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姝知道她什么都不会说了,打算今天就到这里。尹灿曦忽然说:“海队,你和以前不一样了。”
海姝有点意外,“嗯?”
尹灿曦脸上挂着很浅的微笑,“我以前觉得你很孤单,就像我一样。但现在,你好像不那么孤单了。你这次去滨丛市,不止查到你想要的线索,还揭开了心结,是吗?”
海姝默不作声。
尹灿曦又笑,“真好,你是个很好的人,可惜我没有更早遇到你。”
下雨了,夏天的雨来势汹汹,雨点大起来,甚至像冰雹。海姝站在风雨走廊下,没有立即去停车场,脑海中回放着尹灿曦刚才的话,和最后那个略有些惋惜的眼神。
警员带尹灿曦回到关押房间,经过玻璃窗时,她也看向那瓢泼大雨。
这雨真是太大了,好像将她和世界都隔开来,她看不清前方,也看不到退路。
那时在滨丛市,雨比这下得还大,她匍匐在泥潭里,感觉自己已经无法呼吸。她后悔和周佳佳一起离开周屏镇,周屏镇虽然落后,还重男轻女,但她们起码不用经历这些,周佳佳也不用丢了性命。
给她撑起一把伞的是个女人,她抬起头,雨水模糊了她的视野,那个女人不是海姝,她恍惚地想,如果更早遇到海姝,海姝也会为她撑起伞。
女人蹲下来,精致的衣裙被打湿,伞向她倾斜,将她整个遮了起来。
女人说:“我可以帮你,但我的帮助不是没有条件,今后,你要站在我一边。”
她在雨中大哭,女人不顾她满身的污泥,将她搀扶起来。
一把小小的伞,无法遮挡疾风暴雨,她们在滂沱的世界中前行,像是漂泊的浮萍,可是当浮萍与浮萍彼此依靠,再大的雨也没能将她们打散。
女人说:“知道钟勋为什么敢那样对佳佳吗?知道你为什么被钟家害成这样吗?因为你太弱小。一个弱小的人,无论男女,在这个世界上都只有被欺辱的份。”
她迷茫地问:“你也是这样吗?”
女人沉默许久,“我曾经是。”
尹灿曦在窗边站了太久,警员提醒她,她回过神来,眼前仍是灰蒙蒙的雨,雨里没有那个为她举着伞的女人,视野中,仅有海姝疾行的轮廓。
她自言自语道:“我不后悔。”
因为属于她的路,在19岁的暴雨中,就只剩下那一条。即便是错误的,她也只能走上去。
第120章 沙漏(17)
17
暴雨下到晚上8点才停止, 海姝的车差点在回市局的路上熄火,经过刻心律所时,她索性停下, 去会一会那位为现州乡镇银行副行长做刑事辩护的律师。
虽然已经过了下班时间, 但刻心这样的律所,还是有不少人正在加班, 前台已经和海姝打过几次照面,又看到海姝, 紧张道:“海警官,这次又有什么事吗?”
海姝问:“常律师在吗?”
刻心姓常的律师就一位, 前台往里面的办公室打电话。不久, 一位穿着西装的中年男人走出来,疑惑地打量海姝。
海姝说:“常律,你好, 我是市局刑侦支队的海姝, 想跟你聊聊你为现州乡镇农业银行打的那个案子。”
常律师很惊讶, 将海姝请到自己的办公室。他看上去十分符合刑辩律师的刻板印象,眉宇间带着一丝傲慢和匪气。
“那个案子有什么问题吗?”常律师找出资料, “人已经蹲了几年了,再说,也不是灰涌市的案子。”
海姝点头, “我知道, 是你去现州市打的。我比较好奇的是, 你为什么要接这个案子?”
常律师皱着眉, 用一种看小女孩的目光看海姝, 轻蔑道:“我是刑辩律师,为这类案子辩护是我的职责所在。”
海姝说:“的确, 刻心一个为公司服务的律所,却养了几位刑辩律师,要是你们不接这些案子,就等于不工作。”
常律师不悦道:“什么意思?”
海姝直截了当:“现州银行这案子,是你自己主动接的,还是公司的任务?”
常律师想了想,“律所安排的。”但很快他又解释道:“我也会挑案子,不是给我什么,我就吃什么。”
海姝问:“在接手那个案子之前,你和嫌疑人认识吗?”
常律师有点不耐烦了,“不认识,那案子打好了对我的名声有好处,你到底想问什么?”
海姝说:“交给你案子的人是高明雀高律吗?”
常律师迟疑了会儿,“她是会给我们提供线索,怎么了吗?”
海姝摇头,“没事,打搅你了常律。”
和常律师分别后,海姝向前台打听高明雀在不在律所,前台说高律最近很忙,今天一整天都没有来。
雨势渐小,海姝刚将车发动,就接到隋星的电话,“海队,出了件意料之中的事。”
海姝对她这形容略感不解,“什么意料之中?”
隋星说:“李云死了。”
海姝在转盘处调头,直奔医院。李云已经被转移到太平间,枯萎的面容十分平静。
隋星抱着手臂,有些无奈,“是衰竭死亡,这些天我们的人都盯着他,用的药物都没有问题,也没有可疑者接近,医生不久前也说,他活到岁数了。”
海姝盯着这个再也不会说话的老人,手臂上的青筋渐渐绷起,他在还能说话的时候就不曾对警方开口,他是打定了主意要把秘密都带入坟墓。
隋星耸了耸肩,“可惜,我们抓到他这条线索,但好像没什么作用。”
保险起见,温叙还是对李云做了尸检,结果印证了医生的说法,他是自然死亡。
而就在这个夜晚,另一具尸体在暴涨的河水中浮了起来,在浑浊的浪涛中仰面看着暴雨后晴朗的月光。
翌日清晨,风浪过去,金光倾泻,上学路上的小学生冲到河边捡鹅卵石,发现了被河水推到岸边的尸体。死者是男性,死去多日,在高温和高湿环境中散发出让人难以忍受的恶臭。
派出所接警后赶到,一名警员在初步检查完尸体的情况后大惊失色,一屁股坐在河滩上。他的队友冲他乐:“干嘛呢这是?巨人观你没见过?再说,这还没到巨人观的地步。”
警员连忙扯下手套,找手机,“他身上有枪孔!他是被枪打死的!”
近日灰涌市不太平,市局早就向各个分局、派出所打过招呼,辖区内一旦发现枪械、毒.品等,要第一时间向刑侦支队汇报。一具被冲到岸边的尸体常见,巨人观也不少见,但死于子弹的人,却不常见。
得知发生枪击案,刑侦一队立即出发,河滩上车开不过去,下车后大家只能带着装备步行。海姝观察了下四周,这条河和赵若诚被抛尸的河是同一条,但在不同的河段。此时水位更高,河边的青草也更加茂密。
空气中弥漫着穿透力极强的尸臭,人在其中,像是要被腌入味。温叙离尸体最近,却没有立即进行现场尸检,他盯着死者发胀的脸,死亡是最高明的毁容师,一个人一旦死去,他的容颜或美或丑,终将腐烂成相似的模样。但这具尸体,还没有腐烂到完全不可辨认的程度,温叙依稀看出一丝熟悉。
“海队。”温叙喊道:“你来看看。”
海姝立即上前,在看清尸体的面部时,也愣了一下,“这是……”
“像不像那个岿然科技的员工?”温叙说:“叫聂什么的。”
海姝说:“聂子洋?怎么会是他?”
前阵子刑侦一队赶到寒原市,和当地警方一同调查岿然科技,温叙曾经在等待盛岿然时见过聂子洋,这位青年才俊是人们口中的高精人才。后来盛岿然和岿然科技中的部分人落网,但不包括聂子洋,经调查,他虽然备受盛岿然赏识,但本质上只是一个普通员工,并不清楚盛岿然在商人的外衣下所做的那些事。
海姝说:“先采集信息,确认身份,也许只是长得像而已。”
温叙点点头,“明白。”
话虽如此,海姝还是第一时间联系了寒原市刑侦支队的郝队,双方在缉拿盛岿然时合作得不错,因此这次的沟通也很顺利。海姝大致说了下这边的情况,希望郝队能确认聂子洋的行踪,郝队爽快地答应下来。
挂断电话后,海姝心里疑云顿起,再次看向尸体。一旦有了一个先入为主的想法,就很难跳出来,她越看尸体,越是觉得那就是聂子洋。
如果真的是聂子洋,这意味着什么?
盛岿然被捕不久,他的员工就死于枪击,而且是死在灰涌市。盛岿然赏识聂子洋,称他就像年轻时的自己,甚至比自己当时更有天赋。可聂子洋却不在他的犯罪集团中。
他故意隐瞒吗?他要把聂子洋摘出来?
聂子洋在寒原市工作,为什么跑到灰涌市来?
案子可能涉及岿然科技,温叙也有些心神不宁,昨晚初步尸检后带着尸体回市局,经过海姝时说:“我这眼皮跳得厉害。”
旁边一位队员说:“被熏的吧?”
温叙摇头,“尸体身上没有发现能证明身份的东西,但我觉得,他就是聂子洋。”
海姝镇定道:“结果一出来,我就去审盛岿然。”
温叙回去后,海姝又在现场勘查了一会儿,尸体是从上游飘过来的,昨晚的大雨加快了它漂流的速度。海姝开车沿着滨江公路行驶,一边观察一边思索,尸体是从什么地方掉入河中?
法医鉴定中心,温叙克制着沸腾的心绪,对尸体做解剖。回到灰涌市之前,他带着花去跟柯小棉道别。三年时间,他终于为妻子找到了真相,坐在妻子的墓边,他望着碧蓝的天空,感到一些平静。
但此时,疑似聂小洋的尸体让他难以平静。
被害人身体多处骨折,但都是死后伤,致命伤是打穿肺部和心脏的两枚子弹,叮咚两声,弹片被取出丢在托盘里,是外国货,但具体来自什么枪械,还需要鉴定。
等待dna比对结果时,温叙出了份解剖报告,被害人的死亡时间是四天前,从骨折情况来看,他是在死后从高处被抛入河中,灰涌市有很多跨江大桥,上游的大桥是最可能的抛尸地点。
海姝将车停在其中大桥边,也意识到桥是个理想的抛尸处,因为河滩太长,车开不进去,桥上就方便得多。
而如果凶手真是在桥上抛尸,警方调查起来也变得方便,因为桥上监控很多,凶手要避开人们的关注,最佳抛尸时间是在凌晨2点到4点,这时上桥的车极少,排查很容易锁定可疑车辆。
接到温叙的电话后,海姝立即联系交警支队,请他们协助排查最近四天在凌晨之后进入上游跨江大桥的车辆。
寒原市那边的行动也很迅速,简直是不查不知道,一查吓一跳,当初两地警方在岿然科技调查时,聂子洋每天正常打卡上下班,但后来调查基本结束,岿然科技虽然老总出事,可正常业务与案件无关,公司因此得以继续运行,聂子洋却再也没有在公司出现过。
他所在部门的经理说他以乡下的父亲患病为由,请了长假回乡照顾。但他的户籍显示他老家在寒原市辖内的一个小镇,父母已经在十年前去世。
海姝握着手机的手指收紧,“所以聂子洋真的失踪了……他在寒原市的住处呢?能不能进去搜查?”
“搜过了。”郝队语气凝重:“在我们之前,已经有人进入,屋里有很重的消毒水味,而且被翻得很乱,我们现在也不知道该搜什么,但我怀疑关键的东西已经被带走了。”
柯小棉这案子能侦破,多亏灰涌市刑侦支队,所以寒原市警方接到海姝的协助请求后很重视,确定聂子洋失踪,就立即走了入户搜查的程序。
聂子洋在岿然科技的薪水不低,买房都不成问题,他却租住在连物管都没有的老居民楼。楼里多是耳聋目瞎的老年人,他的房门没有被□□的痕迹,一室一厅像是被洗劫了一样,电子设备、银行卡之类的物品全部丢失。
海姝越听越感到神经紧绷,看来不必等到dna的确认了,尸体百分之九十九属于聂子洋!
这时,温叙带着dna比对结果匆匆赶来,脸上是不可思议的神情。
海姝说:“温老师,怎么了?”
温叙把结果放在她面前,“我在失踪人口的dna样本中做比对,你看!”
海姝迅速扫到下方的结果,眼神一滞,“周……周飞航?”
温叙坐下,小臂压在额头上,“我完全没想到会比对出这种结果!聂子洋和周飞航居然是同一个人!”
海姝的震惊不亚于温叙,周飞航是谁?是被周佳佳丢在老家周屏镇的弟弟!
今年2月,春节之后,刑侦一队在周屏镇侦破了一连串案子,但也有许多疑点得不到解释,尹灿曦和周佳佳的关系就是最重要的一点。海姝打听到周佳佳离乡背井之后,她的弟弟周飞航因为年纪小,被送到县城的福利院。不出意外的话,周飞航会在福利院生活到18岁。
但在周佳佳车祸死亡后——当时的消息是车祸——周飞航在一次野外活动后走丢了。福利院报警,县城的分局去福利院采集了周飞航的生物检材,此后至今,周飞航杳无音讯。
他再次出现在警方的视野中,是岿然科技的年轻天才聂子洋,再次真正被警方注意,已经是一具发胀的尸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