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人正是明渊的叔祖父,时任春神的句芒。当初明渊的祖父承继青阳氏一脉宗祧, 成为那一代的青阳帝君, 尚还年幼的句芒被兄长送去了青帝手下。原话是“随便给他找点事做, 别让他有机会天天在空桑捣乱”。
于是句芒便留在伏羲氏领地,转眼到了今日。
“我并没有不许爷爷回来,”明渊神情不变,“月生她也并不是我的妻子。”
“这话说得,可半点没有我青阳氏一脉的志气。”句芒不以为意,“现在不是,将来也总该是。不过十世轮回劫罢了,你能护得住她一世,自然能护得住她十世。等燕月生历完劫数回到天界,你们还是可以再续前缘,相守终生的。”
明渊嗤笑一声:“爷爷说得这般轻巧,还是忽略了最重要的一点。”
燕月生前世只是为了完成她的工作,利用了明渊的感情。如果她根本不爱他,再续前缘又从何谈起?
明渊自小缺少父母教导关爱,喜怒不形于色,自嘲这种事从未在他身上发生过。句芒吃了一惊,仔细打量他这侄孙,才发现原先意志坚定不动如山的青年眼中,竟然多了些许迷茫和痛楚。
“你这是在哪里碰了壁回来?”句芒自问自答,“要让你动气可不容易。没有其他人,一定是燕月生。只是她如今入了尘世轮回,根本不记得前生之事,怎么还能给你气受?”
“爷爷渡过情劫吗?”明渊不答反问。
“这玩意是近些年兴起的吧。我那个年代,有的不过生老病死苦五劫而已。”句芒袖起双手,“你看你叔祖父我孤身这数万年,像是渡过情劫的样子吗?”
“难道爷爷就不想变得更强?”
“变强的途径有许多,未必就要渡情劫这一条。即便你如今情劫未渡,这天界除了青帝黑帝之外,难道还有你无法打败的神族吗?”
“还有昊天。”明渊抬头看那桃花树。一阵和风吹过,粉色花瓣落了他一身,桃花香气盈袖。
“你和他比什么?人家是应天道而生的,无父无母,和我们这些上古神族本就不是一类——”
说到这里,句芒不知想到什么,“噗”的笑出声。明渊不解其意。句芒也不解释,止了笑声道:“昊天生来与众不同,是天道钦点的天界领袖,自然比我们强些。即便你当真成功渡过情劫,也不见得能击败他。”
“我还没渡情劫,爷爷怎么就能如此笃定?”
句芒迟疑问:“你当真这么想?”
青阳氏虽然好战,可也不会无缘无故与旁人争执,句芒想不明白,明渊为何执意要与昊天争个高下。
“这么说来,昊天应天道而生,确实不需要历劫,遑论情劫。在渡劫这一点上,你确实已经胜过他。可这又有何用?你爹不争气,此生为情所误,青阳氏的重担早晚一日要落在你的肩膀上,你要为全族着想,早些将你喜欢的姑娘娶进门,舒舒服服过你的小日子,何必和天庭较劲?”
“如果这两件事不能共存呢?”
“什么?”
明渊此言发自肺腑,话一出口便知失言。他待要找补几句,忽而想起燕月生盘腿坐在榻上,斩钉截铁地说她讨厌他的模样。
他骤然心灰意冷,一并没了追究暗杀燕月生幕后主使的决心。
“没什么,只是忽然觉得自己在下界蹉跎十六年,实在是可笑至极。”明渊轻笑一声,“原以为她一颗真心待我,我自然不能辜负。如今她竟然告诉我,她讨厌我,前世全是我自作多情。”
月下老人说燕月生生来草木,不懂爱恨,竟然是真的。
“你这孩子,难道就不半点知道树妖一族的传统?”句芒忽然问。
谷中起了风,簌簌吹落一树桃花。明渊摊开手,粉红花瓣落入他掌心。这棵树正是燕月生的本体,昔年明渊为了保护她,将垂死的桃树从天府宫移栽至此。从那一年开始,这棵桃花的花朵便终年不落,仿佛日日都是春天。明渊以为是扶桑谷气候使然,也未曾在意。
“什么传统?”
“对于树妖来说,开花是一种求偶的象征。一旦开了灵智,成妖的树族便无法开花,只能用幻术造出花朵。这一点无法靠主观控制,直到他们遇到相爱的命定之人。”
“命定之人……”
“我虽不在天庭当差,可也听说过这一代南斗司命,本体是月老用来系姻缘线的桃花树,感姻缘之气后修成人形。也正是在有人形之后,这棵桃树再没开过一朵花。燕月生成为司命入主天府宫,月老不得不去瑶池移栽了一棵蟠桃树,以为结绳备用。”句芒眯起眼睛,“小明渊,你仔细想想,你是哪一天看见燕月生本体开花的?如果她当真讨厌你,何必沦落至此?”
“不要当真以为草木无心啊。”
悠悠的叹息被风卷走,明渊忽然记起前世李秋庭病死那一日,神魂归位的他冲进延寿司找燕月生,却发现天府宫早已人去楼空。院中桃树被人推倒,树干暴露在空气中,主干折断得七零八落,伤口流出碧青的血液。面容陌生的仙女半跪于地,抚摸着树干默默流泪。满地皆是凋零的桃叶,狭长却干枯,如同少女正在流逝的生命。
熟悉的气息从树上传来,明渊转世为南齐末代君王的时候和燕月生朝夕相处数载,立即辨认出来。
“……是你吗?”
几乎是明渊靠近树下的同一瞬,枝头如米粒般微小的花苞忽然萌发,几次呼吸间便绽放了一树碧桃,每一片花瓣上都沾满了神血,鲜艳却诡异。花朵越明丽,桃树枝干的色泽便越干枯,竟像是回光返照的模样。
原本跪在地上的桃花仙子回身,泪眼模糊地注视着闯入院中的明渊。
“少君,求你救救她!”
“现在只有你能救她,求求你救救她!”
燕月生因明渊情劫一事触犯天规,被天帝贬下凡间,不仅没有值日神在身边看护,过往亲友也被勒令不许前去探望。天庭众仙受昊天管束,自然不敢抗旨。只有明渊这个身份尊贵的苦主,可以不必遵守天帝旨意。
“我当时以为她是回光返照……”明渊喃喃,“怎么会是这样?她从来没对我说起过这件事。”
“在下界看护情劫的时候,燕月生应该也没机会回天庭,自然不会发现这一点,更不会告诉你。有时候很多人是不明白自己的心的,但心会欺骗自己,这一树桃花却不能。”孤寡大半辈子的春神摇头,“不然我当初为什么会出手救她?我还以为给青阳氏救了个孙媳妇,合着你在下界十六年什么都没干,只学会半途而废了?”
青年原本漠然的眼神骤然锋锐:“我知道了。”
“知道了还不快去?”句芒踢了他一脚,“天上一日,地下一年。你离开这么一会儿功夫,下界可过去了不少时间。若是她出个三长两短,我看你去哪里后悔?”
扶桑谷久无人居,空旷寂静到令人心里发凉。离开许久的明渊打开桌上匣子,里面只有一条红绳。
前世司命总用它结辫,后来红绳失踪,她虽有些奇怪,但找不到也就此丢开一边,随手裁剪了一段月光来束发。当时燕月生并没有想到,从她眼皮底下偷走红绳的不是别人,正是她看护的对象,尚未长成的少年李秋庭。
被父皇抛弃,孤独生活在冷宫中的皇子李秋庭病态地迷恋着下凡的白衣神女,搜集收藏他能找到一切燕月生用过的物件。当时的少年并没有意识到,他到底偷走了一件怎样了不得的东西。
“如果没有猜错的话,这应该便是月老的姻缘线吧。”
明渊收拢手掌,脸上难得流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
“倘若你一直无法看清你的心……”
作者有话说:
第34章 、亲人相见
身为明夷宗宗主, 崔鸣剑当然不止周采意一个亲传弟子。周采意早年被崔鸣剑收养,同门还有两个师弟。只是崔鸣剑最看好的继承人,自然还是他亲手养大的周采意。
周采意天赋卓绝, 又有仙缘眷顾, 若是好好修行,此生必能突破桎梏成仙。她也知道这点, 日课未曾落下半分。有时弟子从屋外经过,常瞧见半空无数刀光剑影,便知道是大师姐在练剑。
万千剑影散去, 周采意仗剑落下, 额上微有汗意。她没有抬头, 直接道:“郡主这么晚还不歇息, 找我有事?”
一直在暗处窥视的燕月生往前一步现出身形:“先前被不认识的人暗杀, 现在心还在砰砰乱跳, 怎么也睡不着。左思右想, 还是周姑娘这里最安全。”
客人在明夷宗遇刺, 对三大剑派来说, 不能不说是一种挑衅。周采意正要安抚几句,无意瞥见燕月生的视线,似乎并没有落在她身上。
“郡主在看什么?”
“那边树影动了一下,我以为是只猫,所以多看了一眼。”燕月生如常收回目光。
“明夷宗没人养猫。”周采意语气生硬。
“那可能是只鸟吧,”燕月生浑不在意, “周姑娘院中可有多余房间,借我住一晚?我实在害怕极了。”
周采意沉默片刻:“我今夜大概不会歇息, 郡主如若不嫌弃, 可以睡我的床。”
“这怎么好意思呢?”燕月生客气了一句, 并没有动身去屋里,端端正正坐在石凳上。
“刚才我就想问了,周姑娘这么晚不睡,可是有什么心事?”
值日神周登从墙头一跃而下,牢牢盯着燕月生的眼睛。
他原先并没有留意这孩子,毕竟周采意只喜欢男人,而燕月生显而易见是个女孩,怎么也影响不到李贞英的情劫。和工作无关的闲杂人等,周登向来不会多花心思。
但燕月生方才往这边看过来,径直撞进周登的目光里。少女嘴角勾起,恍惚间是个笑容。值日星君心头一跳,忽然意识到武曲违反天规也要杀死的这孩子,身上似乎有些蹊跷。
周采意从未察觉身边有神祇庇佑,虽有疑虑,但并未过多留意。她回避了燕月生的问题,简单回答:“修行中遇到了一点小问题,所以睡不着而已。郡主应该不会明白。”
“因为没有修习过明夷剑,所以不会明白吗?”燕月生沉吟,“若是我拜入明夷宗门下,是不是就能明白了?”
周采意吃了一惊:“郡主是想——”
“不必再叫我郡主,我早已不是什么郡主了。”燕月生纠正周采意的称呼,“不错,我想修行,只是苦于无人教导。若是明夷宗不嫌弃,我愿意拜入明夷宗门下,当一位洒扫弟子也行。”
周采意不蠢,转眼已经想明白燕月生此举用意:“燕姑娘可是心中怨愤未释,想要修仙为家人报仇?”
燕月生没有说话,周采意已经自顾自说下去:“弑君之事,非同小可,何况人死不能复生。即便燕姑娘当真大仇得报,也无济于事,只能将罪名坐实,这又是何苦?”
“活着的时候不能报家仇,枉自担了谋逆虚名,我不甘心。”
燕月生并不愤怒。她历经这几月磨难,早就明白了一点:想让别人切身体会到她的痛苦,是千难万难的。所以她也不怪周采意将复仇说得轻描淡写,因为失去家人的当事人,是燕月生而非周采意。
“我尚未年满三十,按明夷宗的规矩无法收徒。何况郡主身份特殊,这件事怎么都应该先禀报宗主。”周采意犹豫片刻,还是提醒道,“郡主若能放弃仇怨,此事还有三分指望。若郡主执意修习明夷剑复仇,我师父怎么也不会答应。为一己之私刺杀君王,若被紫微星气运反噬……”
“必会堕魔?”燕月生接口道。
“你竟然知道?”
“知道又如何?已经决定要做的事,不管需要付出什么代价,总是要做到的。”
值日星君在旁边听这孩子将弑君之事说得如此轻描淡写,顿时毛发直竖。他隐隐觉得这语气有些熟悉,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在哪里听过。燕月生年方十六,到底太过稚嫩,能看出当初白衣神女的一点模糊轮廓,周身气质却与昔年天府宫主人相去甚远。周登和南斗六星的交情都算不上深厚,连他们本名都不太清楚,自然没往被贬下凡的司命身上联想。
但这不妨碍他暗暗记下燕月生的姓名模样,准备回天庭的时候立即禀报天帝。
正月二十,明夷宗发生了两件大事。头一件,宗门来了一位贵客,却在明夷宗内被人暗杀。若不是大师姐周采意及时赶到,客人怕是性命难保。明夷上下虽不知燕月生什么来历,那刺客又是何许人也,却齐齐为客人在宗内被刺杀一事感到极为愤怒。个个挖地三尺,誓要将那敢挑衅明夷宗威名的刺客抓出来打一顿。
第二件事,宣布闭死关的二长老丁义山竟然出关了。
燕月生前一夜睡得晚,第二天起得略迟。刚一出门,便被屠汝陵扑过来抱住。女童力气不小,燕月生只觉下半身挂了个重物,几至寸步难行。
“为什么要换房间?”屠汝陵小声问,“都没有告诉阿陵,阿陵还以为姐姐已经走了。”
“昨晚碰到刺客,我一个人睡不安稳,想和周姑娘凑个伴。”燕月生一根手指戳在屠汝陵脑袋上,将她从身边戳开,“有话好好说,别拉拉扯扯的。”
“那姐姐怎么不来和我睡?”
“我需要一个可靠的人在我身边,阿陵是觉得,你比周姑娘更能打?”
屠汝陵脸色一变。此时周采意恰巧拾掇好衣物,一脚跨出门,撞上屠汝陵怨愤的眼神。周采意茫然不解,但也未放在心上:“师父传令来,要我带你去取解药。”
“还有,二长老想见你。”
丁义山按辈分是崔鸣剑的师叔,修为却及不上他师侄,剑法也未必比得上他师侄孙。修士修行贵在专一,而丁义山分心太过,在吃喝玩乐琴棋书画上颇有心得,习剑的功夫难免落下了点,平日也不太靠谱。
崔鸣剑至今记得他拜入山门的那一日,师父带他去见宗门师叔伯。其余师叔师伯都送了一份见面礼,只有丁义山根本没想起来有这回事。他打量崔鸣剑半日,冷不丁道:“你甚至不愿意叫我一声师叔,还想从我这讨见面礼?”
此番丁义山年初宣布闭死关,明夷宗上上下下都在惊叹,二长老何时转了性,终于知道发奋修行。只有崔鸣剑知道,丁师叔是恨上了京城的那一位。然而他修为一般,明夷宗又不能因为一个长老对上天机阁,丁义山暂且只能忍着。
殿门外光线一暗,丁义山立即站起身来,然而只是一位洒扫弟子路过而已。他脸上挂不住,假装见到一只飞虫,一边在空中拍打一边讪讪坐下。
“师叔既然这么关心那孩子,为何不亲自去见她,反而在这里干等?”崔鸣剑忍笑。
“我是长辈,她是晚辈,没有长辈巴巴跑去见晚辈的道理。”丁义山冷哼一声。
崔鸣剑点头:“理是这个理。只是睿郡主千里迢迢从京城赶来,师叔不早不晚,正好这关头宣布闭关。那孩子看起来就是个心眼多的,怕不是以为师叔不想见她,随便找个理由打发她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