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头灰狼,强壮矫健,单从这扑出来的角度与速度,在狼群中应是头狼的地位。
温摩没有动。
她一身华美的吉服,立在空旷的院中,面对迎面扑来的巨兽,眼睛都没有眨一下。
姜知泽站在小楼之上,只觉得她那身红衣耀眼到刺目的程度,金色的钗环在阳光下折射出炫目的光。
为什么不动?
为什么不逃?
敢同姜知泽合作,自愿被安插到他的身边,难道会被一头狼吓呆?
这里地势甚高,被安排作羽林卫的望楼,望上设有驽机,长箭可以洞穿三层牛皮,姜知津的目光落到了那架弩机上。
风旭同他从上一起长大,对他的神情再熟悉不过,微微吃惊:“你想救她?”
不。
姜知津在心中用力地回答。
他很小很小的时候就知道,他是姜家嫡子,生来就是要追逐一样名为“权势”的游戏,这场游戏中,一国、一城、一家,覆灭起来都只不过指掌之间,何况是区区一条人命?
她若是姜知泽的人,死了正好省他的事。
她若不是姜知泽的人,留在他的身边也是有风险,毕竟她有妻子的身份,同他朝夕相处,难保他不会露馅。
所以,她死在这里,对他而言百利而无一害。
可是,撑着头在床上朝他微笑的温摩……低声唱歌的温摩……手持弓/驽救他的温摩……他的脑海像是变成了一盏绚丽的走马灯,每一帧画面都是温摩。
这短短一瞬,异常难挨。
在温摩这里,时间已经和风一起变慢。
狼扑过来的动作也变慢。
她看清了狼眼中的凶恶,看得到狼牙的尖利,空气中兽类的气息骤然加重,重到这股腥风扑面。
“呛”然一声,她一掀衣摆,拔出了刀。
雪亮的刀光切向灰狼的头颈,灰狼嘶吼一声,避开了要害,迅疾落地。
这一刀只带下了几缕狼毛,温摩有点遗憾。
灰狼大约也发现这个人类难缠,喉咙里低低发出嘶吼,缓缓绕着温摩转圈,像是伺机寻找温摩的漏洞。
温摩一手抓着刀鞘,一手握着刀,缓缓挪动脚步,刀锋始终正对着灰狼。
姜知津怔了一下。
他跟温摩一道入宫,竟没发现她衣裳底下藏了刀。
那么长一把弯刀,怎么藏的?
他自己都没有发现自己紧绷的脸色陡然放松了下来,嘴角甚至隐隐有了一丝笑意。
阿摩,你到底还能给我带来多少惊喜?
风旭冷眼旁观,发现了一件事:“你不想她死?”
姜知津还没回答,忽然眼角余光瞥见一道影子以极快的速度从兽柙内扑了出来。
还有一头狼!
这两头狼仿佛是合谋布局,前一头狼牵住温摩所有注意力,后一头狼趁温摩不备由后蹿出,温摩背朝着大门,根本防无可防。
前一头狼趁此之机,猛扑上前。
两狼一前一后,同时扑向温摩。
温摩只有一把刀,根本不可能挡得住两头狼!
姜知津在望楼上将这一幕尽收眼底,刚刚放松的心骤然收缩,冲到驽机旁,正待将那头狼一箭穿心,就见明亮阳光下,温摩向前踏出一个弓步,右手弯刀斩向前面那头狼脖颈,左手刀鞘猛力抽在后面那头狼的腰身。
两声嘶鸣几乎是同时发出,两头狼轰然落地,溅起一片烟尘。
姜知津手扶着弩机,彻底愣住了。
视线凝固,心仿佛也随之凝固。
偌大皇宫,偌大天地,这一个瞬间,他的眼里心里只有那个在烟尘中持刀的红衣温摩。
久久不能回神。
温摩顿也没顿,提着刀直踹开大门。
外面宜和正带着宫人们听动静,见她出来都吓了一跳,宫人们愣了愣才晓得上前护主,被温摩一脚一个踹开。
宜和生平头一次感觉到了恐惧:“你、你干什么?你别乱来……你要是敢伤了我,父皇不会放过你的——啊!”
她的威胁还没说完,衣襟就落进了温摩手里,温摩扯着她,轻飘飘地就好像扯了件衣裳,直接将她扯进兽柙中。
宫人们惊叫连连,纷纷涌上来,院中的两头狼却让她们却步,一头狼死得喷了一地的血,另一头狼却没死,还在吃力挣扎,眼看就要站起来。
“不要!不要!不要!”宜和尖声,脸色已经白得没有半点血色,只知道叫着这两个字。
但很快她连这两个字都叫不出来了。
温摩直接把她的脸怼到了狼脸上。
粗硬的狼毛扎着宜和的脸,尖利的狼牙就在眼前,腥臭的狼嘴里还喷出一阵阵热气,宜和公主大脑一片空白:“啊啊啊啊啊啊啊——”
“害怕么?”温摩按着她的头,“害怕就对了。记住这感觉,这就叫恐惧,你让别人去死的时候,别人心中的就是你此时的心情,懂么?”
宜和眼泪鼻涕都流出来了,她听到了温摩的话,她想狠声教训温摩一顿,可她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喉咙像是坏掉了,脑子根本管不住它,它疯了似地尖叫着,停不下来。
温摩皱了皱眉,把她拎起来一点,“我说,你听到没有?”
离开那头狼,宜和总算恢复了一点理智,尖声骂道:“我要杀了你!我一定要杀了你!我要让父皇将你凌迟处死——啊啊啊啊啊!”
她的头再度跟狼头贴到了一处,更可怕的是那头狼仿佛恢复了一点力气,嘶吼着要站起来。
风旭转身就要下楼,姜知津拉住他:“别走,好戏还没完。”
风旭没好气:“那是我妹妹!她要杀了她!”
姜知津微微一笑:“放心,你看,她真要杀人,你妹妹早没了。”
“公主!”宫人们慌了神,试图来拉开温摩,温摩弯刀一挥,刀尖还滴着狼血,登时让宫人们齐齐止步,只敢大声骂温摩以下犯上,并历数大央种种酷刑,让温摩等着一一去尝遍,短短一炷香/功夫里,温摩身上就多了无数罪名,三族都被夷了七八次。
还有一些老成些的宫人连忙找了羽林卫来。
羽林卫可不会被一把刀吓住,他们人多势众,一个个扑上去,压也把温摩压死了,但温摩刀锋一转,将刀尖对准了宜和,“谁再敢动一下,我就划花她的脸。”
“你敢?!”宫人大叫,“她是公主!你要是敢动公主一根头发,陛下一定会叫你死无葬身之地!”
“这句骂过三遍了,能不能换个新鲜点的?”温摩淡淡道,“这公主要拿我喂狼,要不是我运气好,这会儿躺在这里喷一地血的就是我,你说我划花她的脸,算不算过分?”
狼血顺着刀尖,滴到宜和脸上。
宜和已经快疯了:“不要过来!不要过来!啊啊啊啊!”狼头又动了。
风旭对这唯一的妹妹宠爱之深,不逊于父母,再也看不下去,姜知津却不放他下楼,道:“宜和已经被宠得无法无天,正缺一个人来管教,这是个好机会。”
风旭道:“宜和要被吓死了!”
姜知津忽然笑了,笑得有点特别。
“你笑什么?”
“我是笑你我这样的人真是奇怪,看旁人的生死轻若鸿毛,像是看破一切的神明;看到自己关心的人有险,却同样是心急火燎,和一般的凡夫俗子无异。”
“你这人,这时候还有功夫说这个!”风旭挣开他,匆匆走向楼梯。
“风旭。”姜知津在楼上叫住他,“信得过我的话,就别去。”
风旭回头。
楼梯低,从这个角度,姜知津高出许多,逆光而立,当真如同一位神明。
他怎么可能信不过姜知津?
还是从幼时起,他就被这位小他两岁的表弟深深折服,折服于姜知津的头脑与心机,更折服于姜知津的眼光和手段。
他站住了脚,一步一步走了回来,恨恨瞪了姜知津一眼:“要我眼睁睁看着亲妹妹被别人欺负,也不知道你是傻子还是我是傻子。”
姜知津微微一笑,揽着他的肩:“嫂嫂教训妹妹,乃是天经地义的事,你冲下去才是傻子呢。”
小院中,宜和的嗓子已经快喊哑了。
温摩气定神闲,瞅着她快受不了了,就把她提溜起来,问:“知道错了么?”
宜和坚贞不屈,死不悔改,破口大骂,于是又被塞了回去。
那头狼也是可怜,差不多快要直起身子站起来,温摩就拿刀鞘在它腰上补一记。
狼是有名的铜头铁骨豆腐腰,腰身乃是最大弱点,一击之下登时倒地,被迫和公主头蹭头地相互摩擦。
公主嫌狼臭,狼说不定也在嫌公主香,香得它一边挣扎一边打喷嚏。
“我要……我要杀了你……一定……要杀了你……”
不知第几次被提溜起来,宜和嗓子发哑,眼神已经找不到焦距,“等我父皇来,我一定要让他杀了你……”
“别等了,你父皇不会来的。”温摩道,“你以为这帮宫人敢去找皇帝?你让他们怎么说?公主要让狼吃了姜家少夫人,现在正被姜家少夫人抓着跟狼贴在一起?皇帝一来,你害我的事可就瞒不住了,你这么能害人,脑瓜子不可谓不聪明,那就赶紧想一想,是你害死我的罪名大,还是我让你和狼玩一玩的罪名大?”
宜和不是不知道这一点,只是真的给温摩吓傻了,此时眼睛回了一点神,露出一丝畏惧的神色。
温摩瞧她这眼神,心想,差不多了。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一声大喝:“温摩你在干什么?!”
温摩心里“咯噔”一下。
是父亲,以“忠义勇武”闻名的温岚温侯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