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军开拔, 行至西北之境已是两月后, 映容虽然远在京城, 但从三五日一来的西北急报便可知晓战事胶着吃紧。
自章台之变后,朝中局势跌宕, 原光禄寺少卿霍钦借乱得势, 终于在百官中熬出了头,一朝平步青云擢为尉廷提督, 而毅国公在屡次的摇摆不定中已经彻底触怒了皇室, 就此失势沉沦, 难与亨通的新贵提督相抗, 遂自请让爵以保平安。
霍钦袭爵后,慧容自然跟着领封诰命,承国公夫人之位。
虽说霍钦有两位夫人, 但他是作为长房嗣子袭爵,且郑氏病重已久, 因此无人敢对慧容领封有所异议, 霍家众人心里也都清楚,毅国公府变天了,彻彻底底的改天换地了!
从前府里有些狗仗人势的东西为了讨好霍夫人而故意难为慧容,可现在这帮人却连个屁也不敢乱放。
他们都是在国公府待了许多年的,如今新主子上位,留不留他们还两说,最怕的就是新仇旧恨一起报,那可就讨不到半点好了, 是以现在一个个全都乖乖实实的夹紧尾巴做人,恨不得慧容失了记性把他们以往干的事都忘光才好!
慧容领封诰命却没见得多高兴,府里那些蝇虫她也根本不放在心上,她急着干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儿子抱回来,只有把临哥儿抱回身边,她心头的重担才能放下。
她嫁来霍家也有好几年了,这几年里她一直提心吊胆如履薄冰,过着谨小慎微看人脸色的日子,如今突然就守得云开见月明了,她没有太多的雀跃,也不想急咧咧跳出来去报复那些从前欺负过她的人。
她就是心里突然松了口气,觉得以后总算能过上安安生生的日子了。
现在她别无所求,只望岁月静好,亲眷平安。
隔月老国公调任苏州,霍氏夫妇二人就此离京,这本是老国公的权宜之计,他们家得罪了长公主,为求避祸只能外放,离开京城漩涡,走的远远的,或许还能有一隅安身立命之地。
可霍夫人却是不肯罢休,她要强了一辈子,最后落的这么个难堪的局面,叫她如何甘心?
临走那一天她犹不肯低头,狠狠剜了慧容一眼,讥讽她高楼易起更易塌!
慧容只是付之一笑,这样的话,或许年少时会激起她的怒意,可时至今日,对她来说早已算不得什么!
霍夫人的性子就是这样,放不过别人,其实更放不过的是她自己。
霍氏夫妇走后,慧容有条不紊的安排着府中事宜,依旧平淡不见波澜。
霍家多年的隐忍,教会了她宠辱不惊。
她忙了几天,眼见着这个家终于渐渐安定下来,这是一个新的霍家,一个新的毅国公府。
从今往后,她想要好好过日子,相夫教子,举案齐眉,过着平常人家的日子就好。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丫鬟过来回禀她,说二房的郑氏想见她一面。
慧容当时正在理帐,听到这话一时愣了。
郑氏,她几乎快要忘记这个人了。
自从病倒后,郑氏就安静了许多,安静就像府里没有这个人一样。
慧容许久未曾见过她了,也不知道郑氏为何要见她。
她跟郑氏斗了这些年,哪怕如今知道郑氏得病,慧容也一点不同情她。
但看郑氏这样,只怕也是时日无多了,慧容心中虽然不解,但想了想后,还是起身过去了。
*
永雁里窗门紧闭,一片昏暗,只有窗棱缝隙中透进微弱的光,四周弥漫着酸涩的药渣味。
郑氏躺在床榻上,盖的被子也不知多久没晒过了,尽是潮水气,她瘦了许多,脸色泛青,两侧脸颊凹陷进去,伸在被外的两只手干瘦的像鸡爪子。
难以想象,这是曾经那个张扬跋扈的郑氏。
慧容看到郑氏闭着眼,以为她是睡着了,便放缓了脚步走近。
可郑氏只是阖目,并未睡着,听到慧容的脚步声,她睁开眼,艰涩的咳了一声,而后轻笑道:“你过来了?我以为你不会来的。”
慧容在她旁边的雕花椅上坐下,淡淡道:“我也没想到,有一天你会想见我。”
顿了顿又问 “你有什么事?”
郑氏不急着开口,而是含笑与她闲聊,“咱们俩结仇多年是为了什么呢?其实到头来都是一场空!”
她的声音有气无力,脸上却是一片讥诮满足的笑意,“你还记得你当年是怎么嫁来霍家的吗?”
郑氏嘴角凝起笑意,如果说她自己已经陷入沼泽火海中,那么现在能拉下一个是一个。
慧容闻言顿时紧张起来,攥着手心蹙眉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郑氏嗤笑,“你别跟我装,我就不信这么多年你一点都不知道,或者你一点都没有怀疑过吗?”
她又猛地咳嗽一声,缓过劲儿后,接着道:“不管你知不知道,我今日都要告诉你,当年霍成坠马一事,是你如今的夫君一手安排的,霍成从前那么敬重爱护他,可他却连自个的兄弟都不放过,毫不犹豫的痛下杀手,可见他这个人有多阴毒!”
“你现在看到我躺在这里,是不是心里畅快了?你觉得我终于败给你了?”郑氏揪扯着被子,手腕微微颤抖起来,“你真以为我是病重吗?我的病,是因为霍钦给我下毒!因为我知道他的把柄,所以他要我病在床上像个残废一样生不如死,他要我逃不出他的手掌心,这里四处都是他的人,整日整夜的看着我,我逃不出去,也没法儿给娘家传信求救,晟哥儿他也不许我见,他这个人呐,就是个没有心的混蛋!我跟了他那么多年,在他最落魄的时候以郑家嫡女的身份嫁过来帮扶他,还给他生下长子,他说会一辈子对我好,可现在他就是这么对我好的!”
郑氏忍不住讥笑起来,慧容在手心里掐出几道血印子,但面上仍强装镇定,“那又怎样?都是过去的事了,他对你,对霍成如何我管不着,我只需要他在我面前是个好人就足够了,哪怕是装的也够了!”
郑氏听了,弯起唇角,嘲讽似的笑笑,“你现在就像当年的我一样天真,当初他娶我的时候,我就知道他是为了我娘家的权势,可当时我就像疯了一样,什么都不管,什么都不顾,一心只想嫁给他,我为他付出一切,为他费心费力,到头来却落得如此境地,这是我的下场,也是你将来的下场!”
郑氏有些晃神,“从前他需要我的时候,我是他掌心里的宝,可现在他羽翼渐丰,他不需要郑家的帮助了,我就成了没用的人,不止没用,手里还捏着他这么多年的各种把柄,他怎么会让我活下去呢?”
她骤然厉声,“从前他也说过喜欢我的,可是你来了,我在他心里就变成一个刻薄恶毒,贪得无厌的女人了,我真的不甘心,我活的这么痛苦,却要看着你们浓情蜜意,看着你们儿孙满堂,凭什么?凭什么啊?!你说,我现在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了你,他会不会像对我一样对你?他会不会忌惮你,会不会杀了你啊?”
郑氏忽然大笑,而后又重重咳嗽起来,似乎要把心肺都咳出来,“你知道吗?他在娶你之前,口口声声跟我保证过,不会让你有孕,你嫁过来的前几个月里,他一直在给你偷偷服用避胎药,那药还是我寻来的呢,这些你都不知道吧?可男人呐,总是说一套做一套,他每月都从我这里拿药,原来一直是在蒙蔽我,私下里却早就偷偷给你停了药,后来你突然有孕的时候,你知道我是什么心情吗?”
郑氏犹自神伤,可慧容闻言却顿时呆住了。
霍钦曾给她服过避胎药?他到底还有多少瞒着她的事?
慧容捂着心口说不出话,她以为她是个温柔贤惠的妻子,她以为她足够了解自己的丈夫,她以为他们风雨同舟,比寻常夫妻更加坚韧亲密。
可她没想到,那个每一晚躺在她身边的人,心里藏着无数个她不知道的事!
她根本就不了解他。
慧容从郑氏院里回来,就仿佛失了神智一般,一人在屋内独坐至晚。
晚上霍钦回来的时候,就看出慧容不对劲了,他进门的时候,慧容没有像往常一样笑着迎上来,而是坐在桌前不说话。
他喊了一声,她才愣愣的回过头。
霍钦见她情绪低落,便伸手搭上她肩膀问道:“这是怎么了?”
慧容缓缓转过身来,似笑非笑,“我问你一件事。”
霍钦一怔,看她眼中似乎有泪,便道:“你问。”
“当年霍成的死是不是和你有关?”慧容毫不留情的开口,“郑氏的病重是不是也和你有关?”
霍钦的脸色突然变的肃重,凝滞片刻后问道:“谁跟你说的这些?”
“你别管是谁跟我说的,你只要告诉我是不是?”慧容几乎吼了出来,“还有,你是不是也曾对我下过手?你给我服过避胎药!”
“现在我也知道这些了,你是不是也要给我下毒?也要把我折磨成郑氏那样?”她含泪问道。
霍钦不作声,手指轻轻抚过她的面颊,一寸一寸,令她心寒颤抖。
“那个女人沦落到今天的下场是因为她太贪,竟然妄想用把柄来挟制我,可是你不一样,你只要安安心心做着国公夫人就行!”
慧容顿生苦涩,“所以我算什么?郑氏又算什么?我们在你面前根本什么都不是!她曾陪你分担一切,如今却残废在床,我做你贤良淑德的嫡妻,却也不过是个门面傀儡!外人看我只觉得风光体面,夫君儿子,荣华权势,所有女人想要的我都得到了,可为什么我高兴不起来,”慧容噙着泪,摇着霍钦的胳膊凄厉叫道:“为什么我一点也不高兴,为什么?”
“你还记得那一年送去伯府的牡丹吗?”霍钦一句辩解都没有,只是平和说道:“那一年的牡丹,其实是我送的。”
慧容缓缓松手,不敢相信,“怎么会是你?”
“因为霍成想讨你欢心,却不知道怎么做,于是请我为他出谋划策,”霍钦的目光渐渐沉寂下去,“你知道的,我父亲是庶子,虽然我和霍成自幼一同长大,但却如隔天河,他是万千宠爱的国公府世子,而我却什么都不是,什么都没有,我仿佛就是他人生的垫脚石一般,就连我的婚事也只是为了攀附岳家权势而已,我想要的,我费劲心思都得不到的,他却那么轻轻松松就得到了,就因为我的命数不如他吗?就因为我没能投个好胎吗?慧容,人的命,从来就不是靠天,是靠自己,我想要的我就必须要得到,谁敢挡我的路我就要他死!你是我的妻子,你能理解我吗?”
慧容猛的推开他,“我不能,你就是个疯子,彻头彻尾的疯子!”
霍钦扬起头,忍着眼底的滚烫湿润,轻笑一声,“你为什么怕我,就算我对不起全天下的人,我也从来没对不起你,为什么到头来最怕我反而是你”
他抬步出门,不曾回头,只说了一句,“这日子过还是不过,你自己好好思量吧!”
慧容望着他的背影流泪,却怎么都喊不出一句留他的话。
从春山院里出来,霍钦折道去了永雁居。
他忽然想起他也很久没见郑氏了。
霍钦过去的时候 郑氏仿佛猜到他会来,见着他就开始笑,“怎么?是来兴师问罪的?”
霍钦背手站着,问她道:“有意思吗?”
郑氏大笑,“哎呦我的爷,这可太有意思了,比我从前费尽心思讨好你的时候有意思多了!”
笑着笑着,就不自觉的流下泪,“当年你谋害世子的时候,你告诉我你是为了拼一把,你是为了爵位,为了我们的儿子,可你骗了我,你踩着我的身子给余慧容铺路,我真蠢呐,我为你掏心掏肺,到头来却是为别人做了嫁衣裳!”
霍钦冷笑,“你若是安安分分听我的安排,我自会让你荣华富贵享乐一生,是你自己不知足!”
郑氏歪着头看他,嗤笑一声,“知足?你知足了吗?你不想做霍成的垫脚石,我也不想做她余慧容的垫脚石,凭什么叫我安安份份做你手中的棋子?明明我才是你的元配之妻!”
她忽而大叫起来,“我把一切都告诉她了,我把你的真面目揭穿了,你快杀了余慧容,你快杀了她!不然,不然她就要把你的把柄说出去了,你也把她变成一个不能动弹的残废,就像我一样好不好?”
她一边说,一边笑,一边哭。
看着郑氏疯癫的样子,霍钦沉声,“给你留了张嘴,真是我的失策。”
“你杀了我吧。”郑氏闭着眼流泪。
他没有回答,推门凛然而去。
郑氏躺在床上,用余光追寻他的身影,嘴里虚弱无力的呢喃道:“我恨你,我好恨你!”
第一百章
西北苦寒,未至立冬已是风雪连天,大片大片的雪霰流散而下,素色裹挟着整个龙荡山脉,不同于京城的金玉琉璃,殿宇高楼,这里是一片恢弘壮丽的塞外风光,连绵的雪山山脉,巍峨的西宁关道,一望无垠的落日余晖,每一处都是西北独有的自由率性。
龙荡山附近驻扎着一片军营,这里是西北宁家的军队,打着清君侧,归政权的名号,公然犯上与长公主叫嚣。
他们的将军是宁珩的嫡亲弟弟,西北宁家的嫡次孙宁琰。
长兄死于京城,他不惜舍弃西北总督的职位,放弃半生功成名就,违背家族,悖逆朝廷。
宁家支持他的人很少,他的叔伯兄弟,没有一个人愿意站出来,没有一个人敢质问朝廷,为亡于京城身负谋逆罪名的宁王讨一个公道。
宁琰心里明白,即便是家族亲人,也不愿引火上身,他们想放弃宁珩,和长公主换一个各退一步的局面。
可宁琰违逆了家族,带着他的亲兵站了出来,公然反抗朝廷,指责长公主挟帝拢权,罔顾忠良。
宁琰与宁珩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自幼一起长大,一起骑马练箭,一起学兵法读策略,血亲二字,时时刻刻都刻在他的心里,难以割舍。
宁珩是宁家的嫡长孙,他曾是宁家指定的接班人,自他幼年起,所有人都把承系家族的重任交给他。
小时候宁琰很仰慕自己的哥哥,他觉得大哥无所不能,无所不会。
大哥从来都是那样优秀的人,宁家的每一个人都说他会成为西北最英勇的将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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