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挽很想昂起头来告诉他,但某段记忆颇为深刻,她只能含糊地吞下,恨恨地找了昨日发生的事来控诉,“你变傻了!”
昨日谢宁池去端粥,却拿回来个皱巴巴的小册子,还献宝似的举到她面前,告诉她说这是能让她好受许多的法子。
傅挽半信半疑,与他拿着一起打开了,却见里面写的全是如何照顾孕期小娘子的种种注意事项。
当时傅挽便“喔”了一声,看着谢宁池笑,毫不留情地就挤兑着他嘲笑,“衣兄拿这个来,莫非是相信自个能够一杆入洞?”
她昨夜虽是突然兴起,可在进行到最后一步前都清醒得很,不仅算出来自己是安全期,还顺便在谢宁池的关键时期推了他一把,尽了能避免意外的最大努力。
若不是想着罗游给这本子时的不舍神情,谢宁池当时都有了撕了本子的心。
但现在傅挽提起来,谢宁池却只觉得笑,伸手按了下她翘起的鬓角,“虽不能一蹴而就,但也算是有备无患……”
他正要顺着试探傅挽是否已经看过他放在枕下的婚书,未完的话就被外面响起的敲门声打断,并着不知哪家的婶子响亮的呼呵声,“曾家妹子在不在?你家出事了!快叫你家男人起床,马上院长他们就要找过来了!”
门外的人还要接着敲,谢宁池已经收拾好起身去开了门,“何事?”
余婶子被谢宁池一个眼神吓得一个字都不敢再说,往后退了两步才回过神来觉着羞愧难当,强撑起一两分勇气,结结巴巴地问出声,“曾……曾家妹子……不在?”
谢宁池垂了眼眸,去瞧那一群已经快速聚拢到门外的人,“她还在睡。”
他只四个字,门外那群兴师动众来问罪的人却骤然停了声,眨了几下眼忘了自个要说什么,还是被人群中的某个人推了一把,才缓回身来,想起来前商量好的措辞,大声呼呵,“曾让,你可知罪!”
谢宁池皱了眉,两个字吐得干脆,“不知。”
那群人一噎,又有个被推出头来,大声质问,“曾让,你之前应允了照顾学子肖平,如今肖平却被发现在书院后山,奄奄一息,你可知这是违背了诺言!悖诺,为君子的大不为之列!”
“夫子说我夫君悖诺,我夫君也是承诺过会‘好好’照顾肖平了不假,可照顾学子的责任,最首要的,难道不是贵院所要承担的吗?若说悖诺失责,首要需要被责问的,该是诸位日日仁义道德挂在嘴边的夫子吧?”
清脆的女声从身后传来,众人循着声音看去,便瞧见了个裹着裘衣而来的妙曼女子。
长而乌黑的秀发只在而后简单挽了个髻,用一根简陋的木簪固定着,脸上也未施丝毫粉黛,显出了原本疏朗的眉眼,周身的曲线也被宽大而厚重的裘衣遮掩个干净,只显出了她高挑的身形,以及在挪移换布之间偶尔露出的绣鞋一角。
谢宁池往门口一站,挡住了众人窥探的目光。
可傅挽在他背上一敲,将他挪开了些许,看着那些脸上犹带怒气的夫子,却是迎了张笑脸上去,只那笑里瞧不出几分真诚。
“且退步说,肖学子可是有手有脚还能思考的人,不过是染了病症,身体虚弱几分罢了,难不成,还需我夫君一日十二个时辰,一刻不休地瞧着他?”
话中有理,却敌不过有些人并不想认,“可当初是曾让说了会细心照拂一二。”
“夫子这言下之意,是说,日后遇见了骤然患病的同窗,也不该为了同窗情谊出手相助,以免日后惹上了麻烦,被人抓住了痛脚吗?”
傅挽说得飞快,丝毫不给那群人辩驳的机会,“夫子整日里大道理不离口,却不知,这妄加指责,非要用所谓的君子仁德来要求人力所无法改变之事,可否称为君子之为?又可曾讲究过人□□理?”
几个夫子被问得呐呐无言。
最后只有个胆大的哼了一声,“身为君子,不与女子论理。”
傅挽一笑,毫不留情地顶回去,“人命当前,夫子却不去请人救命还在此强辩,我也不敢妄担罪责,与你论理。”
她说完,急急便要拉了谢宁池走,“夫君,也不知肖学子是何时跑出去的,我方才去瞧了,他娘子也不见了人影,八成是发现得早,去找他去了,如今我们还是快些去找找肖家娘子,也不知她是何时走的,又去了何处找人……”
说完这话,傅挽已经拉着谢宁池走出了人群之外。
“等等!”人群中突然站出个夫子,皱着眉,喊住了傅挽二人,“既是要找人,便几人成组一同寻找。正如小娘子所说,你们二人去,我们身为夫子也放心不下,必要遣一人与你们同行。”
傅挽眉头都未皱,只抖了抖手腕感觉了下玉镯,一口应下,“自该是如此。”
她这幅全然当家作主的模样,在众人眼中其实甚为奇特,可偏谢宁池一丝反驳的意思都无,却是坚定地站在了她这一处。
“那便由我去罢。”
杨崇从夫子群中出来,与那站出头说话对视一眼,垂在身侧的手骤然握紧,却是不避不让,半步也不肯后退。
那夫子略一点头,往旁让了一小步,“既然大家没意见,那便杨夫子同去吧。”
杨崇颔首,目不斜视地从傅挽二人身侧走过。
傅挽与谢宁池对视了一眼,一言不发地跟了上去。
碍着有外人在场,傅挽不能直说,便只能往谢宁池那里蹭了几步,将自个的手指塞到他的手心里,借着宽大的衣袖的遮挡,在他手心飞快地写字。
方才那一照面,她便已看出了那些夫子的不对劲。
她手指动得飞快,在谢宁池的感觉中,却只觉得她纤细温热的手指不断地在他掌心里蠕动,绵软而令人难耐的触感不断传来,撩拨着他的心神。
勉强分出一二分神智也不能完全辨认清楚她书写的内容,谢宁池深吸了口气,在呼吸真的变得粗重前,握紧了她的手指,低下头与她说话,“我知道,我让人去查了,他的确是有些问题,应该就是你怀疑的另一拨人。”
声音不算小,隔着三步远的杨崇怕是也听得见。
傅挽瞪了谢宁池一眼,又转过眼去,努努嘴与他示意前方的杨崇。
只是她嘟起嘴来的模样实在太过可爱,才从温热被褥,暖玉温香中起身不久,前夜太过美好的回忆又历历在目,谢宁池真的很难心如止水。
他低下头,在傅挽撅起的嘴唇上清了一口。
傅挽方才起身时匆匆涂上的薄薄一层口脂被他蹭走了一层,他却恍然未觉,用着那斑驳的嘴唇,挂着笑意,丝毫未曾将前面的人放在心上,“无事,他不敢。”
按杨崇那胆量,当年离家出走与人私奔,想来便已用光了他所有的勇气。
正要转身说什么的杨崇被他这五个字气得说不出话来,狠狠一眼想要瞪过来,却好似受了什么惊吓,瞠目结舌,站在原地不动了。
他这幅模样,傅挽也松了一口气,索性也无视了他的存在,与谢宁池说起话,“你早就查过他了?什么时候?”
话里有那么一丢丢,对隔壁家优秀孩子的不满。
“也就在昨日,你还睡着,蔡铜知带了一群人要来看肖平,却又畏惧于肖平的‘时疫’,临做决定之前,多看了他一眼,我心中有些猜测,便让人去查了。”
“恩,”傅挽听着点头,“我也是方才感觉出来,那些旁的夫子说话时,都是哆哆嗦嗦,畏首畏尾,好似唯恐说错了话,露出什么篓子的模样,只有他,一字不顿地说着,好似丝毫不怕旁人反驳,或是自个下错了决定。”
傅挽混迹商场,有时也会遇上有些并不能做主却非要咋呼的人,有时也会遇上明明能做主,却要与伙计们同站一列,好显得自个多么“泯然众人”的人。
只可惜,前者往往底气不足,后者又往往自信太过。
谢宁池也并不意外她能看出来,顺着便往下说,“那他来我们家兴师问罪,大抵也不是为了替肖平出头,看着,却好像是上赶着再为肖平的死来找个替罪羊,顺便,探一探我们的底,看看我们是否与这件事有关。”
傅挽点头。
她那日来有才书院找晏迩时,整个人都灰头土脸的,又一路坐在马车里鲜少露过面,也未曾在迎接她的夫子中看见过今日的那人,向来应该是他刻意避开了。
便好似肖平,这些人怎么都觉着自个藏在越普通的人里,旁人就越不会怀疑?
“既然他今日只是‘顺便’来试探,那便说明,他既不认识我,也不认得你。”傅挽略略沉吟,“那他能与肖平,与余持重合作,目的肯定就不是完全一致的。”
“若是都要争天下,余持重定然不放心将自个的嫡长子与他放在一处相处。但若是没有强大的利益驱使,想来那人也不会跟着余持重做这档子危险的生意。他既然之前未曾与余持重反目,却在我来有才书院时给肖平下绊子……”
傅挽稍稍停顿了一会儿,正好给了杨崇开口的时间,“这书院中的好多夫子都被撺唆着加入了一个神秘的组织,我这几日也加入其中,就发现……”
“他做了这事却未曾到我面前表功,定然不是冲着六爷我的银子来的!”
傅挽伸手在另一只手上重重一拍,激动得连疼痛都感觉不到了,“既然不是冲着六爷的银子来,那便是冲着衣兄你来!”
“不敢表功,定然是不敢得罪你又不敢讨好你,那定然就是被你整怕了的人。有和余持重的大计没有冲突而要协助,那……”
傅挽飞快地思考,抬起头来,一双眼睛亮晶晶地看着谢宁池,“那人肯定是漠北的人,衣兄不是前几年在漠北打过战,杀得他们那个漠北王仓皇逃窜。按年龄来算,他很可能就是当时被你追杀的漠北王后裔中的一人,这会儿与余持重合作,定然也是为了让余持重□□后将漠北归还与他,重回祖宗基业之地。”
谢宁池看着说得神采飞扬的傅挽,好久都说不出话来。
昨夜美人在怀,他翻来覆去难以成眠,便又拿了这事反复思索,突然想到开院门时瞥见的那张脸和当年战死漠北的漠北王有几分相像,才有了这个推测。
但傅挽,不用任何根据,只凭着一照面的几句话,便推测出了这大胆的假设。
“衣兄,”得不到该有的反馈,傅挽没忍住扯了下两人相握着的手,“你觉得我说得有没有三分道理。”
谢宁池“恩”了一声,垂下眼去怕他此刻眼神中如饿狼盯准猎物般的势在必得将傅挽吓退,将目光落在了方才被傅挽打红了的手背上。
“我在想,”他压抑住眼里的八分情绪,抬起眼来,却是情难自禁地将傅挽拉到怀中,用双手为锁链,将她紧紧困住,“你是女子,真是我生平最大幸事。”
傅挽被他的话逗得“噗嗤”一笑,在他怀里伸手戳了几下他的肩膀,升起了几分促狭的心思,“衣兄这话,倒像是如果我是男子,你也愿意为我断袖似的。”
她又不是没经历过,在她性别未明之时,谢宁池对她的处处避讳。
他与她作为朋友亲近,却是不肯再越雷池半步。
谢宁池这人,说板正严肃,也真真算得上是其中翘楚了。
他虽不故意自持身份,摆出高高在上的架势,让人难以靠近,可经年养下来的皇族贵气与傲骨,让他很难在此事上折腰,做出有辱门楣,伤了体面的事。
“是,”谢宁池偏头,在她乌黑的发上落下根本不会被感知到的一吻,“所以感谢你是女子,免了我一生鳏寡,免了我因相思而英年早逝。”
他这话,半数已然认了,他早早便起了心思。
只是心思已起,与如何作为,在他这里,还有所区别罢了。
傅挽莫名觉得鼻子一酸,想从这些乱七八糟还有些悲壮凄凉的情绪里挣脱出来,便伸手拍了下谢宁池的肩,从他怀里挣脱出来,示意旁边还有人在。
终于被意识到存在的杨崇。
他已从震惊的情绪中寻回神来,只安静地看着谢宁池,半晌说不出话。
那眼神太奇怪,像是钦佩,又像是对神人走下神坛的伤悲,又像是祖宗看见了后辈有出息的欣慰,还有几分得到了圆满的如释重负。
总之一句,眼神里信息太多,不像是男子看男子的正常眼神。
想到方才与谢宁池的那段对话也被他听了满耳,傅挽突然心下一突,下意识挡在谢宁池面前,与这位他年少时的伴读假笑了下,“我竟是忘了,夫子方才,是想要说些什么被我打断了?”
杨崇张了下嘴,想说我想说的,方才都已被你们二人猜测出来了。
可他废了这么些时日,好容易鼓足了勇气去做的事,提着心吊着胆好不容易得出的信息,在这二人这里,不过是照面之下的几句猜测。
于是他又想说,我只是想说,你们方才都猜对了。
但这两人,显然不会因为他的一句肯定就将这猜测信了十成十,也不会因着他的一句反驳,就去质疑自己得出的猜测。
他所能提供的信息,不过是张嘴说的几句废话罢了。
杨崇张了张嘴,泄气般叹了一口气长气,也不知自己是在对谁妥协,对谁承认自己的失败,承认自己的懦弱。
在他沉溺与找到自己存在的价值,头脑发热地做出决定之时,被他视为劲敌的那人,已在边境与凶狠的外族人搏斗,为曦朝百姓,赢得了数十年的和平时光。
是他鼠目寸光了。
杨崇肩膀松懈,好似松下了一副重担。
再看眼前这对有情人,他也能露出几分苦笑,“我只是觉得你二人很是般配。”
傅挽,“……”
怎么办,觉得我蓝朋友的这个伴读更危险了!
第96章 榴州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