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跨进房门,大步朝沈凤璋走去,口中同时质问,“你告诉我,你的身体到底出了什么小问题?”
沈凤璋没想到沈隽会对这个感兴趣。尽管看出沈隽脸上神情有些不对劲,但她还是避开沈隽的目光,敷衍道:“一点小麻烦而已。”
“小麻烦?!”沈隽再也忍不住,双手用力钳住沈凤璋手臂,强迫她直视自己的眼睛,声音里含着冷怒,“什么样的小麻烦会让连瘟疫都能解除的医师束手无策,让人等死?!”
他定定地看着沈凤璋,从她因为消瘦而越发凸显的眉骨,看到她惨淡无色的唇瓣,心中悲恸,他为何没有早早发现,沈凤璋早已显出油尽灯枯之相!
沈凤璋猛然抬头,眼神锐利,“你找到牛医师了?!”
沈隽口中解除瘟疫又了解她身体状况的医师,非牛医师莫属!
沈隽压了压心中激动的情绪,眼眸一闭,又重新睁开。尽管他竭力克制,但出口的声音仍带着几分沙哑,“没错,我找到牛医师了,还有茶娘。”
不等沈凤璋发问,他就先一步说道:“茶娘的尸首我已经让人送回府了。那些见过牛医师的人,我都已经处理好了。你放心,你的身份不会暴露。”
沈隽声音低沉下去,他一双眸子也暗沉下去,似是被云雾遮掩,“阿璋,为何要瞒着我?”
如深邃的渊海,又似辽阔的暗色苍穹。沈隽的声音喑哑得近乎茫茫原野之上,火堆熄灭后的余烬,“阿璋,别再瞒着我了。”
“我都已经知道了。”
向来无畏无惧,哪怕是在战场上来去,都不曾生出半分恐慌的沈隽,此刻却发现自己竟然害怕说出某些话。
窗外,夜风呼啸,摇撼着庭院中的树木,传来簌簌唰唰之声。晃动的树影落在窗框上,比最凶恶的妖魔还要狰狞。
屋内,沈隽凝望着沈凤璋,深深吸了口气,“阿璋,我都已经知道了。知道你为何一直拒绝我,做出一副对我无情无义的模样。”沈凤璋都是为了他好,知晓自己时日无多,她不想影响自己,不想拖累他。
沈隽心中被塞得满满的,整颗心都显示浸泡在温水中,柔软的水波轻轻撞击着他的心,让他整颗心又酥又软。
有妻如此,夫复何求。
沈隽虽然没有把这些话说出来,但沈凤璋看着他深受感动的神情,心中已经猜出他到底在想什么。
上一刻还震惊茶娘之死的沈凤璋,此刻被沈隽弄得心下无语。她同样仔细打量着沈隽,然而眼神却与沈隽看她完全不同。
虽然她目前挺欣赏这个男主,但是他似乎有点太喜欢脑补了?
她看着沈隽,似乎都能想到沈隽此刻心里的反应。她略有些哭笑不得,又有点说不出的无奈。
“你误会了。我并——”犹豫了一下,沈凤璋还是决定解释一下。
然而,她话还没说完,就被沈隽直接打断。
“阿璋,你不用多说。我都明白。”
看着沈隽那副对他自己的猜测笃信不疑的模样,沈凤璋深吸一口气,索性转移话题,“你是在哪里找到他们的?茶娘又是怎么回事?”
想到茶娘,沈凤璋方才因为沈隽而哭笑不得的心情逐渐沉重起来。
茶娘就如她的名字一样,像一杯淡淡的清茶。平日里,她话不多,事也不多,但总是悄无声息处理好她各种琐事,润物无声浸润她生活的方方面面,每一个细节。
这样的茶娘,竟然在短短一天之内,就从活生生的一个人变成了一具尸体。
沈凤璋心中有哀,更有怒。
见沈凤璋不想再谈她的建康问题,沈隽也不再多问。不过,他已经打定主意,牛医师不行,总有其他医师能行!就算药石无医,还有鬼神之力!
他已经命人去寻有真本事的僧道。
如果连僧道都无法恢复阿璋的建康……
沈隽眼神渐渐狠辣下来,一颗因为沈凤璋而变得柔软的内心,又重新覆上冰冷的坚冰。实在不行,他就让阿璋再借尸还魂一次!
将这些想法压到心里,沈隽看着沈凤璋,开始解释茶娘的事。
得知幕后黑手居然是赵渊穆,而茶娘竟然是因为不想暴露她的真正身份而主动赴死,沈凤璋心绪复杂。经此一役,赵渊穆必死无疑,在网开一面之后,赵渊穆再次抗旨不遵,沈隽这回就算杀了赵渊穆,也不会有大臣指责沈隽半句。而且,他绝对不会放过赵渊穆!
然而,就算赵渊穆死,也无法换回茶娘。
沈隽听到一声清浅的叹息,一直注意着沈凤璋神情的他,敏锐地发现沈凤璋脸上神情有些异样,显出几分怅惘,眉眼间还带着几分极深的悲痛。
他心中略有些惊讶,没想到阿璋竟然如此在意茶娘,一个婢女的死,竟然会让她露出如此深切的痛色。
沈隽向来知晓,他这人冷酷无情,连血管中的血都是冷的。见到这一幕,他心中最先涌起的想法是,幸好茶娘这回死了。
当然,表面上,沈隽将这样的心思藏得极好,表面上不露分毫。他放缓声音,朝着沈凤璋温声安慰道:“人死不能复生,大悲伤身。”
沈凤璋点点头。是啊,人死不能复生,然而现在就有这么极为稀有的机会放在她面前,让她最亲的父母能重新活过来。
由茶娘想到父母,沈凤璋心中悲伤之余,越发坚定自己一直以来的念头:她一定要完成任务回去。
想到这里,她忍不住抬眸望了沈隽一眼。
向来只能从沈凤璋那里得到拒绝的沈隽,被这一眼看得心头一颤,喉咙发干,自己看破沈凤璋一直以来的顾虑后,她果然不再如先前那样隐藏自己的心思了。
想到此,沈隽心头暗喜。
这件本来会对沈凤璋造成一定威胁的事,因为沈隽提前插了一脚,沈凤璋甚至还没出什么力,一下子就被轻易解决了,并未对她造成多大影响。
然而,在旁人看来,这件事却是极大的影响了沈凤璋。
向来嚣张强势,哪怕是新帝登基,都不曾主动沉寂下去的沈凤璋,忽然之间安静下来,朝堂上声音少了,平日里与同僚间的联络也少了。
甚至于,原先就高挑消瘦的沈凤璋,一下子憔悴起来,似是能被一阵风吹走一般。明明是快要入夏的天气,她却还穿着厚厚的外衣,面色苍白,毫无血色。
众人想起这件事里死掉的那名姬妾,恍然大悟之余,不由想要叹息一声。
没想到啊,沈凤璋竟然还是个痴情种。
说来也是,这么久以来,真正留在始兴郡公府,留在沈凤璋身边的女子也就这一对姊妹花。沈凤璋这么久都不曾厌弃这对姊妹花,想来是对她们有真感情的。也怪不得,那个叫茶娘的姬妾死后,沈凤璋一下子就意志消沉了。
屋漏偏逢连夜雨。
哪怕是往日里讨厌沈凤璋的那些人,在见识到沈凤璋如今接二连三的遭遇后,都不由叹一声沈凤璋倒霉。
心爱的姬妾被逼死不算,她身上的官职也被新帝撤了!
一夜之间,大权在握,风光无限的正三品高官沈凤璋,除了一个始兴郡公的爵位,再无其他。
人人都觉得新帝这是急了,终于开始对付沈凤璋的动作了。殊不知,沈隽确实急了,然而他急得不是想要对付沈凤璋,而是沈凤璋日益变差的身体。
不管是廷尉还是五兵尚书,都是较为繁忙的官职,沈隽在知道沈凤璋的身体状况后,只想让她好好休息,安心养病。
他特意和沈凤璋提过,事先知会过沈凤璋。沈凤璋并无反对意见。然而,外人还是误会了。
……
沈凤璋那口气散掉之后,整个人衰败的速度非常快。
沈隽甚至来不及让其他医师想办法,沈凤璋看上去就已经不大好了。情急之下,他索性将第二个方案提前。
好在,上苍还是比较眷顾他的。他手下的人,当真找到了一个有真本事的道人。
沈隽跨进始兴郡公府大门,一边往里走,一边叮嘱这名道人待会儿见了沈凤璋后,该如何做。
道人气定神闲,他没有说什么,只是在最后,朝沈隽一甩浮尘,淡声送上一句,“陛下放心。”
沈隽见状,对这名道人的信心越发充足。
然而,他带领着道人,尚未走进景行院,忽然听到一阵悲愤的哭声。
沈隽心中猛地咯噔了一下。他抛下道人,径直快步朝景行院卧房走去。
卧房里,哭声萦绕,所有人脸上神情一片惨淡。沈隽站在门口,看清仆从们脸上的神情之后,往后退了两步。
他立即翻身,折回道人身边。
压低嗓音,沈隽朝人叮嘱道:“事情有变,还请阁下直接开始第三个办法。”
所谓第三个办法,就是让沈凤璋直接借尸还魂。
道人轻轻颔首,大步走到卧室之中,然而他只看了安静地躺在床上的青年一眼,便瞬间脸色一变。
一直注意则他的沈隽急切发问,“怎么了?”
道人转身,朝沈隽肃容摇头,“陛下,这件事我办不了。”不等沈隽发怒,他又接下去说道:“不仅我办不了,其他人也办不了。”
“这位女郎的魂魄已经消失了。”
沈隽猛然握紧手掌,眼眶眦裂,额角青筋爆出,此刻的他,哪里还有半点俊美无俦的模样,只有狰狞。
他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声音,“你再说一遍?”
道人有些惊讶沈隽的变化,然而他想了想,还是重复了一遍,“这位女郎的魂魄已经消失了。”
沈隽眼眸猛然一闭,“来人!将这名妖道押入天牢!”
“陛下!”
沈隽没有理会试图劝服他的道士,他转身深深地凝望着躺在床上的沈凤璋。她闭着眼眸,看上去模样安详,只是睡着了一般。
沈隽蹲下身,与床边齐平,他握住沈凤璋的手,那冰冷的温度让他心中一颤。盯着床上的沈凤璋,他缓缓开口,声音坚如磐石,“阿璋,我一定会让你重新活过来。”
这个道士不行,那就换一个。从南边到北边,他就不信找不出一个有真本事的!
他闭上眼,声音渐渐低弱下去,似是自言自语,“阿璋,你一定会重新活过来的。”
《周书·高祖本纪》载,“帝沉毅有智谋,初潜龙在渊,常自晦迹,人莫测其深浅。及为帝之后,克己励精,用法严整,群下畏服,莫不肃然。至于征伐之处,躬在行阵。性又果决,能断大事。故能得士卒死力,以弱制强,为帝三年,厉兵秣马,得南北一统。后溺神道之术,亲至四海,寻神异之士,无心朝政。天禄八年冬,帝崩于东游出海途中,后嗣未存,传位南阳长子。”
第120章 羞辱
虽然沈凤璋对病死下线早有准备,但这一天真正来临之时, 仍出乎她的意料。
沈凤璋的身体很早就出问题了, 然而尽管外表上看,她清瘦苍白, 破破烂烂,似乎随时都能倒下,但内里却又保持着一种恰到好处的平衡, 让她仍旧能用这具残破的身体继续支撑下去。
然而那天晚上, 沈凤璋沐浴完毕后, 在书房里又看了会儿文书,书房里的窗没有关严, 夜里的风从窗缝里钻进来, 吹在沈凤璋身上。尽管大概小半柱香之后,发现失误的婢女就将窗户关上了, 但沈凤璋当晚就病倒了。
这一场病, 直接打破了沈凤璋体内的平衡。
病来如山倒, 一夕之间,沈凤璋饱受病痛折磨之余,她躺在病床上,已然对自己即将离开这个世界有了预感。
沈凤璋这具身体实在是亏空得太厉害, 她在病床上根本没熬多久, 便觉得胸口一闷,无论如何都喘不上气来。
头顶银丝绣花帐上的花纹忽然间变得模糊,床边芳芷的声音也像是隔了一层, 传到她耳中,变得模模糊糊。
那一刻,沈凤璋忽然间担心起来,如果这一切只是一个骗局,会不会此刻她闭上眼后,便再也清醒不过来?
“只能搏一搏了。”躺在床上,气若游丝的青年口中忽然间传出细微的声音。
跪在一旁的芳芷急忙擦干泪,“郎主,您在说什么?”然而她这一问,永远也得不到答案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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