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讶然道:“你……”
“所以我知道,什么真相什么正义,都只能靠受害者的家属自己来寻找,因为他们才是真正关心真相的人。”高明雀说:“你知道我是学什么的吧?”
他点点头,“法律。”
“你爸的案子,已经不可能从法律层面得到公道,所以只能靠其他的。”高明雀眼光如电,流星一般刺进他优柔寡断的心灵,“你如果下定决心复仇,我可以帮你。”
“怎么帮?”他急切地问:“报酬是什么?”
高明雀笑道:“报酬不急,今后我也有需要你帮助的时候。下定决心了再来找我吧。你只需要下决心。”
犹豫已经是他人生的底色,他花了三个月考虑,其间回嘉林县四次,在远处悄悄看着医馆。叔叔俨然已是医馆的主宰,父亲的痕迹渐渐被叔叔抹去,别人提到医馆,也只会说到叔叔的名字,还有人说叔叔本就比父亲优秀,思想也开明,医馆在叔叔手上才能发展得更好。就连母亲嫁来时带来的嫁妆,也已经成了叔叔的囊中物。
他找叔叔讨要,叔叔却说他一个小孩子,跟大人算计这些做什么?以后别说是母亲的嫁妆,就是整个医馆,也是他的。
他哪里辩得过巧舌如簧的叔叔,在那个大雨瓢泼的日子,如同丧家之犬一般回到大学。冲动也好,终于下定决心也好,他找到高明雀,请求她帮助自己复仇。
高明雀微笑着将一条干毛巾递给他,他麻木地一动不动,高明雀便帮他擦头发,动作很轻,很温柔。那是他第一次与女人在这样亲密的距离里接触。
“放心,一切交给我。”高明雀说:“半年后,你的叔叔将从这个世界上消失,医馆也会回到你的手上。”
他不安地问,那他需要做什么。
高明雀说,随心所欲。
他却再也无法随心所欲了。父母在世时,他想要挣脱他们的束缚,脱离他们为自己安排好的人生,父亲越是想将他培养成继承人,他越是要反抗。现在父母不在了,他忽然不再排斥医馆,那是父亲留给他的,他想要光明正大地拿回来。
他办理了退学,找到父亲的一位旧友,跟随对方学习中医,从最基础的做起。而在他终于走上父母期望的路时,老家传来消息,叔叔和医馆的三名医师在游江途中遭遇事故,全部葬身江中。
他用未实名的号码联系到高明雀,握着手机的手剧烈发抖,电话接通了也说不出话来。反而是高明雀冷淡地说:“我知道你是谁,晚上来小树林,有好消息分享给你。”
他早早等在老地方,高明雀姗姗来迟,递给他一个手机,“自己看。”
他慌张地点开相册,瞳孔骤然一缩。里面有十多张照片和三个视频,拍摄的是事故发生时,叔叔等人惊愕绝望的神情,他们不断呼救,但茫茫大江上,信号被人为掐断,救援无法及时赶到。他们眼睁睁看着自己被江水吞没,人类在自然的力量面前不值一提。
他颤抖着说:“都,都是你做的?你怎么做到的?”
高明雀笑道:“你不会以为我只有一个人吧?当年,我还是个刚失去母亲的小女孩时,有人救了我,后来我又救了很多和我相似的人,你也是其中之一。我们这些人拧成一根绳子,可以做很多很多的事。萧竞,你想成为我们的一员吗?”
他心跳如雷,根本无法冷静思考。但那一刻,他忽然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难以形容的安全感,今后他不再是一个可以被随意欺凌的人了,他有了靠山!
高明雀留下一句话:“既然已经走上中医这条路,那就不要再反复不定了。当中医也挺好的。再见。”
在父亲旧友的帮助下,他回到嘉林县。江上事故很罕见,警方进行了时间不短的调查,他因为是医馆的继承人,有作案动机,所以被重点调查。但是警察在他身上查不到一丝作案可能,出事时他根本不在嘉林县,也没有买凶倾向,不久,他的嫌疑被排除了。叔叔一脉还想争取医馆的继承权,但父亲旧友在中医圈子中颇有声望,力主由他接手。
三个月后,警方确定叔叔的死并非他杀,他成了医馆新的主人。
他本可以一直留在嘉林县,但短短一年间,萧家两兄弟都蹊跷死去,他总觉得县里的人用奇怪的目光看着他。父亲旧友也建议他换一个地方生活,只要有本事,医馆在哪里都能开。
他找到高明雀,问高明雀有没有什么建议。
高明雀说:“去灰涌市吧,正好我也要去灰涌市发展。”
视频里,萧竞沉沉地吐了口气,眼中无神地看着镜头,像是跟随记忆又走过了那一段诡异而挣扎的岁月。
不久,他继续说,这些年来高明雀的事业越做越大,身边簇拥着的人也越来越多,他好像是被遗忘了,在灰涌这座大城市最不起眼的角落里开着一家小诊所,过着忙碌也充实的日子。
但是当高明雀出现的时候,他就会想起,他和身边的普通人不同,他没有亲自杀过人,但他身上背负着人命,是高明雀替他报了父亲的仇,也是高明雀帮他夺回了医馆,他都得还。
没有想到的是,他竟然爱上了被他视作目标的警察。高明雀起初只是让他假装追求隋星,取得隋星的信任,走一步算一步。他小心翼翼地隐藏自己懦弱的一面,尽可能显得风趣从容。面具戴久了,他不愿意取下,因为他不想让隋星看到他不堪的一面。
然而周飞航死后,高明雀最后的任务终于下达了,他必须杀死隋星,再将这场谋杀嫁祸给桑切斯,让警方和桑切斯彼此消耗。
他每天都在犹豫中不可终日,不想让隋星死,但必须回报高明雀。直到录下这个录像,他依然没能下定决心。
他苦笑着说,羡慕高明雀和隋星,她们是女人,但做任何决定好像都特别果断,他一个男人,为什么就不能坚定一次?
视频的最后,他认定在这个视频被发现的时候,隋星已经被他杀死,他没有了可以道歉的对象,于是向隋星的父母鞠躬,“对不起,我夺去了你们的女儿。”
播放结束,画面静止不动,隋星盯着显示屏,许久才叹气。她伸出手,碰了碰画ЅℰℕᏇᎯℕ面,里面的萧竞再也不会回应她。
她自言自语道:“但是我看到这个视频了,萧医生,我还活着。”
萧竞的不少物品被带回市局,进行进一步分析,海姝已经初步完成了对桑切斯保镖们的审问。
他们口中的桑切斯和警方早前了解到的截然不同,他是个偏执而有崇尚暴力的人,在a国和g国期间身上就背着命案,只是他很谨慎,总是能够从警方的调查中全身而退。
保镖承认,桑切斯授意他们杀死周飞航,直升机坠落也是他们的手笔。不久前桑切斯得到消息,高明雀还藏有一名手下,可能会有所行动,这名手下就是萧竞。
萧竞带走隋星,桑切斯决定将计就计,将两人一同杀死在老厂房里。
萧竞不堪一击,隋星也行动不便,但关键时刻,警方赶到了。
海姝问:“桑切斯现在在哪里?”
保镖笑了声,“不知道,你放我出去,说不定我还能帮你找到他。”
海姝现在当然不可能放人,这次虽然让桑切斯跑了,但警方手头的线索和证据也多了,有了充足的追缉理由。
海姝回到办公室,隋星正捧着咖啡出神,海姝问:“好些了吗?”
隋星拍拍脸,“来,我跟你说萧竞最后和我说的话。”
海姝看着她的黑眼圈,“你还是先休息一下。”
隋星疲惫却很坚定,“还是让我忙一点儿吧,忙一点儿,才不用去想那些抓不住的人和事。”
回忆在废弃工厂和萧竞最后的相处,对隋星来说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那时萧竞是想要杀了她的,也是知道她一定会死,才会对她畅所欲言。
海姝几度觉得隋星会撑不住,但隋星平静得让人痛心,好似一切的悲痛和后怕都已经平复了。然而她不经意间颤抖的尾音和额角落下的冷汗还是出卖了她。
可成年人有成年人的法则,海姝没有说破,而是顺着她的节奏,一起梳理萧竞透露的线索。
“桑切斯帮了高明雀,曾经高明雀是桑切斯的附庸,而不是我们最早以为的竞争关系。”海姝在白板上划线,“二十年前,在碗渡街养牛场案发生之前,桑切斯就在杞云市了,他接触黄雨嘉,或者黄战勇的时间还要提前。”
海姝抱起胳膊,蹙眉思索,“黄雨嘉妈妈带她跳海,她其实不是幸运地没有死,然后被桑切斯所救,而是桑切斯早就有救她的意图,所以她才没有死。”
这其中有个很重要的人物,那就是黄战勇。海姝暂时沉默下来。
隋星看似已经整理好情绪,其实不然,她用了很多力气让自己显得满不在乎,这已经耗费了她几乎所有精力,这一刻,她不大能跟上海姝,见海姝不说话,她愣了会儿,问:“怎么了?”
海姝立即拿起笔,在黄战勇的名字上点了点,“黄战勇是在律师的建议下才承认杀死厂长王长意,卷宗记录里,他的反应有些古怪,他好像想明白了人是谁杀的,但他不肯透露任何信息,你有没想到谁?”
隋星说:“广永国?”
海姝点点头,“知情,但因为对某人的忌惮、信任,各种复杂情绪反应在他们的选择里。桑切斯救黄雨嘉,也许除了看出黄雨嘉能够为自己所用,还因为他和黄战勇的隐秘关系。”
海姝思路越发清晰,就像在短暂的激荡后,浪涛沉落了下来。黄战勇有杀人的意图,这毋庸置疑,但是也许他良心尚存,也许对地痞流氓不那么信任,这导致他一直举棋不定。而这个时候,一个人的出现,让他看到了希望。这个人就是桑切斯。
桑切斯日后能够轻松控制广永国等人,往前推二十年,给人洗脑的本事还没那么熟练,可也足够影响黄战勇。黄战勇向他倾吐过想要除掉王长意的心愿,他也怂恿过黄战勇。最后是他替黄战勇做了这件事!
如果黄战勇完全对杀人一无所知,他大可以咬死不认,偏偏他知道,自己和王长意的死脱不开关系。人不是他杀的,但他造成了王长意的死亡。
当桑切斯来到绝望的黄雨嘉面前,将她从大海、母亲的手中解救出来,尚且年幼的黄雨嘉怎么看待他?
黄雨嘉也许见过他,但肯定不知道是他杀死王长意,害黄战勇入狱。对黄雨嘉来说,这是个可以依靠的叔叔。或许桑切斯还与黄雨嘉说过不少黄战勇的事,以取得黄雨嘉更多的信任。
在后来相当长一段时间里,黄雨嘉和桑切斯的关系都很和谐。既然有桑切斯这个靠山,黄雨嘉又怎么被高灵和陈霜夫妇收养,改名高明雀?
这可能也是桑切斯的手笔,难说不是桑切斯想要控制高家,而高明雀成了打入内部的一根钢钉。
这样一来,高灵和陈霜的死也和桑切斯有关?
海姝轻轻摇了摇头,这不是现在的重点。思绪拉回碗渡街,高明雀和桑切斯反目,一个原因是高明雀能耐越来越大,早就开始扶植忠于自己的力量,她要脱离桑切斯的掌控。但另一个更重要的原因,也许是她终于明白,父亲的不幸是桑切斯造就!
还有,谢小龙也是因桑切斯而死!
不久前在杞云市,高明雀暗示过谢小龙的死原因在桑切斯,而这件事是碗渡街调查的起点。高明雀不可能不恨桑切斯。
迷雾逐步散开,灰蒙中,仿佛已经透出了曙光。
海姝打给谢惊屿,但电话竟然没有接通。
高明雀从碗渡街消失后,再也不见人影,她带着狙击手,很可能还有其他帮手,枪.支对市民构成严重威胁,所以杞云市警方严阵以待,特警全部出动,特勤也增派人手支援,进出城的关卡第一时间封锁,她还在杞云市,但不知道躲藏在哪里。
桑切斯和谢小龙的死有关,这句话不仅刺激着海姝,更加让谢惊屿血液躁动。特勤这么多年的调查从未触及桑切斯,这个同时拥有a国和g国国籍的人,到底和谢小龙有什么交集?
情报已经返回给特勤总部,曾文下令将桑切斯一查到底。
有效线索仍未出现,杞云市天空阴沉,似乎正在酝酿着夏天的暴雨。谢惊屿从警车上下来,独自走在早已陌生的街头,试图从繁乱的思路中挣脱出来,透一口气。
人们的生活并没有因为警方的行动而受到影响,闷湿的天气才更加让他们感到不快。
谢惊屿走着走着,忽然在一个路口停下脚步。这里是东叶区少有的几乎保留着岁月痕迹的地方了,老房子还没有拆——虽然大多数住户已经搬走。
谢惊屿想起在这个路口往右拐,再过一条马路,穿过一条巷子,就是区儿童乐园。
他迈出步子,像是被牵引一般走进去。
二十年前,碗渡街的生活极其单调,几乎是现在的人无法想象的,炮弹厂连养牛场都有,还有什么不能自给自足?
长期在厂区里生活惯了的工人对未来也没什么远见,很少有人会带着孩子出去见世面。黄雨嘉那样的干部子弟还好,一个月总能出去玩几次。但普通工人的孩子,一年也就过年过节离开厂区,多半还不是见什么世面,而是去走走亲戚。
谢小龙一个送奶工,想法却很“前卫”,不上班时总爱带着他到处走走看看。小孩子,对玩有天然的兴趣,即便是小时候沉默得有些孤僻的他,也对出门很期待。
可谢小龙有时太能玩,他的作业却没写完,他抱着作业不肯走,皱着脸说:“我写完再去!”谢小龙却没个大人的正型,一把夺过作业,“作业有什么好写的,走走走,出去玩。”
想到这儿,谢惊屿弯起唇角,心道,也不知道谁是当家长的。
在碗渡街工人的寻常认知里,离开厂区,到市里面去玩是很花钱的事——大人小孩要买新衣,还要采购在厂区里买不到的东西,或者家里谁生了厂医院解决不了的病,得去大医院住院。
但谢小龙带他玩,却花不了多少钱。
谢小龙从来不买地图,有时公交车都不坐,父子俩就这么走街串巷,从来不会迷路,谢小龙看到一块石墩子都能编个笑话说,把他逗得憋不住笑。
谢小龙揉揉他的脑袋,“好笑就笑啊,你才几岁?憋得跟小老头儿似的。”
他被说了,不高兴。谢小龙过了会儿走到另一个石墩子跟前,和石墩子讲笑话,还说石墩子的反应都比他生动。
饿了渴了,就随便找一个路边摊坐下。不是什么洋气的馆子,但他觉得很好吃。谢小龙就是有这样的本事,明明看上去也是第一次吃,可味道从来不差。
他听到过工人们在背后说谢小龙打肿脸充胖子,一个没钱的送奶工,好点的房子都住不起,却非要每周都带孩子去市里玩,去一趟也不给孩子买身新衣裳,不就是做给大家看吗?虚伪,没钱到市里去干什么?
他感到很愤怒,别人怎么说他无所谓,但他听不得别人说谢小龙。谢小龙再要带他出去玩,他就不乐意了。不是真的不想去,是怕谢小龙又遭人嘲讽。
小孩子的心思都写在脸上,谢小龙问了半天,他支支吾吾的,谢小龙就看明白了,笑道:“你这孩子,心思太沉,走,我们今天玩点小孩该玩的。”
他还是不肯走,被谢小龙扛走了,一路上吱吱哇哇的,鸡飞狗跳。
那时他们就走在现在这条路上,只是二十年前这条街很热闹,沿街都是叫卖的小贩,走几步就能遇到卖气球的、棉花糖的。
谢小龙把他按在一个包子铺,说吃饱了才能玩得好。
他还没有去过儿童乐园,被谢小龙牵着站在门口时,耷着的眼皮一下子撑到最大。
谢小龙笑他,“这点出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