道:“不知道杨荣上辈子修了什么功德,能娶到这样的女人……”
白芷为她披上大氅:“夫人,如今月份大了,不方便出来走动了。”
楚嫣温柔地抚摸了一下小腹:“这孩子知道体谅母亲,一直安安静静地,陛下一直说是个公主,我也相信了。”
谁知刚说完,肚子上便挨了一脚,楚嫣又气又笑道:“……看你出来怎么收拾你,你也是个听话听音的。”
楚嫣回到宫中,却听到宫人禀报:“太后娘娘突发梦魇,陛下已经赶过去了,太医正在救治!”
长乐宫中。
杜太后张牙舞爪地向空中挥舞着:“啊……走开,走开!”
几个医女和太监急忙抓住她的手,然而此时的杜太后力大无比,太监们又不敢硬抓,正弄得焦头烂额。
“你被废是你福薄,不堪为后,是先帝废了你,与我无关!”杜太后厉声咒骂着,忽然又嘤嘤哭泣起来:“皇上,你看看你的好儿子,连母亲都不认了,别说是仁义,连孝字都忘掉了,皇上啊,你走了怎么不带走我呢,留我一个人在世上,孤苦伶仃,无依无靠啊!”
崇庆帝就站在灯下,看着杜太后的控诉,以及眼前荒诞的一幕。
“祖母,祖母!”却见一个身影连滚带爬地跪在崇庆帝脚下:“父、父皇,您就别逼祖母了!”
崇庆帝低头,看到七岁的太子李象深脸色惊惶,颤抖不已:“……常言说,天子至于庶人,孝无终始,天子也要孝顺父母,不可违逆,要为天下人,做表率……”
崇庆帝像是一眼望进了他的心里:“孝无终始?”
“父皇和祖母本是、母子,何必要为了外人生分?”李象深打了个寒噤,把话说得颠三倒四:“却、却被外人挑拨离间,母子血浓于水……”
“下次记着,把你祖母教你的话,背全了再说。”崇庆帝道。
太子狠狠一哆嗦,一双酷似刘皇后的眼里也重现了刘皇后的神情,又是恐惧,又是卑微,“儿臣、儿臣求父皇开恩……”
“皇上已经开恩,”楚嫣走了进来,看着这一场早有预谋的闹剧,道:“废后只是祭葬于金山,不追复皇后名号,也不和先帝合葬陵寝,太后娘娘可以放心了。”
杜太后的声音戛然而止,然后又掩饰似的,哭嚎了几句。
“太子殿下,”楚嫣对着太子道:“你刚才说的不错,从天子到庶人,都是要孝顺父母的。可孝顺父母有个前提,那就是父母对你要先有恩慈。母不慈,子不孝;君不明,臣不忠。”
“而且孝不代表顺,如果顺从就是孝顺,那父母老糊涂的时候,叫你杀人,你也要去做吗?”楚嫣道:“这是我的一点浅见,没有资格教训太子,还请太子恕罪。”
楚嫣已经从他的眼中看到了憎恶,她不用想也知道这孩子在太后身边,都被耳濡目染了些什么,又被灌输了什么,无非是自己是个妖女,蛊惑了他的父皇,又害死了他的母后。
他不敢对着皇帝表现出憎恶,却可以肆无忌惮的对着她来,那种积蓄在眼底的仇恨,仿佛迫不及待地破土而出,而他现在还没有学会隐忍,让楚嫣看了个清清楚楚。
楚嫣并不怕他,然而当她的指尖碰触到小腹的时候,她又不能不感到寒凉。
她可以无畏,但她的孩子,终有一天要臣服在这个太子的脚下。这个太子并不是因为资质和品德所立的,就不能保证他是否会将对自己的报复,施加在手足兄弟的身上。
她的手被崇庆帝牵了起来,这一下让她紧绷的脊背松缓下来,一抬头又看到了他紧紧抿起的唇角,“走吧。”
“陛下,”楚嫣被牵着走了一会儿,忽然道:“今儿孩子在肚子里踢了我一脚。”
崇庆帝蓦然停下了脚步,沉重的声音总算褪去,变成了惊喜:“真的吗?”
“平时嬷嬷们叫我不要系腰带,”楚嫣故意道:“我出门一趟,不系腰带不行,估计是把她勒着了,不依不饶地踢了我一脚。”
“朕的小公主不能受半点委屈,”崇庆帝充满爱意地摸了摸楚嫣的肚皮:“就是你娘给的也不行。”
楚嫣被他的偏心惊呆了:“陛下,真的吗?”
谁知崇庆帝压低了声音,凑到她耳边:“……孩子很好哄的,朕哄哄她,她就不闹你了。”
楚嫣一时之间还真不知道他究竟哄的是谁,“陛下,你想好孩子的名字了吗?”
“想好了,”崇庆帝道:“朕想出来的名字,世上可找不出来能比肩的。”
“什么名字?”楚嫣问道。
“李象卿,”崇庆帝道:“卿是卿卿的卿。”
“怎么从了皇子的字?”楚嫣惊讶道:“这不合规矩吧。”
太子叫李象深,二皇子叫李象宽,从“象”字,若楚嫣怀的是个皇子,自然也从象字,但公主就不会有字系了,然而崇庆帝却给女儿皇子一样的名字。
“朕的儿子、女儿一视同仁,名字上不做区分,”崇庆帝大手一挥:“朕取这个名字,就是希望朕的小公主长得像你,朕就心满意足了。”
“卿”这名字便显出崇庆帝十足的宝爱心思了,楚嫣不由得一笑:“那小名呢?”
“小名留着你取,”崇庆帝道:“朕取一个大名就竭尽脑汁了,实在想不出一个小名。”
“随便叫呗,阿福不好听吗?”楚嫣问道。
“阿福是灶上的厨娘,三百来斤,能一头扎进米缸里去,”崇庆帝不悦道:“你取名能不能上点心?”
楚嫣扑哧一笑:“不然还取什么?我实在想不出了。”
“小名是常叫的,一定要取好,不能像你的小名一样敷衍。”崇庆帝道。
楚嫣惊讶道:“我的小名?我小字神爱,是我爹娘期盼十方神灵护佑的意思,足见拳拳爱女之心,这名字怎么敷衍了?”
“神爱这名字,是你父母寄希望于神灵爱护,”谁知崇庆帝摇头道:“朕不需要神灵爱护,朕自己就可以。”
楚嫣不由得哈哈大笑:“不错,圣天子百神护佑,什么魑魅魍魉、毒虫蛇鼠,都不敢近皇上的身边!”
又一年长平侯忌日,楚嫣回到侯府,除了祭祀之外,还将自己的名字从侯府的谱系中抹除,她不再是长平侯的宗妇,但她永远记得这个名号为她提供的庇护。
楚嫣在老侯爷的灵位前,上了三炷香。
香烟缥缈中,仿佛又浮现了长平侯瘦削清矍的身影,这身影命令侯府打开了大门,让无处容身的楚嫣有了安身之地。
“……孩子,你不计较你的名声,我又有什么可计较的呢?”长平侯道:“你做了侯夫人,他们就不敢为难你了,罪不及出嫁女,谁要敢为难你,我就顶着丹书铁券,去宫门要个说法!”
泪光中,这香烟又化作长平侯弥留之际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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