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子的腕骨细瘦,且肤如凝脂,与她自己无甚不同,偏能令她心绪一动。
容离轻声道:手给你了,你画。
华夙板着脸,明明心尖像是被搔了一下,却还要装出一副不乐意的样子,硬是从喉头挤出一句话来了,你将我当作你那些丫头了?使唤得还挺顺手。
容离眼一弯,我哪儿使唤你了,我都未说几句话,怎就使唤你了。
华夙一哼,牵着她的手画出了一扇门,那门上有个巨大的鬼首,鬼首大张着口,尖牙毕露,看模样甚是狰狞,好像会将来人俱拆吃入腹。
停笔的那一瞬,鬼门顿成,一双鬼气凝成的手将鬼首大张的巨口撕裂,门随即敞开。
华夙松开容离的手,起身道:来。
容离跟上前,往前一步便踏入了门中,不敢落后,猛攥上华夙的衣角,这才安心许多。
剥皮鬼本是附是墙上的,见状跟了上去。
入门的那一瞬,眼前骤亮,容离忙不迭抬手掩至眼前,生怕自己被这光给刺瞎了眼。
鬼市里来往的全是鬼物,想来不该是白日,她慢腾腾把手放下,才知这鬼市之所以这么亮,不是因悬了一轮红日,而是因四处俱是花灯。
花灯浮在半空,再一看,其下鬼气浮动,分明是被鬼气托起来的。
果真热闹非凡,和人间庙会相差无几,若非来往的都是飘着的鬼,乍一看还以为身在凡间。
来往的鬼怪有长有幼,有断颈的,有口露长舌的,有七窍流血的,也有在地上一寸寸爬的。
容离将手中那衣角又捏紧了点儿,不由得屏息,生怕这些鬼怪发现鬼市中混进了一个凡人。
若叫这些鬼物发现,那不得一拥上前,将她给吃了。
华夙轻哂:莫怕。她抬手朝容离眉心一点,将其生气掩去。
容离这才松开紧闭的嘴,倒吸了一口气,你要找的是什么东西?
华夙意味深长:跟我来便是。
容离不疑有他,华夙走一步,她便跟一步,眼不敢往别处斜,将眼前这黑衣长辫的鬼盯紧了。
华夙目不斜视的在百鬼中穿行,这鬼市有一里长,跟紧我,若是走丢了,我可保不了你。
容离才不信,以这鬼现下的修为,怕是将这一里路都拆了也无甚紧要。
沿着长街走了一刻,华夙绕进了一巷子里。
鬼市上摊贩奇多,可巷里的宅子俱是房门紧闭,也不贴门联,门前俱画着一只鬼首,和先前华夙用画祟所画相差无几。
华夙叩了四下门,随即便收了手,在凡间的话本里,若是门被敲了四下便停了,那敲门的许是鬼。
容离心惊肉跳,侧头朝巷子外看了一眼,只见一个歪着身浑身□□的女子站在外边,奇长的头发好似衣裳般将她的身子裹着。
那女鬼定定看了她一阵,脖颈嘎吱一扭,歪着身念叨着什么走远了。
容离后背发凉,手指头也有点儿冷,小声问:你到底要找什么东西?
门里簌簌作响,不像是脚步声,反倒好似叶子被吹响的声音。
还在祁安时,容离在竹院里住过许久,夜里常常被竹叶声惊醒。
华夙道:这不就来了。
门骤然打开,一个佝偻着背还瞎了一只眼的老人站在里边,面无表情地问:何事。
华夙淡声道:找敲竹鬼。
容离总觉得这敲竹鬼有些耳熟,随后才想起,在容府时,她令小芙去收买了个道士,那道士曾有提及,只不过他说的是鬼敲竹。
夜里过竹林时,会有听见竹子被砍得噼啪作响的声音,前路被断竹拦住,次日一看,林中却不见断竹。
可华夙来找敲竹鬼做什么?
老人脸上本连丁点神情也没有,闻言微微瞪大了浑浊的双目,慌忙想关上门,可门被华夙抬手抵住了,饶是他使尽全力,也未能将门合上。
华夙气定神闲地抵着门,我许久前便想来找你,可惜时机未到。先前怕你逃了,现下无这担忧了。
老人浑身颤抖,双目大瞪着,仍在用劲,可身前的门扇却纹丝不动。
华夙轻呼一口鬼气,明明那鬼气好似飞烟,老人却猛地收手,转身便遁入地下。
容离愣住了,见华夙踏进门槛,忙不迭跟了上去,走得太急,险些磕着腿。
进了屋,她才惊觉院子里全是矮竹,竹叶在地上积了老厚。
容离讷讷:那老人难不成就是敲竹鬼?
华夙颔首,并未应声,站在院子中缓缓转动着眸子,连一寸地也未遗漏。她蓦地扯开容离攥在她衣角上的手,朝远处拍去一掌。
院子里铺着的石子陡然被掀起,哗啦一声被震到了别处,底下的黄泥露了出来。
足下土地好似被什么东西拱起,竟鼓出了一个小土坡。
容离险些没站稳,忙不迭抬手扶上了身侧的竹树,那竹子猛地摇晃,好似要将她的手甩开。
这竹子竟还是有灵智的,摇动时叶子簌簌响着,像是在叫嚷。
容离想把手收回,不想竹子一动,将她的手夹在了其中。手被夹住的一瞬,她好似听懂了这些竹子在说什么。
救。
救救。
不是想甩开,分明是在求救。
竹子为何要求救,是不想被敲竹鬼劈开么。
容离回头,只见华夙手伸入泥里,半条手臂埋入其中,还半蹲着身,银黑两色的发辫在脚边蜿蜒。
华夙猛地将手抽出,手中擒着一团黑雾,她一甩手臂,手中黑雾陡然凝成人形,可不就是那老人么。
敲竹鬼化作人形后,华夙的五指正巧擒在他的脖颈上,指甲变得尖锐,在其脖颈上抠出了五个血孔。
华夙冷声道:你这敲竹鬼入了泥便如鱼归水,可惜还是没能逃过我的掌心。
敲竹鬼被扼住喉咙,一句话也说不出,口中只能发出呃呃的轻呼声。
华夙垂眼看它,凤眸微眯,你是不是没想到,我竟还会回来找你。
敲竹鬼一张脸通红,额头上青筋暴起。
我原本不想找你的,毕竟你当初也是受幽冥尊所缚,他让你做什么,你便只能做什么。华夙冷声道。
容离远远站着,手还被夹在两棵竹子之间,那竹子许是怕将她夹疼了,未敢夹得太紧。
她干脆不收手了,任其夹着,听罢心下一惊,不想这敲竹鬼竟还与幽冥尊有牵连。
华夙冷冷看他,我不得已离开苍冥城,此前也曾来鬼市找过你一回,你却四处躲我。
敲竹鬼瞪着眼,眼珠子微微突出,一双眼好似要从眼眶里掉出来般。
华夙嘲弄道:你是不是还想帮慎渡再做一支画祟?
敲竹鬼身形便淡,好似魂灵要被捏碎了,他哑声道:你怎么知道
华夙蓦地松手,敲竹鬼跌落在地,抚着自己的脖颈猛喘气。
她道:慎渡迟早会这么做。
敲竹鬼喘了半晌,许是知道自己逃不掉,便躺在地上一动不动了。他佝偻着背,喘气声甚是沙哑,半晌才道:我不过是个削竹子的鬼,没这能耐为大人做画祟。
华夙一嗤。
敲竹鬼抖了一下,大人百年前曾托我削竹,自那之后,便未再找过我。
华夙抿唇不言。
敲竹鬼又道:饶我一命,我不帮他,只帮你,你想要多少支画祟,我便替你削多少支。
容离听愣了,如画祟这样的器物,是说造就能造出来的么。
华夙冷冷一嗤,站直了身低头看他,眼中净是不屑,你若还能造出一支画祟,也不必如今日这么惨了。不过,就算你和慎渡有当初幽冥尊的能耐,也万不能再造出一杆画祟来。
敲竹鬼浑身一僵。
华夙又道:我今日来此,本意不是想要你的命,当初幽冥尊屠村,祭活人魂数千,将凡人尸埋在竹下,好让听仙竹被怨愤浸透,随后才令你削竹前,除此,他还做了什么?
敲竹鬼眸光摇摆,那、那株竹子早在千年前就生灵了,只是一直不曾化形。幽冥尊屠村时,村中有凡人成百上千,他就是想用阴气将听仙竹滋养,好让其染上鬼气,化形妖鬼。
容离听得额角一跳,成百上千的凡人,村子不小,那不得变成个鬼村
她忽然回想起梦中所见,试探般开口:他是怎么屠村的,是亲手所为,还是借了谁的手?
敲竹鬼见这女子是与华夙一道的,故而回答:不知,只记得那日江河倒灌,顷刻间便将整个村子淹没,随后幽冥尊分出鬼气,将逃上岸的凡人拽入水中。
容离心下一惊,难不成与她梦中所见是一个地方?她忙不迭又问:那个村,叫什么名字?
敲竹鬼答:陈良店。
这名字她闻所未闻,嘴一动,跟着默念了一声,暗暗记在了心头。
如果和她梦中所见是一个地方,那吞了凡人魂的鬼必是幽冥尊。
华夙并不想知道那村子叫什么,冷声道:接着如何?
敲竹鬼瑟缩着道:接着,他找来了浇灵墨,浇灵墨可是好东西,原只九天上有,那墨化妖下凡时恰好被幽冥尊给逮到了。
你可知那浇灵墨现在何处?华夙皱眉。
敲竹鬼猛摇头:这我真不知,浇灵墨化妖后,若想用其身上墨汁,便要取它的血,当时那浇灵墨痛不欲生,浑身干枯空瘪,本是个玲珑娇俏的姑娘,在血流尽后,忽地变作老妇。它想逃,却被幽冥尊擒回,硬是将它最后一滴墨给取走了。
它死了?华夙面上露出一丝怒意。
容离从未见过她生气的模样,这鬼虽时常在她耳边喋喋不休,旁人饶是做了再令她不悦之事,她也至多嘲弄烦厌一下,哪会像如今这般,怒得咬牙切齿。
是心疼那妖,还是因为别的?
华夙俯身蹲下,将一根食指抵在了敲竹鬼的喉间,指甲转瞬变得长而尖利,好似只这一根手指,就能要去敲竹鬼的命。
敲竹鬼惊恐地屏住了气息,却不敢动,唯恐动上一动,那手指就会穿进他的脖颈。
华夙又问:它是不是死了。
敲竹鬼甚至不敢大声说话,就怕脖颈动的幅度太大,自个儿迎上了那根手指,我当真不知道,在削完竹后,幽冥尊把凡人魂都吞了,浑身满是业障,连发丝都映上了红光,我、我何曾见过如此业障,当时并未留意那浇灵墨去了何处。
华夙气息骤急,胸膛一起一伏着,那时,你还看见了什么?
容离心一紧,她梦里所见果真是陈良店。
她的手还被夹在竹树之间,衣襟里垂珠拱出了个脑袋,轻轻叫了一声。
敲竹鬼是真的怕,一个字也不敢瞒,全抖了出来。
敲竹鬼道:我当时走得迟,想看看有没有亡魂遗漏,也好过过嘴瘾,没想到竟碰上了一个浑身蒙着水雾的仙。
仙?华夙声音冷得好似能掉出冰碴子。
容离低下头,轻轻抿起了唇,心道,别再说了。
敲竹鬼又道:那仙子在渡余下的亡魂,我一个也未吃着,又不敢从她手里抢。
华夙冷冷一嗤,你未看错?
不错,只可惜那仙身侧全是水雾,只隐约能看出她是个女子,却不知长何模样。敲竹鬼匆忙道,她一个抬手,倒灌进村子的江水速速退了回去。
华夙冷声:洞衡。
她一嘁,又道:我只知鱼仙助幽冥尊淹没了村庄,没想到她当时也在,甚至还渡魂退洪,这是一个唱白脸,一个唱红脸?
容离低垂的眼眨了眨,轻轻咳了几声。
这其中必有误会。
作者有话要说:=3=
第105章
洞衡?敲竹鬼怎会不知道洞衡君是谁,就算没有见过,也该是听说过名字的,传闻洞衡君不离洞溟潭,她去陈良店做什么,只是为了渡魂退洪?
华夙冷声:那洪水怕还是鱼仙引去的,否则我怎会说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
敲竹鬼一愣,随即又觉得理所应当,洞衡君是散仙,不为九天管束,早些时候听说九天不要她,是因她修的是无情道,不知怜悯世人,也不知这是真是假。她极擅御水,所以才拿得下洞溟潭。若我是潭里的鱼仙,定对她有诸多不满。
华夙目露轻藐,她上不得九天,哪是因什么怜不怜世人,分明是因她无心无情,渡不得劫,境界已不能增进。
敲竹鬼不敢忤逆她,这鬼说的是什么,那就是什么。
容离把手从竹子间收了回来,腕骨上被夹出了一道红痕。
她转着手腕,斟酌着这两只鬼所说的话,小心翼翼道:不无道理,洞衡救人,未必是为了唱白脸,那些鱼仙指不定真对她不满,她救凡人,一来是为了阻止鱼仙作恶,二来是想从中寻个法子感悟人间七情,好渡过那什么劫。
华夙心觉好笑,你在为她说话?你见都未见过她,倒是替她想好缘由了。
容离揉起自己的手腕。
躺在地上的敲竹鬼气喘吁吁的,我把知道的都说了。
华夙冷声一笑,俯视他时像是仍位居高位。她转身迎向院子一角的竹子树,猛挥出了一道鬼气,朝竹子底下的泥土震去。
泥沙陡然掀起,害竹树受禁锢的术法陡然解去。
那一棵棵的竹子来回摆动着,好似在躬身答谢,转瞬化作绿烟散去。
再一看,院子里哪还有什么竹子,那一处角落的泥土被翻得松松软软的,其上空空如也。
倒在地上的敲竹鬼见华夙转身,手脚并用地爬出数尺。他抬掌一拍地上石子,被翻松的泥土登时涌动着钻了回去,地下拱起一团,好似有什么东西要往容离和华夙脚下钻。
容离着急退了一步,拿着画祟不知所措。
华夙冷下脸,身影倏然化烟,弹指间又在敲竹鬼面前凝成人形,细长五指抓在他脖颈上。
敲竹鬼大骇,猛咬牙关,地上石子哗啦作响,黄泥破开,一只土凝的长臂从中伸出,要将华夙的双足抓住。
华夙手腕一转,硬生生拧断了敲竹鬼的脖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