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岁已经垂危,眼前这位是未来的太后,千万得罪不起,就算如今当着他的面痛骂万岁爷,那也得装成没听见。
谁大势已去,谁将要权势滔天,他分的清。
只是皇后娘娘不肯去,他回了万岁身边就不好交差,正心急着,可幸皇后开了口,“也罢,只当是最后一面了!”
御前太监擦了擦额前冷汗,忙奉上两手恭敬道:“娘娘请。”
踏出上阳殿的一瞬间,日照有些刺眼,晃的人眼晕。
皇后抬起头,墨黑的眼眸中是一望无垠的天,是繁华绮丽的东西十二殿,心中突然涌起一阵心酸,百感交集。
幼年时她极喜爱的一本书,名叫《山河志异录》,她也曾向往皑皑的雪山之巅,向往西域的风俗人情,向往广袤的塞北平原。
她曾经的梦想是踏遍山河万里,看尽世间风光。
而后她自己亲手掐灭一切,义无反顾的踏入宫廷这座锦绣牢笼。
她是母仪天下的大邺皇后,亦是锁在深宫中的一只金丝雀。
殿宇华厦之间,藏有她深深的梦,亦将她的少女情怀磨灭成灰。
犹记得初见皇帝那一年,是她七岁的时候。
母亲带她去宫宴,她却跑进了御花园里玩。
她躲在一棵树下捣花瓣,抓蚂蚁,自己一个人玩的热火朝天。
一抬头,却发现有个少年低头盯着她看。
少年生的很俊俏,漂亮的不像个公子哥儿,穿了一身白色织金的缎袍,在光照之下熠熠浮闪。
“你在玩什么?”他问了这么一句。
彼时她并不知道这少年的身份,以为是同她一样来参加宫宴的世家公子。
眼前的大哥哥很和善,不仅没把她当成不懂事的孩子,反倒跟她闲聊起来。
头一回有人不拿她当个调皮丫头看,她心里格外的高兴,于是兴致勃勃的告诉他,“我在玩蚂蚁呀!”
少年微微愣神,而后笑了笑,“你也喜欢玩蚂蚁?”
这个“也”字让她心生疑惑,她定定的看着他,少年在她蓬松的小髻上揉了揉,说道:“我以前也认识一个爱玩蚂蚁的小姑娘。”
而后他笑着问她,“你是哪家的?”
她扔下手里的木棍,转身跑开,一边跑一边叫道:“我不告诉你!”
很久之后,她才知道,那年在御花园遇见的少年,是大邺的御极万岁。
等她十多岁的时候,已经可以经常出入宫廷了,她是傅家的女儿,是国舅爷的嫡长女,宫里没人会拦她。
她以前不爱参加宫宴,后来的各种宫宴她都去。
而皇帝自从知道她是傅家的女儿后,便开始唤她小表妹。
皇帝唤她几百声小表妹,她却从不叫他一声表哥。
只是周围认识她的人都说,傅家猴儿一般的姑娘,突然就变贤淑了,树也不爬了,架也不打了,竟然还专门请了嬷嬷教女红。
连父亲母亲都惊讶,觉得她成大姑娘了,转性子了!
启元朝的第一回 选秀之后,宫里多了许多宫嫔美人儿,这时候她便开始躲避了,此后很少在去宫里。
她只能在父亲母亲的只言片语中,得知皇帝的一点消息。
长公主为皇帝择后那一年,召了母亲进宫,母亲从宫里回来时便不大高兴,母亲与父亲在暖阁谈了许久的话,她就躲在屏风后边偷听。
当听到长公主属意立她为后时,她心中一震,险些推开屏风。
可母亲却十分不悦,她听见父亲跟母亲说,“你若不乐意,明日我便进宫回绝了长公主。”
母亲尚未说话,她便急匆匆的从屏风后面跑出来,“我愿意,我愿意的。”
十六岁那年她嫁入皇宫,成为大邺朝的第三位皇后,亦是傅家的第二位皇后。
皇帝大她八岁,当时宫里已有二妃四嫔,以及宸妃生下的大皇子,但她还是义无反顾,毫不犹豫的迈出了那一步。
立后前夕,她坐在自己的小院里,母亲给她梳头,一边梳一边说:“这是你自己选的路,你要想好了。”
她点点头,“我知道。”
母亲又说,“皇家的夫妻,横亘君臣尊卑,遥比天河,什么叫咫尺天涯,将来有一天你会明白的。”
当时十六岁的她并不明白,但是后来,她切身切心的明白了。
她在如花的年纪,空付了一腔真心,在后宫的倾轧中终于认清了事实。
她出身名门,身份尊贵,是权臣之女,亦是天子之妻,是母仪天下的皇后,是天下女人的楷模。
可皇帝不爱她,只是敬重她,便如敬重长公主一般。
她在漫漫长夜里辗转反侧,时常从梦中惊醒,目光移过空荡的枕边,独自垂泪,连一个情字她都不敢说出来,她有自己的骄傲和尊严,帝王夫妻,只能相敬,不能相亲,情爱是万劫不复的深渊。
她自幼见惯了父母的伉俪情深,因此轮到自己身上,更为难堪。
当清晨的第一缕光照进上阳殿的窗棱间,所有的软弱,无助,愁怨都通通压回心里。
脚下是青玉盘龙九重阶梯,头顶是苍穹碧落无垠之天,身着锦绣凤袍踏出大殿的时候,她就不再是那个深夜里辗转难眠的无助女子。
她雍容华贵,她仪态万千。
她是风华万丈母仪天下的大邺皇后。
可是她再也不能单纯的看着皇帝了,原来人真的会变。
她自己,也在深宫中渐渐变了。
她心里的那个皇帝,永远只在她的梦里出现。
有时候她会疑惑,他的一颗真心究竟在谁那里?
是宸妃,是淑妃,是静嫔?
还是将来某一天踏进深宫的新人?
亦或是,那个活在他心里,却死在回忆里的元妃。
仿佛每一个女人他都宠着,每一个女人他都爱着,在每一座宫殿里他都笑着,只是这笑,真假难辨。
立后第二年,长公主回到了她的封地凉州,彻底归还政权。
皇帝觉得凉州离西北太近,风沙太大,不是好地方,本欲给长公主换一处丰饶富丽的封地,但长公主婉拒,仍旧去了凉州。
不论怎么说,长公主为大邺付尽青春年华,后来的启元盛世亦离不开长公主从前的呕心沥血,皇帝许她荣养余生,尊崇一世。
亲政的那一日,皇帝格外的高兴,她也跟着高兴,下朝之后她特意去了太极殿给他送羹汤。
可皇帝不在,他去了忠勤殿。
忠勤殿是他幼年读书时的殿阁,已经尘封许久。
她扑了个空,没见着皇帝,本该就此回去的,可她偏不愿放弃,又追着去了忠勤殿。
在这座简朴甚至有些老旧的宫殿外,她看到皇帝对着一幅画出神,时笑时言,仿佛面前的不是一幅画,而是一个人。
她站在门外,看的不是很清楚,但隐约能看见,画上是个小姑娘,穿着月白的宫裙,手里捧了一把雏菊花儿。
她失望的回去了,她想让自己忘记这件事。
可她忘不掉,那些点点滴滴的事,总会在深夜之中,从回忆的缝隙里爬出来,弥漫脑海,折磨着她的心神。
大婚第四年她生下自己的第一个孩子,也是唯一的孩子,三皇子李期。
在她的孩子之前,有宸妃所生的大皇子,有淑妃所生的二皇子,还有嫔和贵人,美人们生的公主。
可皇帝久久不立太子,中宫嫡子,成了一个尴尬的存在。
再往后,十九年的岁月划过,大皇子成婚立府,封肃王,二皇子紧跟着成婚立府,封定王。
然而到她的儿子这里,一切戛然而止,她不知道皇帝心里在想什么。
三个皇子在朝中斗的厉害,皇帝态度不明,今儿看重这个,明儿夸赞那个,仿佛猫抓老鼠似得逗弄三个年轻气盛的儿子。
由的他们斗,由得他们争,由得他们头破血流之后还要跪倒在自己面前。
在两个封王的兄长面前,期儿这个白身的中宫嫡子越发瑟缩了起来,他不止一次攥着拳头砸桌子,怒吼着问她,“父皇到底为什么要这么羞辱我?”
她什么没说,只是劝儿子,“别再强出头了,你父皇不喜欢。”
期儿盛怒之下反倒笑了,“是,他只喜欢听话的儿子,只宠爱手里的傀儡,可儿子们也终有长大的一天,也终有不甘心的一天!”
皇帝是那样厉害的人,他以为他能掌控江山天下,能算计人心一切,可万没想到,终究逃不过岁月的磋磨和命运的手掌。
弥留之际,他不得不放弃一切,放弃他穷极一生谋求的所有。
*
皇后踏入大殿中,药渣的苦涩味直冲面门,鸾凤长裙迤逦之间,她缓缓走近龙榻。
那个熟悉的男人,已经不再如往日那般精神了,眼里没有神采,脸颊干瘦的凹陷下去,靠在三四个软枕堆起的垫背上,微弱的喘气。
百姓们说,启元帝是大邺最英明神武的皇帝,可多年的积劳成疾,让这个像高山一样巍峨的男人倒下了。
皇后挪步,轻轻坐在榻前,皇帝听到响动,艰涩的睁开眼,见是她来了,惘然一笑,“原以为你不会来了。”
皇后垂眸,“您的遗旨,臣妾怎敢不遵?”
“遗旨?”皇帝默念这二字,竟然失笑,叹一声道:“你心里还是有怨气。”
“臣妾没有。”她口是心非。
皇帝轻声呢喃,“皇位给了老三,江山社稷交到你们母子手里了,这下你该高兴了,笑一笑吧,这么多年,没见你笑过。”
她依旧笑不出来,满怀不解的问他,“为何不是肃王,不是定王?臣妾一直觉得,他们才是深得您心的儿子。”
皇帝嗤笑一声,“那帮蠢才,母妃也蠢,比起他们,交给老三朕还算是放心。”
她沉默,心叹一句,既然如此,又为何要玩弄他们母子这么多年?
而后她又问,“若是期儿登基之后,肃王和定王不肯善罢甘休该如何?”
皇帝闭上眼,几乎没有任何犹豫,“不听话就杀了吧,皇权至上,不容半分置喙。”
她顿了顿,沉声道:“万岁不愧是万岁,叫臣妾怎能不拜服?”
皇帝似笑非笑,叹一声,“可惜岁月杀人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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