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光冲天而起,是登基大典所在的方向。广场跪了密密麻麻的人,高声唱诵“天佑南齐”,对神迹俯身下拜。身着龙袍的李秋庭蓦然回首!
数年前留在少年掌中的诛杀咒被激发,缥缈的人影浮现在天际,是燕月生的模样。乾坤神力凝聚成高大的素衣神女身形。她面无表情举起手掌,将显出真身的刺杀者尽皆捏成肉泥。淋漓的鲜血从少女指间溢出,血腥中带着一种狰狞的美丽。
当时李秋庭并不知道,这是他这辈子最后一次看见燕月生。
作者有话说:
第78章 、三生石上
司命星君被带回了天庭。
在确定李秋庭没有危险后, 燕月生解开了四象阵。在此之前,武曲等人为了破开结界并未杀死燕月生,可也没有手下留情, 不过是给她留了口气。待昊天看见司命星君时, 燕月生浑身筋脉俱被碾碎,跪都跪不住。被按在地下的少女满身鲜血, 能动弹的只有头颅。
“你为了明渊背叛我,可有想过后果?”
燕月生挣扎着看向昊天,白色流云从她身边飘过。殿上只有同为暗杀者的天兵天将, 闲杂人等一概被打发出去。高高在上的天帝居高临下审视着她, 脸上无悲也无喜。
“陛下以为, 我是为了青阳少君背叛陛下?”燕月生每说一个字都仿佛有一把刀在肺上割。
“不是为了他, 难道是为了你自己?”昊天声若洪钟, 震得燕月生耳膜都在痛, “我本来以为你是个聪明孩子, 知道怎么摆脱望舒的影响, 没想到最后还是这样。司命, 你太让我失望了。”
除了天后华阳,很少有人能判断出天帝的喜怒。但燕月生看得出,昊天如今心情不错,她不由得警惕起来:“属下确实对青阳少君动了心,但这点情意并不足以让我背叛。真正让属下改变想法的不是青阳少君,而是——”
“你当真以为对明渊动情的是你自己?”昊天打断燕月生的陈情。他仿佛听到了有趣的事, 眼里染上些许笑意。燕月生迷茫地看着座上的天帝,鲜血顺着她的额角流下来, 糊住神女的眼睛。
“陛下是在笑属下的愚蠢?”
“不错, 你确实愚蠢。”昊天声音中带着怜悯, “司命,你知道月老为什么给你起名燕月生吗?”
“你以为月下老人将你带回天界,只是因为你运气好吗?”
“你以为你爱上明渊,当真是出于你自己的意志吗?”
三个问题连出,问得燕月生不知如何回答。然而天帝也并不需要她的回答:“说自己不想弑神,所以选择保护明渊,却害得另外五个无辜之人惨死。这就是你犯下的罪过,如今谁也保不住你。如果你能听我的话老老实实杀了明渊,何至于沦落到今天这个地步?”
“五个人?”燕月生一边笑一边咳嗽,“属下亲手杀死的只有破军和纪雷刚,怎么算都只有两个。陛下当真打算公开另外三个人的死,告诉全天界他们因为刺杀青阳氏死于属下的诛杀咒?”
昊天骤然冷下脸。寻常诛杀咒最多只能杀死比施咒人修为更低的存在,不然中咒人最多缺胳膊断腿。燕月生的情况却与旁人大有不同。神器乾坤笔落笔即为真实,司命写下的与其说是诛杀咒,不如说是“死亡”的命令。凭借本命神器,司命星君可以跨越修为的天堑,随心所欲修改大多数人的命运而不用担心被反噬。
正因如此,昊天未曾将燕月生的命簿交给她,以免她生出异心。没有人知道,司掌三界命簿的司命星君,从没看过自己的命簿一眼。
“连自己是如何生于这世间的都不知道,倒关心起其他不相干的事。不在其位不谋其政,连这个道理都不明白吗?”昊天声音冷冷,“司命星君燕月生,渎职在前,弑神在后。按律贬入凡尘十生十世,不许任何仙君前去探望,否则一并重罚。”
天将上来接旨,将罪臣司命拖下去。还未出殿,昊天的声音远远追过来:“叫孟婆把她记忆洗干净了,让她在凡尘俗世沉沦,永远也别想翻身!”
阴曹地府下属天庭,但天界的神祇几乎不会来阴界,因为这里阴气太重,有损神躯纯净。即便燕月生身为延寿司神官,时常需要和地府之鬼交接工作,他们也只会在人间碰头。牛头马面用一领草席将司命裹好,拖着她在地上走。筋脉俱碎的燕月生每次痛昏过去,地府道路上的石头又会将她硌醒。
好在她保住了一条小命,看来昊天暂时舍不得放弃乾坤笔的力量。燕月生想。虽然神器已被昊天留在了天界,但在天帝没找到下一任乾坤笔之主前,她还是安全的。
昏昏沉沉中她又想起了破军,曾在众仙非议时一力保下她的破军。乾坤笔和昊天同为天道造物,二者力量难分高下,只是擅长的方向各不相同。传闻乾坤笔出世是为了三界力量平衡,它的主人只能来自人间。然而天帝怎么能容忍这等神器落入他人之手。将乾坤笔从它最后一任主人处带回后,昊天将乾坤笔封印在他寝宫之中,三界中人无一能见。
以昊天珍藏密敛的架势,乾坤笔终其一生也不能回到人间寻找下一任主人。然而这困局最终被外力打破:月下老人从凡间捡回的一只桃花妖意外得到神器认可,以致乾坤笔挣脱了兄长的封印,去往了新主人身边。
事发后燕月生被关押监.禁。天庭神仙觉得下界来的妖族大多缺少教养,野性难驯,不如天界神族行事有原则。他们认为决不能让这么强大的力量落入燕月生之手,建议天帝处理掉这只懵懂不知事的桃花妖,以免石猴大闹天宫的旧事重演。
那时燕月生虽被关在天牢,对自己的处境也不是一无所知。她提心吊胆好些时候,最后还是被放了出来。爷爷告诉她是北斗破军力排众议,在群臣面前保下了燕月生。他说如果能对这只桃花妖悉心教养,引她入正途,未来燕月生必能成为昊天的一条臂膀。
破军说服了昊天,燕月生自此成为天界第一位乾坤笔主人,入主天府宫成为司命,直接对天帝效忠。这么算的话司命还欠破军一条命,所以她知道那日路过天府宫的男人就是破军后殷勤十分,每天琢磨着怎么还人情。还着还着破军就死在了她手上,不知道临死前破军有没有恨她,有没有后悔当初在昊天面前为她说话。
想到这里,燕月生眼前光景忽然亮起来,身下道路也变得平坦,瀑布飞流直下的动静震耳欲聋,掩盖住牛头马面和别人闲聊的声音。过一会儿牛头马面离开了,裹着燕月生的草席被人解开。白发苍颜的老婆婆看清燕月生的面容后有些惊讶,但这惊讶也一闪而逝。
“孩子,你看上去吃了不少苦啊。”
在月老膝下时,燕月生有时会好奇爷爷年轻时的风流过往,但总是被一两句话草草打发。后来她模糊地听人说过一两句,月老青年时身中诅咒,被迫和爱人分开,此生此世永不能再见。为了弥补遗憾,月下老人这才开始为人牵红线的事业,希望如自己一般下场凄凉的爱侣能少一些。
凡人的此生此世最多不过百年,神祇的此生此世却是永远。燕月生怎么能想到,爷爷讳莫如深的昔日爱人,竟然就是奈何桥边为人炖汤的孟婆?
“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当时被迫和他分开,负气斩断情根。现在大家老了,回想起当年的事也只会觉得好笑。”孟婆用汤勺搅了搅锅中的汤药,原本清澈见底的汤逐渐变得浓稠,“我一看见你,就知道你一定是他的孩子。”
“不是亲生,只是领养的。”正在喝一碗疗伤汤药的燕月生急忙为月下老人分辩,“他这些年没有和任何人在一起。”
“我知道。”孟婆停下手上的动作,“我虽一直身在地府,天界的消息也不是一无所知。你在阴界还算有名,我还不至于连你本体是什么都不知道。”
“被神魂归位的神君破口大骂的有名吗?”燕月生难得苦笑。
“你的汤还要过一会儿才好,不如先去三生石那边坐坐。”孟婆指了指身后,“等汤好了我来叫你。”
燕月生目光落在那块平滑的巨石上,她听过三生石的传说。三生石与其说是一块石头,更像一面镜子,也有人叫它前世镜。被孟婆汤洗去前尘过往的鬼魂站在三生石前,便能在镜中看见他们的前世今生。燕月生从前不好奇自己的过去,因为她知道自己的来历。但在昊天的质问后,司命心中留下了一丝阴霾。
她有了想要知道的事。
用燕月生一生的泪水熬好忘情水,孟婆转身想叫人,却发现燕月生站在三生石前,怔怔地抚摸着镜面。少女眼泪无声无息地流了满面,在下颌处汇聚成巨大一滴,“啪”的砸落于地。孟婆盯着那些掉在地上的泪水,心知燕月生的迷魂汤恐怕不能清洗掉她所有的记忆,但孟婆也不想为这点小事再多熬一遍。
“汤好了。”孟婆将锅里的汤舀到碗里,“你这是怎么了?”
燕月生试图擦干净脸上的泪水,可擦去一点马上又会有新的滚出来:“没什么。我只是想,我真是自作自受啊。”
以为是为了自己的心学会了勇敢,终于反抗了昊天的安排,结果竟然是被别人的感情影响了吗?到头来还是在别人的阴影里活着,连一生所爱都来源于别人舍弃的感情。虽身为司命,却一辈子都主宰不了自己的命运。
“明渊,明渊。”燕月生反复咀嚼这个名字,脑海里浮现出青阳少君美丽却冷淡的脸,和李秋庭亮晶晶的眼睛。燕月生本以为她看重的是自己亲手养大的少年,结果竟是被望舒神女的情丝牵绊,对那位高冷寡言的青年神君爱得不能自拔。
“你要记住这个人,燕月生。”司命轻声说,“如果想获得真正的自由,你应该永远讨厌他,绝对不能接近他。”
绝对不能爱上他。
桌上的孟婆汤还在散发热气,满身疲惫的燕月生沉默片刻,捧起碗一饮而尽。眼泪顺着少女的面庞滚落在地,溅起微弱的尘灰。
——
燕月生睁开眼睛,面前一片空茫茫,除了合着眼睛在梦魇中挣扎的姜佚君外别无他人。司命燕月生的记忆到此为止,睿郡主燕月生在山河社稷图中醒来。在山河图中,作为乾坤笔主人的燕月生占了绝对优势,不用担心被别人暗杀,但她并不为此高兴。她站起身,向姜佚君一步步走去,每走一步,她的神情都在摆脱前生的影响,从司命星君迅速转变成今世的睿郡主。
“你是想起前世的仇怨,所以要杀了我报仇吗?可你为什么不直接杀了我?为什么要杀了我的家人?”
身着锦霞裳的燕月生无法动用妖力和仙力,这里唯一武器只有姜佚君手上那把长剑。燕月生握住姜佚君的手,昏迷中的姜佚君一点都没有反抗。
“是因为担心杀了我会被我爹报复吗?所以要将燕家连根拔起。”燕月生从背后抱住姜佚君,这时候他们看起来倒真有点兄妹的样子了,“可你杀了我的家人,难道我就不会报复吗?”
说到这里,燕月生惨淡一笑。她握着姜佚君的手,用长剑贯穿了姜佚君的胸膛。姜佚君脸上抽搐一下,在梦魇中死去。魔气从燕月生掌中滋生而起,迅速侵染燕月生周身,却被锦霞裳遏制住片刻。
因祸得福短暂没有被魔气吞噬神智的燕月生握着姜佚君的手,毫不犹豫地将长剑捅得更深一些,长剑尾端从姜佚君背后刺出,穿透了燕月生的心脏。
“你杀了我的家人,我不能放过你。”燕月生用力扭转长剑,完全破坏心脏后喷出一口黑血,“现在我把命还给你,就当是报答你前世助我脱困的恩情。”
“你曾经告诉我你有三个最想杀死的人,却没有告诉我是谁。当时我没有追问下去。现在想来,我大概就是那三分之一吧。”
“回想起前世的时候,你是不是特别恨我,姜佚君?”
姜佚君没有回答,他再也不能回答燕月生的任何问题了。少年君王低垂着头死在山河图中,靠在他背上的睿郡主身躯逐渐破碎成灰烬。拥有妖力的人族少女尚未完全堕魔便已死去,未成熟的魔气消散在风里。有的人大为失望,有的人松了一口气。同时昊天的命令到达阴曹地府。
“一旦拘到大梁睿郡主燕月生的魂魄,就地抹杀,不得有误。”
作者有话说:
第79章 、天师预言
“这几日我们翻遍了三界, 始终没有找到司命的神魂。”
南斗星君半跪于地,神情恭谨。
“你是想告诉我,她已经魂飞魄散了?”昊天阴沉沉地问, “不然以延寿司的能耐, 怎么可能找不到已死之人的魂魄?”
“没有找到司命神魂的不止延寿司,地府冥司也没有燕月生的半点消息。”南斗从容回答, “我们查阅了相关典籍,发现司命临死前极有可能已非凡身,所以能跳出六道轮回, 或许已消散于天地。还请陛下将燕月生的命簿赐予延寿司, 属下好就上面的蛛丝马迹找到她的下落。”
天帝表情微微凝滞一瞬, 半晌方道:“你下去吧, 这件事不要再提了。”
南斗并不惊讶, 就此起身告退。昊天从怀中取出一本小册子, 正是睿郡主燕月生的命簿。这本册子决不能交到南斗手上, 不然以南斗的智计, 司命当年弑神的真相恐怕再也隐瞒不住。
昊天当初饶了司命一命, 只是贬她下界十生十世,一方面是以为还有杀死明渊转世的机会,一方面也是舍不得燕月生这个好用的工具人。然而昊天没有想到,燕月生竟然能提前猜到他的计划,让李秋庭在姜河攻破南齐国都时早早病死,根本没给姜河亲手报仇的机会。另一边, 乾坤笔居然会选择追随旧主去往人间,这一点大大出乎了天帝的意料。
昊天将命簿翻至最后一页, 睿郡主燕月生的生命终结于弑君后自戕的那一刻, 往后便是一片漆黑, 没有任何可以分辨的字句。
那是入魔的征兆。
“是躲起来了吗?”昊天沉吟,“还是有人将你藏了起来?”
他脑海中浮现一位神君的背影,是失踪已久的青阳少君。明渊二十多年前为了司命追去下界,近几日完全失去音讯,即便是青阳氏族人也再没见过他的踪影。青阳帝君座下秋神蓐收声称白帝后裔行踪飘忽不定很正常,以上梁不正下梁歪的理由将天庭神官原路打发回去。
昊天思来想去,整个天界似乎也只有青阳少君有这个胆识,有这个能力,有这个动机去做这件事。他翻手收起命簿,信步走到窗前。窗外满湖碧绿的荷叶,和六千年前他和华阳成亲的那一天一模一样。
“昊天,你身为众神之主,本不该有私情。”天师的预言言犹在耳,“若是你执意如此,将来必定会失去天道的眷顾,到时悔之晚矣。”
“失去如何?不失去又如何?我要做的事,没有人能拦得住我。”
“你太傲慢了。如果神主这个位子是你完全靠自己得来的,说这话还能有三分底气。可你成为神界之主,有多少是靠了天命的气运,大家都心知肚明。这些年你在天界说一不二,无人敢有异议。可你说你要娶妻……待天道对你失望,必然会有新的神主出现。到那时,失去天命眷顾的你将会败于小辈之手。高高在上的神主被后起之秀从天帝的位置上撵下来,即便是这样,你也一点都不在意吗?”
“杀掉就好了。”昊天轻描淡写地说。
“什么?”
“能威胁到我的神族并不多,能胜过我的神族至今尚未出生。”昊天回头看向他的妻子华阳,“如果你所说的小辈当真会出现,我只要在他完全成长起来前杀了他便好。”
明渊是天师说的那个小辈吗?昊天不能确定,但明渊一日日成长为“历代最强青阳氏”,天界众神有目共睹。若是明渊当真能成功渡过情劫,超越昊天指日可待。
他不能允许天界出现这种变数,所以明渊必须被抹杀。
天界一日,凡间一年。在天庭众神在为寻找失踪的司命伤透脑筋时,人间又换几度春秋。明夷宗少宗主周采意带着崔鸣剑新收的小师弟登门,求见天机阁阁主荀无涯。小弟子领着贵客到花厅坐下,另有小弟子上前奉茶。周采意不在意这些虚礼,单刀直入:“荀阁主如今身在何处,我们大概要等多久?”
“少宗主来得不巧,我们阁主前月刚刚闭关,如今阁中大小事务一概皆由少阁主接手。少宗主今日想见阁主,怕是不能够。”
大梁皇帝姜佚君七年前死于刺客之手,国师程素问引咎离职,将国师的职位托付给师妹宁又青后返回天机阁,只说自己修行不够,被朝堂斗争影响了道心。阁主荀无涯默认了爱徒的选择,于是大梁朝中的纷扰抗议再也传不上天山。幸得宁又青虽然年轻,可也不是完全没有手段。她扶了姜佚君的九叔上位,以铁血手段镇压了朝中非议,危急时刻平定了大梁群龙无首的危机。
“程少阁主眼下在何处?”
“这个点,少阁主大概在教徒弟功课吧。我们已经有人去通报了,少宗主稍待片刻。”
“程素问收徒了?”周采意微讶。她比程素问年长几岁,如今也只有师弟没有徒弟。程素问年纪轻轻尚未独立门户,怎么忽然就收徒了?
“少阁主是这么说的,只是阁中除了阁主和少阁主,也没有人见过这位徒弟。”小弟子笑起来,“一开始我们也将信将疑,觉得或许根本没有这么一个人。不过少阁主也没有骗我们的理由,阁主后来解释说是那位姑娘身体不太好,需要远离人群静养,所以我们才没能看见。”
“这样啊。”周采意打消了一点好奇心。
“你功课都温习完了吗?明日少阁主可是要亲自抽人考校的,你也不想在少阁主面前出丑吧?”
“你以为我是宋阙吗?”孩童回答的声音恹恹,“我还剩三分之二,今晚熬夜不知道来不来得及。”
窗外树影摇曳,打闹的天机阁弟子从花厅窗下经过。坐在周采意下手喝茶的小师弟君逸抬头。周采意微微皱眉,从椅子上站起身。
“不要什么事都扯上我,”青年声音低沉,“我只是做完了应该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