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堂上,有胆小如鼠者,已不顾上功名利禄,有的举家南逃,有的扬帆东渡。都道慕容檀性刚毅冷酷,他们生恐一时晚了,便沦为他刀下亡魂。
时值二月末,正是春日回暖之际,金陵城里却人心惶惶。
燕王要渡江了,连战船都备好了,皇宫中那个金銮殿才坐了不足三年的年轻皇帝,终于要被自己的亲叔父篡位夺权了!
此时不论朝臣百姓,逃的逃,躲的躲,城中空了大半。仅剩的数十肱骨老臣,一心忠于皇帝,危急存亡之时不肯自去,日日跪在皇宫痛苦,只盼皇帝随他们一同东渡,免遭燕贼毒手。
连皇后,也领着数名宫妃,携年幼的皇子公主们,随朝臣一同跪求,一时宫中凄惶悲惨之声充盈,宫人听者伤心,闻者落泪。
慕容允绪闭门殿中数日,终是在众人苦劝中出来。只见他发丝披散,双目通红,手中握着一物,于黑暗中闪着惨淡的寒光,竟是一柄出鞘长剑!
众人未察他情状,只道他想明了,要随众人同去。却不料皇后方欣慰起身要上前搀扶,只听“扑哧”一声,长剑竟是没入她左胸口!
鲜血滴滴答答顺着剑滴落,月光映着皇后年轻而惊愕的面孔,令人不寒而栗。
空气顿时静了,众人惊恐的望着慕容允绪狰狞可怖的模样,大气也不敢出。
皇帝沉默不语,只踏着缓慢的步子,一个一个上前,一剑一剑穿刺,将瑟瑟发抖,大气也不敢出的年轻嫔妃们屠尽。
“此去艰险,尔等跟着我,只有吃苦受累,不若便死在这宫殿里,还能留个体面全尸。”
一时无说话,个个额头点地,无人敢窥视皇帝。
这大约是他二十多年来,最果决的一次了。
然而不过片刻,他握着长剑,鲜血淋漓的手,便微微颤抖,仿佛克制不住般,越抖越剧烈,直至长剑落地,发出脆响,他亦颓然跌坐在汉白玉石阶上,抱头痛哭。
原本眼睁睁望着父亲杀死母亲的皇子公主们,也终是惊恐的大哭出声。
齐澄费力的自地上爬起,令仅剩的太监们将皇子公主抱走:“抱远些,往南面去吧,送入寻常人家,总比留在这里等死好。”他与皇帝并肩而坐,“陛下,该走了。”
慕容允绪哭声渐止,由齐澄搀扶着,跌跌撞撞乘车驾离去。
……
皇帝出逃了。
传言在兵荒马乱的金陵甚嚣尘上。建弘帝气数已尽,接下来,大齐该是燕王的天下。
四月,春暖花开,慕容檀率军横跨天险长江,直扑金陵。千百年的风流富贵地,一夕之间为战火吞噬。
城门处早无人抵抗,一见黑压压燕军,径直大开城门,令其长驱直入。
皇帝都逃了,哪里还有忠诚的将士守卫都城?况燕王不杀降,日后的大齐在他治下,他自当爱护百姓。
慕容檀入皇宫遍寻慕容允绪不得,大怒不已,当即召尚留城中的数十大臣,一一逼问皇帝下落。
他须得寻到慕容允绪,若慕容允绪已死,他可顺理成章继位;若未死,则可逼其写退位诏书。然如今皇帝生死未卜,皇位便无法易主。
可那数个实在老迈,又一心忠于慕容允绪的额,不但无论如何也不肯透露分毫,更是直接一头碰死在金銮殿上,血溅当场!
余下数十个墙头草,两面派,各个瑟瑟发抖,唯唯诺诺,不敢出言。
刘善等大怒,请慕容檀杀其宗族,以儆效尤。
若换做寻常,慕容檀不必旁人劝说,早已当场大发雷霆,杀鸡儆猴,可今日,他却犹豫了,只沉默思忖片刻,便挥手令众人退下。
众武将不懂他何以才入金陵,便现优柔寡断之相,却终不敢多言,遂愤愤不平而去。
只赵广源一人,徘徊于殿前,待众人离去,方拜道:“王爷宽仁,实乃朝堂之幸。”
慕容檀苦笑:“先生也要劝我杀鸡儆猴吗?”
赵广源摇头:“四月,王妃产期将近,王爷此举,微臣自是赞同。”
他哪里不知慕容檀的心思?王妃产期便是四月末至五月初,近半月来,他常见其魂不守舍,独处时,更常捧王妃信出神,那目中的担忧与紧张,怎么也掩饰不掉。旁的臣子们尚未发现,他却早已洞悉——
燕王此刻,定是不愿再造杀孽,只求王妃顺利生产。
“依臣之见,建弘帝应当是南下或是东渡,不如暗中派人去寻,若遍寻不到,则火烧皇宫,造其自焚而死之相,王爷自可顺理登位。”
慕容檀闻言,脸色一缓,点头道:“此举甚好。”他起身北望,满心担忧,“咱们好不容易进了金陵,我原该立即派人将阿拂接来……”
只可惜,她如今的情况,不宜长途奔波。
赵广源深知他心,忍不住道:“王爷不若趁这两月时日,好生修整金陵,这好好的城池,原也是王妃出阁前的居处。”
慕容檀想起当日于金陵燕王府新婚时的情形,眼底不由闪过笑意,却转瞬即逝,忽然收敛神色问道:“郑承义如何了?”
他入城不过三两日,尚有诸多无法顾及,这郑承义一门,无论如何也是阿拂的血亲,他须得留心。
赵广源道:“朝中御史已尽走,郑大人却自上月起便闭门不出,直至王爷入城,方稍开门户,想是愿留在金陵的。”
他如此说,尚给郑家留了体面,明眼人一看便知,郑承义从前在建弘帝面前一味讨好,如今燕王来了却敢不走,还不是倚仗有燕王妃在?早有传闻燕王妃颇受燕王信任宠爱,如今更怀有身孕,郑承义怕是还等着当国舅呢!
慕容檀冷笑一声:“他算盘倒是打得快。也罢,先不必理会,将金陵的王府收拾出来吧,慕容允绪那小子八成溜得快,皇宫,总还是得烧一烧。”
作者有话要说:
好喜欢金陵啊gt;.lt;我就住在南京嘻嘻
第45章 郑潇北上
却说燕王入金陵的消息传至北平时,宋之拂只觉不敢相信。
尽管慕容檀曾向她许诺,半年之内必成事,她虽应了,心中却始终记得,上辈子,慕容檀到八月十五方得入金陵,比这一世整整晚了四个月。
她暗叹,慕容檀果然是命中注定的真龙天子,区区一年时间,便突破重重阻碍,颠覆了整个大齐。怪道当年的先帝,会如此提防他!
孙嬷嬷领着三个稳婆在旁亦步亦趋的跟着,脸上满是喜色:“咱们姑娘自嫁来,竟是一路的好运,不但姑娘好,连王爷也越发圆满了!”
两个稳婆也笑道:“婢替不少贵人接生过,却独没见过王妃这般面相好的,一瞧便是旺夫的好命!”
这二人如此嘴甜,却令宋之拂不由失笑。
想当日,她可是因命硬克夫,才被舅母嫌弃,沦落到替表姐出嫁的境地。而慕容檀,也是先后克死三位妻子,才将她这个命格一样“硬”的小户女娶进了门。
只不知,如今的郑潇等人,该作何想法,说不定,正捶胸顿足,悔不当初呢。
……
却说金陵郑家,郑承义闭门不出多日,与夫人林氏二人正面面相对,恍惚不敢相信事实。
郑承义早先见燕王势力日盛时,便开始埋怨林氏:“都是你想出的馊主意,如今可好,燕王成事了!若当初将潇儿嫁过去,还将阿拂配了子文,咱们家何至于落入如此尴尬境地?”
如今的郑家,表面有个女儿嫁为燕王正妃,实则却只是个外甥女,上回郑子文已经在燕王面前露了馅,齐澄更是嫁了女儿给郑子文,如今的郑家,简直里外不是人!
林氏满面通红,却仍忍不住反唇相讥:“这是何话?当日老爷也不愿将潇儿嫁过去,出此下策,老爷也是同意的。况且,子文娶齐大人之女,更是老爷亲去同齐大人定下的,怎如今事发,却都怨我?”
郑承义被夫人戳着痛处,只得气急败坏的顾左右而言他:“什么齐大人!你这妇人,休再胡言,那是乱臣贼子!”
幸好,不久前齐澄离开时,他当机立断,让子文将那倒霉儿媳妇也一同送回齐家,如今才算和齐家撇清了些关系,不至受牵连。
林氏怒瞪他:“老爷既如此悔不当初,何不那日随齐大人一起离开,跟着陛下东渡?”
郑承义冷笑:“妇人之见!东渡,那不过是海上浮木罢了。亡国之君,即便去倭国,也是寄人篱下,有什么好日子过?可若留在金陵……有阿拂在,都说燕王待她若珍宝,咱们郑家不见得会遭殃……”
“可——咱们从前那样待她……”林氏将信将疑,总觉不妥。
郑承义摇头:“阿拂是什么样的,你还不知吗?她最是个心软听话的孩子,我这做舅父的好歹养了她这么多年,况且,还有母亲在。”
林氏恍然大悟,是了,郑家再如何,他们这外甥女,定也舍不得将嫡亲的外祖母弃之不顾。
“你这几月,好生照料着母亲,教她好好的等阿拂回来。至于旁的,”他捋着胡须想了想,“你让潇儿收拾着北上,务必要她好生给阿拂赔罪,姊妹两个有从小的情意,她独自生产时有潇儿伴着,如此雪中送炭之事,不信她不回心转意!”
……
转眼四月将尽,五月将至,宋之拂产期临近,日日挺着孕肚,忍着浮肿在府里散步,只盼着孩子快些出世。
只这时,却自金陵来了不速之客。
“阿拂,你近来可好?”长春宫外,立着个熟悉的身影,正笑吟吟望着这边,竟是许久不见,正该远在金陵的郑潇。
此刻她神采奕奕,除因连日奔波的疲累外,竟是一点也无从前在湖广与金陵时的苍白病态,显见这一两年,修养得十分好。
宋之拂尚未答话,孙嬷嬷却已横眉怒目责骂起引她入内的婢子:“怎如此不知分寸,不请示便能将人放进来!此处为燕王府,可不是什么人都能进来的!”
那小婢子面嫩得很,一听孙嬷嬷呵斥,忙低头认错:“嬷嬷勿怪,这位姑娘说是王妃娘家姐姐,奉长辈之命前来探望,婢未及通报,她便入内了……”
王妃娘家亲戚,谁敢阻拦?
“王妃恕罪,婢这便将她赶出去!”说着,她竟伸手便要驱赶。
郑潇一时面子挂不住,错愕道:“你——怎敢?”她转头冲宋之拂道,“阿拂,你快快让她们退下!”
宋之拂方才一直未言,此刻才冲孙嬷嬷使个眼色,示意她适可而止。
孙嬷嬷早恨透了郑家人,才稍稍解气,又只得上前道:“罢了,不过是要你们长记心罢了,这位却是表姑娘。”
郑潇这才得解脱,一面狼狈整理衣衫,一面愤愤道:“王府中的下人竟如此不分尊卑,表妹实该好好教训他们才是!”
宋之拂只温吞笑道:“这王府里的下人,皆比我入府早,王爷都未嫌弃,我为王妃,如何能多言?更遑论教训。此处乃燕王府,不比咱们在家,规矩甚多,我也从不敢逾越,表姐在外,还请唤我一声‘王妃’。”
她语调轻柔温和,话却客气中带疏离,委婉又清晰的提醒郑潇身份尊卑之分。
郑潇原本自诩燕王妃,甚至是未来皇后的表姐,正十分自傲,此刻却如当头棒喝般,令她顿时清醒。
是了,她这个表妹,从前也是被她与父母亲一同设计的。
她脸色渐冷,不情不愿的仓促行礼,心中却渐涌起不满,当初若非自己不愿嫁,如今的燕王妃,哪里还轮的上这小孤女?
宋之拂只当未发现她的不满,只笑着缓步入长春宫,命人赐座上茶,方问道:“表姐怎会来北平?”
郑潇想起父母的嘱咐,忙道:“是父亲与母亲,知晓表妹——王妃生产在即,实在放心不下,方命我来的。王妃孤身在此,身边总要有个贴心人才好。”
宋之拂并不接话,只喝两口热茶,抚了抚小腹。郑家人哪里会这样好心?分明是看如今慕容檀得势,才这般舔着脸来讨好她。过去那一两年里,怎从不见他们派什么人来问候?
郑潇见无人应她,心中也知自己曾犯了错,遂又加了句:“祖母她老人家也十分想念王妃,只盼着早日南下才好。”
一听“祖母”二字,宋之拂才抬眼:“外祖母如何?金陵城中想必乱得很,她老人家可还安康?”
郑潇忙不迭点头:“祖母十分康健,母亲日日伺候得十分周到,去岁偶感风寒,更是请了宫里的御医去诊脉,这才恢复过来。”
宋之拂心暂安,她这舅父素来重名声,定会好好孝顺母亲,更何况,郑家如今忙着讨好她,自然更要好生照料外祖母。她遂笑道:“如此甚好。表姐如今气色也甚佳,身子也健朗了。”
郑潇羞涩的抚了抚比从前更鲜艳的面庞:“去岁兄长高中时,蒙陛下|体恤,特赐了宫中的养生秘方,吃了大半年,果然便好了。”她眸中是掩不住的喜悦,可刚说完,又像想起了什么的,收敛神色,小心翼翼望过去。
她口中的“陛下”,如今生死未卜,早已不是大齐江山的主人。
宋之拂只当未注意,江山尚未易主,明面上,皇帝仍是慕容允绪。只是,郑潇此话着实令她心生厌恶。
郑家从前绞尽脑汁的不想把女儿嫁给慕容檀,将她一人丢在北平不闻不问时,却深受皇恩,如今从前皇帝照拂的忠臣们,多追随慕容允绪离开,余下的也宁死不屈,只郑家,竟借着她的关系讨好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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