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群人全然就是要他们命的架势,而两个天字卫又要分别护着一个人,在快临近城门时,身上都挂了彩,狼狈得像是在漠北,在马背上连夜不休追击了五日。
而三个白天落日的山路野路,连他们都疲倦万分,傅挽却未曾抱怨过一句。
好容易乔装打扮进了榴州城的城门,却发现城内比他们原本想象的还要更加严峻——大街小巷里,填满了被称作采花贼和江洋大盗的他们的照片,每日三次有巡逻的官兵挨家挨户地查探,医馆和客栈破庙等地,更是时时有人守着。
原本榴州城里最能让傅挽放心的老大夫家,这时变成了第一个不能去的地方。
眼看着夜幕就要降临,第三次,也是最严格的一次查探就要来临,四个人不是伤号就是没有再多的体力可以利用的娇贵女子和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
身后就是悬崖,身前却是快要到达的追兵。
傅挽低垂着眼,好似体力用尽了在闭目养神,天丑和叫做天申的两个天字卫沉默不语地用肮脏的布条绑好自己身上已经乌青发紫的伤口,已经有好几处卷了刃的刀就放在触手可及的地方,准备随时战斗。
四个人里,天字卫要护着主子的心上人无可厚非,且傅挽也敏锐地躲过了好几次追击,更是成功带着他们潜到了城中,好似就只有他,一事无成,纯粹负累。
杨崇的视线在三人面前掠过,停在了傅挽苍白而不见血色的脸上又飞快移开,深吸了一口气站起身来,“等会儿若是榴州军查到了此处,我便独自站出去引开视线,你们带着傅姑娘先走,左右我是宁国公的儿子,他们不敢把我……”
“宁国公如今在镐城,远得压根撑不住你的腰。”
傅挽睁开眼,舌尖飞快地舔了下因为缺水而干燥得要裂开的嘴唇,抬起头来看了眼因她的话而怔愣住的杨崇,毫不留情地揭穿了他试图粉饰太平的面具,“何况,宁国公早就不想认你这个儿子了,他可能巴不得你被‘误杀’。”
杨崇脸上装出来那点英雄就义之色,立即就被迅速占领的雪白所覆盖。
他嘴唇抖动,脚肚子打颤,甚至连站都站不住。
是的,他爹巴不得他死在外面免得脏了杨家的脸面,甚至将他从族谱里移出来之事,他其实全部都知道。
他只是不想承认,当初他心心念念,视为心头白月光朱砂痣的三娘,曾经寄托了他对这个污秽的世间的所有的美好的三娘,就是因为知晓了这个,才抛弃了他。
因为她走得那样巧,就在他因为这个消息而对她强颜欢笑的第二天。
他越努力地想要忘记,就越是记得,当年三娘脸上那个掩饰不住的,不再带着满满而纯真的爱意,而是带着不屑与鄙夷,想要丢弃掉她已经不想再用了的香帕时的神色。
他只是当做他已经不记得了。
“天丑,”傅挽紧了紧披风,从怀里拿出张薄薄的,带着她体温的纸递给他,“拿着这个,去锦绣布庄,装成浪荡大少爷,买一身女装,三身男装。”
傅挽深吸了口气,嘱咐他,“要最好,最贵的,平常普通人,根本买不起的。”
天丑接过那张银票,看了眼,倒是宠辱不惊地捏在了手里,从容地去了。
最后结账时,他扔出那张面值一万两的银票,也像是扔出一张随手可得的废纸,手指尖只捏到了一丝丝的边角,留下一句,“不用找了。”
全然一副财大气粗的模样。
天知道他有多想把那张银票塞到怀里占为己有,而不是给这个肥头大耳,一脸谄媚之色,都快要跪下来给他舔鞋的掌柜。
但是不行。
刚才他虽没看细看,但是太过灵敏的听觉所捕捉到的窸窸窣窣的声音和捏到那张银票时被太过灵敏的嗅觉和触觉所感知到的香味和温热,都在告诉他,六爷,是从哪里摸出了这张大额银票。
他的手已经被动承担罪孽了,他怕再多看一眼,主子会连他的眼珠都挖了。
对着他点头哈腰的绣庄掌柜可不知道他心里头还有这么多的曲曲绕绕,他只觉得自己今日遇到了一个大主顾,这边送走人,转头就和街上的同行们吹嘘起来。
不用半个时辰,有个财大气粗的公子哥在锦绣布庄买走了一身女装三身男装的时,就会彻底传遍大街小巷,飞快地传入那些要巡逻的官兵耳中。
而这时,傅挽正带着看着最无害的杨崇,走在榴州城一处贫寒百姓聚居之地,时不时停下脚步,侧耳听着墙内细微的动静。
最后她停在了一扇破旧的柴门前。
伴着门里一串接着一串的咳嗽声,她不急不缓,一下下地敲着房门。
循声而来的妇人开了门,略皱了下眉头就带起了脸上被困苦的生活折磨所留下的痕迹,还有对陌生来客的戒备。
傅挽冲她一笑,脸不红心不跳地说出了她在这个顺便编好的兄妹两个突逢父母离世,被叔父婶母逼得无家可归,甚至被狼狈为奸的官府盖上了罪名,如今连个落脚之地都找不到的谎言。
说得声泪俱下,目光中满是凄婉。
杨崇早就被她惊得呆滞了。
那妇人脸上虽有些动容,可到底还是犹豫。
傅挽手一翻,将藏在手心里的一锭金子塞给了那妇人,紧紧握住了她的手,害怕至极地朝后望了一眼,满脸凄楚,“婶子便收留收留我们吧。”
她的手指间微微张开露出缝隙,让妇人看见了手里握着的那沉甸甸的重量的颜色。
金灿灿的,简直要晃花她的眼。
半息之后,那扇被单薄身体所挡住的大门,彻底洞开。
半盏茶之后,巡逻查探的官兵们,走进了这条巷子,分散开来,去敲响了各家的门,“执行公务,速速配合,不然要你们好看!”
第97章 久别重逢
敲到这破烂的门前, 那官兵的口气都倦怠了许多, 只打着哈欠,意思意思地砸了几下门,听见里面传来的咳嗽声时还嫌恶地皱了皱眉。
等到那妇人灰头土脸地来开了门,他伸手将那扇半开的门往后一推,目光在空落落的屋子里一扫,连多看一眼都懒得, 转身就走了。
躲在破败的厅堂里的杨崇深吸了一口气,看见那妇人习以为常地关了门回来, 忍不住深吸了一口气, 略提了三分嗓音, “他们,他们便是这样查探的!”
话中那恨铁不成钢的愤怒,好似被抓的不是他自己。
傅挽疲累至极,这会儿连从刚才坐着的隐蔽去出来的意思都没有, 只捧着一碗热茶, 小口小口地啜着, “天气这般冷,出来走个过场便已是不错了。”
她看了眼满脸难言愤怒之色的杨崇,想到之前谢宁池说起他的话,轻轻笑了一声, 目光遥遥看着虚空处, 思念起如今不知在何处的人。
“镐城出的政令,到地方就折了三分, 再到郡城再折四分,留下的四分二,在无人之时,拿个三成敷衍便行了。”
当时杨州之乱后,她也曾和谢宁池说过这事,更记住了他回的那句话。
正是因为在实行时会被打上折扣,所以一开始的人更不能有丝毫懈怠。
杨崇身在局中,往前还经常嫌弃朝中人那副挂在脸上的虚伪面孔——他不是没有听见过他爹在书房里与他打个用嘲讽的语气说起当时还年幼的辰王,可当对上了人,他们又只会一脸恭敬。
当他很少想过,出了他所厌恶的地方,这些让他鄙夷的东西还是无处不在。
或许说,他不是没想过,他是避免去想,也不敢去想。
心下一阵惶然,杨崇茫然无措的目光在屋内一转,他太熟悉这种感觉,很怕自己再像以前三娘刚刚离去后的那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至少……
空档档又很是昏暗的厅堂里,终于有个人能拦住了他的目光。
傅挽感觉到,敏锐地抬起头来,脸上犹存倦色,眼睛里却仍是光彩。
好似这些时日,他们并没有如同丧家之犬一般,被人追在屁股后打;更全然看不出,这时她的心上人,还在不知何处生死未卜。
杨崇心突然飞快跳了两下,一个念头猛地窜入他的脑海中。
不,人与人之间还是不同的。
就像他与辰王不同,傅挽也与三娘不同。
若是换成了她,定然不会因为贫苦和被追捕的恐惧,就将家中席卷一空,将他扔在原地变成个彻头彻尾的笑话,将他所有幻想都打得支离破碎。
倏忽之间,杨崇的眼神里就出现了些细微的变化。
傅挽垂了眼眸,将茶碗往桌上一搁,又抬眼瞥了眼杨崇,起身就去找了那妇人,让她帮忙安排两个房间让她与“兄长”休息。
徒留杨崇站在屋里,听着那被傅挽强调的“两个房间”,脸立时就红了。
她知道了,知道他这一路来,藏得小心,却一直不停的在叠加的心思了。
原先不过是好奇被辰王看上还当做珍宝护着的是什么人,后来便是疑惑她为何要带走自己,再之后却是被她的忍耐与聪慧折服……
可她知道了……
大半个晚上,躺在硬邦邦的床板上,明明疲累万分,可却一丝睡意都无。
窗外月光拨开乌云,透过破烂的窗框,照在了离他床边才不过三步路的地上,好似倾泻了一地的白银,又好似掩盖了万般的情思。
杨崇“呼”的一声从床上坐起身来,扯过一侧的外袍套上,大跨步就走到了隔壁的傅挽门前,也不管里面的人有没有睡着,深吸一口气便开始吟诗。
一曲高中生必背的《关雎》。
旁的先不说,这其中的意思,是实在分明了。
按着傅挽的意思,在她房里打地铺留守的两个天字卫早就在听见脚步声的瞬间弹起身来,屏息静待却等到了这般出乎意料的事,都忍不住面面相觑。
天丑也管不得天黑人瞎了,挤眉弄眼地和天申示意——这是哪来的二愣子,居然连他们的王妃都敢抢,要不要出去揍他丫的?
天申比他略微冷静了些,转头示意了下床上拥着被子兀自好眠的傅挽。
累了这么些天,好容易松懈下来,傅挽的体力早就扛不住,在这般噪音烦人之时,也睡得无知无觉,丝毫不为所动。
于是天丑只能悻悻放弃了去打人的想法。
别到时候外面那蚊子没将人吵醒,他们倒是将人吵醒了,且这时外面怕是还会有人在,万一这里离了人让王妃出了个意外,他十个脑袋都不够砍的。
于是一夜就这般“和谐”地过去了。
傅挽一夜睡到了大中午,起来时正好错过了午膳,略一思考,止了那妇人着急忙慌要去灶房的动作,让天丑去买了身不甚起眼的男子衣袍,熟练地换上了。
手边没有趁手的工具,她瞧着水缸里那束着发髻,眉目间很是有几分阴柔娇媚之色的“小公子”一眼,轻轻地“啧”了一声。
女孩扮作男子,和妇人扮作男子,瞧来区别还是颇大的。
怕出门吸引了太多目光,傅挽出门去的第一站,就是脂粉铺,用着给新婚妻子买黛石的借口,包圆了一堆女子装扮的脂粉,喜得那掌柜娘子没口地夸赞。
傅挽欣然受之,半点不见羞愧。
拿着那一包袱的东西上了茶楼找了个包厢,天丑和天申也就看着她拿着那些东西一通涂抹,再转过脸来,方才白嫩阴柔的“娘娘腔”,就变成了个风流潇洒,眉目间还带着几分浪荡之气,身上甚至都有脂粉味的公子哥。
于是三人组大摇大摆地上街,与搜捕的衙役擦肩而过,也只是引得他们避走。
傅挽抿嘴一笑,用新淘来的折扇挡住了嘴,将身上厚得能将她整个下巴往下都盖住的披风拢了拢,大摇大摆地进了一处酒楼。
说是酒楼,其中的侍酒姑娘也不在少数。
傅挽跳了一个胸大屁股翘的,随手一指,就让她去伺候天丑了。
天丑一脸苦相,却在傅挽一个“难不成我来”的眼神下,乖乖地闭嘴了。
天申之前伤得比他重,这会儿身上都还有血腥气,不能让人近身,更要少喝酒,于是他便是想耍赖,也只能狠狠地独自咽下,一边应付着,一边竖着耳朵听。
“就前日,咱们青翠山那什么书院,突然就着火了,那火势之大,怕是半座山都要被烧没了,也不晓得那书院中的人如何了,我那远房舅爷家二表侄的妻弟可还在那里读书呢,听闻还颇得夫子喜欢……”
“嘻,赵四你别吹这陈年老牛皮了,那书院起的火,哪有你说的那般严重,还不如说说这城里的!我可听说了,咱榴州城这几日又来个几个江洋大盗,连着前头那四个,这官府的布告栏上都要贴不下了!”
“你说,咱们榴州城是招了哪方的霉运,这连着两年,大桩小桩的事就没断过!早知就该请个道长,为咱们去去晦气。”
“你这说起来,该去晦气的,还是那镐城里的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