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怕时隔这么多年,傅长熹依旧还是能够牵着甄停云的手,熟门熟路的入了前院,指着庭中的梧桐树,笑着道:“这是母妃得封贵妃时,父皇亲自为她手植的。”
《闻见录》有云:“梧桐百鸟不敢栖,止避凤凰也”——当初孝宗皇帝为吴皇贵妃手植梧桐树,其意昭昭,令当时的王皇后忧心不已。幸好,王皇后为人并无过错,此后又得了嫡子,孝宗皇帝到底还是没有废后。
然而,这两株梧桐树还是留了下来,无论是吴皇贵妃去了,还是孝宗皇帝去了,它也依旧郁郁葱葱,今已亭亭如盖,落下满庭的绿荫。
傅长熹抬步走过去,以手去抚那树干粗糙的树皮,低声道:“昨夜我们喝的合卺酒,那酒当初就埋在这梧桐树下——那是皇姐出生时,父皇亲手埋的。论年岁,那酒倒是比我还长一些……”
甄停云被傅长熹的话逗得一乐,笑过了又想起宁国大长公主早便和亲北蛮,早已过世,不由更添几分感伤,轻轻的将手覆在傅长熹按着树干的手背上,以作安慰。
傅长熹反手握住她的素手,仰头看着上方的树冠,不知怎的忽然便忍不住的笑了:“我小时候便常爱一个人偷偷爬树,爬到高处,这样别人就找不着我了。有时候还能看见父皇和母妃在树下亲密……”
“当然,要是运气不好,被发现了,母妃肯定又要生气,不仅要打我,连父皇也要被她赶出门去。”
傅长熹便记得有一回,他心情不好,悄悄的爬到树上去躲个清净。结果正好碰上孝宗皇帝带着爱妃在树下乘凉说话,这两人说着说着,不知怎的就亲密了起来。当时的傅长熹还小,从未见过这样的事情,便悄悄的蹲在上面往下看。
结果,因他太紧张,树梢上掉了几片树叶下去,惊动了吴皇贵妃。她发现儿子竟是爬到了树上,适才还偷瞧了她与皇帝的事情,不由便白了脸,又惊又怕,又羞又恼的。
傅长熹到底年纪小,眼见着母妃变色,当时也险些被吓得从树上掉下来,还踩断了一根树枝。
后来,还是孝宗皇帝稳住精神,特特的点了个会爬树的小太监,上去把傅长熹给抱下来的。
为此,吴皇贵妃气得亲自上手,打了儿子一顿,又气又恼的:“就不该管你,叫你在树上呆着,等你从树上摔下来,把腿摔断了,我也能清净许多了。”然后,她一鼓作气,直接把傅长熹和孝宗皇帝这对父子给丢出了门,“你们父子自去外头,少来烦我!”
孝宗皇帝深觉自己这是遭了池鱼之殃,不免也有些迁怒爱子。只是,他素来宠溺儿子,抱怨了几句后又忍不住把儿子抱在膝上,反复叮咛:“下回可不好再爬这么高了,要是摔下来可怎么好?”
想起之前儿子爬的那样高,险些就要摔下来了,孝宗皇帝这般经多见多的都觉心有余悸。
傅长熹却是最没心没肺的,胡乱应了几声,随即便转口问起来:“父皇,你与母妃适才在树下做什么呢?”
孝宗皇帝老脸一红,扭过头去不想理会儿子:“你还小,问这些做什么?!”
傅长熹便抓着他的龙袍追问起来:“为什么不能问?”
孝宗皇帝哽了哽,一时说不出话来。
傅长熹便开始回忆起来:“所以,你们每天晚上关起门来,就做那事的?”
孝宗皇帝终于再绷不住脸,连忙伸手堵住儿子那张什么都能往外说的嘴,开口哄儿子道:“你还小呢,这些事不该你知道的。等你大些了,碰见了喜欢的人,自然就能知道了……”
那时候傅长熹年纪虽小却极聪明,堪称是举一反三。他听了孝宗皇帝的解释,眼珠子一转,便不依不饶的追问道:“一定要和喜欢的人做吗?还是说,父皇你没有和皇后他们做这事?”
孝宗皇帝听了,不觉又是一哽,最后只得抬手去抚儿子的后颈,低声道:“这样的事,只有和喜欢的人在一起做,才会觉得快活。”
“长熹,父皇只盼你也能寻到这样的人。”
……
当时的傅长熹似懂非懂,此时的傅长熹仰头看着浓密郁郁的树冠,回忆起那些旧事,不觉便露出笑容,他一手扶着甄停云的后背,一手捋开她的额发,微微低头,在她额上落下一吻。
是啊,这样的事情,只有和喜欢的人在一起做,才会觉得快活。
第136章 心上藩篱渐去
在梧桐树下回忆完了少时趣事,傅长熹还带着甄停云在昭阳宫里走了走。
这里的一应摆设还未动过,依旧是吴皇贵妃尚在时的模样,哪怕是傅长熹提前令人收拾一番,也没人敢移动殿中物件。所以,当傅长熹领着甄停云到了侧殿小书房时,还能看见花梨木书案上的几本翻开的字帖,以及案上那张未来得及上色的冬雪图。
透过这些,似乎能够看见当初立在书案后提笔斟酌的女子。
傅长熹缓步走过去,看着那些字帖,像是想起了什么,不由露出些微的笑容。
甄停云也跟着上去,低头看了几眼。
傅长熹想了想,便与她说道:“我母妃的出身,你应该也知道一些……”
甄停云点点头,她确实是知道一些,但也仅仅只是捕风捉影的一些——据说,吴皇贵妃乃是王皇后带进宫伺候的,原也是王家准备来给王皇后固宠的,谁知孝宗皇帝真就看上了,这宠是有了,可王皇后本人却是半点也没沾着,甚至还差点就要危及皇后尊位。
傅长熹用指腹轻轻的摩挲着字帖上的字迹,那上面的墨迹已然干了,因着岁月流逝,甚至已失了初时的鲜亮墨色,只是那上面的笔迹仍旧是他所熟悉的。
熟悉的几乎不忍多看。
傅长熹的语声也是低低的:“她出身低,初入宫时,不过是略识几个字罢了。毕竟,王家原也只是看重她的容貌身段,想着叫她以美貌柔顺而获宠,便从未教她读书识字。王家那些人,想的约莫也是‘以才事君者久,以色事君者短’——再美貌的皮囊,也仅仅只是皮囊,如此自不会碍了皇后尊位………”
“只是,母妃她便与你一般,虽条件有限,可她的心却并不局限于当前困局,总想着多认些字,多读些书。为此,她甚至能放下身段与边上那些识字的宫人求教。因她身份尴尬,王皇后也不甚喜欢她,平日里练字总要避着人,总是少笔墨纸张,多是拿了炭条偷偷的在地上写几个字,然后再拿水擦了。”
说着,傅长熹不觉一笑,眉间带了些复杂的神色:“父皇说,他第一回见着母妃,就是看她匆匆忙忙的抱着东西从小厨房里,只当她是偷了什么吃食,因着母妃容色出众,他一时兴起,跟着上去看了看。结果,他正好便看见了好几根炭条从母妃怀里滑落出来……”
傅长熹至今还记得孝宗皇帝将他抱在怀里,说起当年那些事时,那位至尊天子似笑非笑、难以言说的复杂神色——他说:“我永远也忘不了,她看见炭条从怀里掉下去时的慌急模样,以及她匆匆忙忙的低头去捡那些炭条时的神色。哪怕那只是不值钱的炭条,再没有人要,可她看着炭条的眼睛都是亮的,就像是在捡掉在地上的珠宝金玉一般。”
也正是因为那阴差阳错的一次遇见,帝王一时的兴起,一丝动容,才有了后来的吴贵妃,乃至于吴皇贵妃。
才有了宁国大长公主与傅长熹。
……
傅长熹深吸了一口气,接着往下道:“后来,父皇便亲自教她认字写字,给她准备字帖,教她练字……之后许多年,她也从未松懈,早晚的临字练字,也最看重这些。有时候,我不懂事惹了祸,她脾气上来要打人,正好碰见我坐着读书便又会强压着火,等我把书看完、放下书,再来打人。哪怕后来,皇姐和亲,她终日郁郁,可还是依着往日习惯,早晚练字。”
甄停云看着字帖上的字迹,不由道:“要是以后,我的字能写的如母妃一般好就太好了。”
“会的。”傅长熹握着她的手,轻轻捏了捏。
甄停云忍不住就笑了,顺势摇了摇傅长熹的手臂,仰头看他,嘴里打趣道:“所以,当初你教我练字,让我叫‘先生’的时候,是不是就已经喜欢我了?”
该说子承父业吗?
孝宗皇帝教吴皇贵妃写字教出一段帝妃情来,傅长熹与甄停云一开始居然也是如此。
傅长熹只觉得一颗心仿佛也被她摇了一摇,不由摇了摇头,露出些微笑容,嘴里轻声回道:“那倒没有,当时只是觉得你比其他小姑娘伶俐些,模样讨喜罢了……”
甄停云眨巴下眼睛,明眸若宝珠,看着他时尤显得晶亮。她拉长语调,撒娇般的问道:“那现在呢?”
对上她那晶亮的眸子,傅长熹再一次的抿紧了唇,许多话在这一刻都如硬块般堵在喉中,竟是再说不出来。
与此同时,一直飘荡在这昭阳宫中,一直禁锢在心上的藩篱似乎也都消去了。
傅长熹难得的眉目舒展,有些生硬的转开了话题:“时候也不早了。我们还是回去吧——你之前不还说要把昨晚上没看完的那本书给看完吗?”
说起这个,甄停云的心思也转了回去:是了,马上就要两校联考了。还是看书复习比较重要,调戏夫君、谈情说爱什么的往后再挪一挪便是了……
这般想着,甄停云也不拖拉了,连忙便拉了傅长熹一起出宫。
不过,傅长熹这回也算是开了些窍,他觉得昨晚上两人那看书答疑的方式很不对——要是孝宗皇帝当年如他一般做个柳下惠,指不定就没他了。所以,傅长熹决定改一改这看书答疑的方式。
两人一同出宫回了王府,去了书房。
傅长熹毫无半点谦让精神,径自坐在了书房唯一的木椅上,然后好整以暇的朝着甄停云招了招手:“过来坐。”
甄停云:“……”
片刻后,甄停云才犹豫着道:“就一张椅子,坐哪里?”
傅长熹指了指自己膝上的位置。
甄停云:“……”
傅长熹并不催促,只是克制且沉静的看着她。
他的面容依旧是那种刀锋一般凌厉的英俊,神色则如冰雪一般的冷淡。只有看人时,眸光幽深,神色深深,仿佛含着什么不可言说的期待一般。
甄停云迟疑了许久,终于还是挪步走了过去,然后试探着坐了下去。
傅长熹把人抱到怀里,这才伸手去翻那本昨晚上才看过的书卷。他素来记性好,且新婚洞房夜看书这事也的确是令人印象深刻,不一时便已凭借着记忆翻到了昨晚上看过的那一页。
于是,甄停云开始了痛并快乐的复习生涯。
虽然傅长熹的讲解详细且认真,但是每回她开口询问前,傅长熹都得抱着人揉一揉,亲一亲…………总之,她看着看着,便觉脸上发烫,脑子仿佛也有些晕晕的,一直到了要用晚膳的时候,她才发现:她和傅长熹在书房里耗了这么多时间,居然连半本书都没看完!
这什么人啊!
甄停云简直要被不争气的自己以及居心叵测的傅长熹给气死了!
于是,等到用过晚膳,甄停云也不用傅长熹教了,自己抱着书跑回了床上,闷头看着,准备记下自己不会的难点儿,等到过些日子回女学,再问楚夫人或是杨琼华她们。
最后还是傅长熹不得不主动低头,上来与她道歉。
没等甄停云想好要不要原谅他。
傅长熹已经得寸进尺的拉了被子,催她早些睡道:“还要三朝回门呢,你也别总熬夜。熬夜长不高!”
甄停云深吸了一口气,好险才没踢他——今早上傅长熹的警告,她还是记着的。
不得不说,这婚后日子也不是想象中的一帆风顺啊。
唉!
第137章 梦里什么都有了
虽然知道成婚是大事,大婚前后礼仪繁琐讲究些也是不可避免的。
但是,甄停云有时候还是难免烦躁:明明七月五日就要两校联考了,偏偏婚期就定在六月二十八日,前三天光顾着在家准备大婚一应事宜,六月二十八日大婚当天则是折腾了大半天,只有夜里还能就着火烛看一会儿的书,接下来又是入宫又是三朝回门……
好烦啊!
这种感觉就像是她明明想要好好考试,明明有心努力求进步,偏偏没碰着好时候,身边还有一堆拖后腿的……再想想女学里一群用功进学的同窗们,甄停云不仅有点计划被人打乱的烦躁,甚至还生出一股难以言说的焦虑感,面上自然是没什么好气的。
傅长熹虽然不大会猜小姑娘的心思,只是瞧她这模样,多少还是有些底,索性便凑过去,抬手给她顺了顺头发,就好像是当初在北疆抱着银狐狸给狐狸顺尾巴毛时一般。
甄停云没理他,鼓起雪腮,“哼”了一声,拉起被子躺下来,背过身不理他。
傅长熹凭借着多年给毛茸茸撸毛的经验,觉着她哼归哼,这模样大概是缓过来些了,这才开口:“怎么又生气了?真这么担心考试的事情?”
这下子,甄停云是连哼都不哼了。
这不声不响的,傅长熹反倒更头疼了。想了想,他才斟酌着道:“你真不必这般心急。我记得,你上次考了三十五名,这成绩已算是不错了。你该知道:山峰越高越陡峭,女学红榜上的名次也是越往上越难进步。学习并非一朝一夕之事,你得有耐心,一步步的慢慢来。”
傅长熹这话确实是恳切认真,也很有道理。
甄停云并不是不知事理的人,闻言沉默片刻,还是抱着被子转过身来。
此时已是夜深,外头掌了灯,床幔被放下来,遮了大半光线,以至于喜床上的光影昏昏,仿佛是被特意隔出的小空间。
只有她和傅长熹两个,对面对的躺着。
傅长熹轮廓深刻的面容大半沉浸在暗色里,如同归入剑鞘的刀刃,反倒柔和了许多。
甄停云紧绷着的小脸不知怎的也缓和了下来。她垂下眼,细白的指尖抓着被角,像是小心的袒露出肚皮的刺猬,声音细小:“原本,女学里就没有婚后留校就读的例子,我算是破例留校。倘这次考得不好,或是降了名次,就怕会惹人非议……”
傅长熹侧躺着,靠着枕头看着她,认真听着她的话,目光尤其沉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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