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安静听完,中间没有打断,也没有急着表态。
待到确定段胜轩已经全都说完了,他才缓缓抬起眼来,凝视段胜轩的眼睛,用沙哑的嗓子,低沉而极慢地说:“……您为什么想救他?只因为他是病患,而您是医生么?”
段胜轩心下微微一震。
眼前这个人啊,尽管早已忘却前尘往事,再世为人,可是这份犀利和通透,依旧还是超越常人。这一问,便问到了最最关键之处。
段胜轩轻叹一声,垂下头去,既似是向眼前人诉说,又像是对自己说。
“因为……我曾经亲眼看着那孩子长大。”
“他刚来的时候,见了我也愣住,我知道他也是认出我了。可是他没有转身就走,反倒迟疑着留下来,我就知道那孩子是以为我没认出他来。”
“也是,他那年还小,身量和相貌与现在都有太大变化,一时认不出来也是常情。可是他忘了我是当医生的人,就算不认识他的皮相,却也认识他面骨的轮廓和比例。人再长大,这面骨的比例却是不会再变的。”
“那孩子……终究与我有过一段师徒缘分,如今他又误打误撞到了我面前来,带着重病,我想这也许是上天的注定,要我来医治他。”
那人依旧还是耐心地听完,然后点点头,用沙哑低沉的嗓音说:“既然如此,我又为什么要阻拦您?医生,循着您的意愿去办就是。”
他的话让段胜轩心下翻涌不已,双眼中已是不觉湿润。
段胜轩再解释:“您真的肯么?我只担心,若您还是从前的您,怕一定不会同意。”
那人歪头想了想:“他是很坏的人么?”
段胜轩摇头:“当年他还是个孩子……”
那人轻轻叹了口气:“既然还是个孩子,那这世上就该有人挺身帮他。每个孩子都不应该被这个世界遗弃。”
段胜轩有些想要哽咽,便急忙垂下头去按住了那人的手:“您的话,我听懂了。”
半个小时后,段胜轩找回了本沙明。
经过仔细望闻问切,段胜轩坐下轻轻叹了口气:“虽然你自己还不肯说,我却也能猜到国外的医生给了你什么样的诊断。小伙子,他们告诉你是肿瘤,越积越大,开始压迫到血脉,影响了血流,造成大脑供血不足,渐渐影响到你的思维和视觉了,是不是?”
本沙明心下一震:“是。”
段明轩略微摇了摇头:“可我是中医,我只能按照中医学说,来说说我的看法。依我来看这是内痈之症。是你多年肝气不舒、冷热不调所致。因冷热不调,使寒气折于血,血气留止,久而久之导致血脉不畅。”
本沙明只紧紧盯住段胜轩的眼,尽管心下警告自己不可再生出侥幸之心,却终是忍不住问:“段医生……您,可治得好我这病?”
段胜轩眸光静静望来:“孩子,我不敢给你肯定答复,以免你自己抱了太高的期望。我只能说,我愿意权且一试。而你,是否愿意在我这里多停留一段时间,让我试上一试?”法国,巴黎。
又是春来,万物复苏。
燕余裹了裹身上的披肩,沿着林荫大道一路朝前走。心情也感染到了万物生机,于是不由得在阳光透过林间洒落在肩上时,停步微笑。
手机响起来,她看过去,是薛江秋。
她送到耳边,轻盈含笑:“嗯,我到了,你放心吧。蓝带学院已经去注册了,你拜托的老师和朋友帮了我很多忙,住处什么的都已经安顿好了,就等着开课。”
薛江秋含笑问:“你现在在做什么?”
燕余俏皮一笑:“你猜。”
薛江秋在m国闭上眼睛,细听话筒里传来的静静风声。风过林叶,发出飒飒的轻响。
薛江秋便笑了:“我猜,你是在林荫大道。”
燕余吓了一跳:“不会吧,这你也猜得出来?”
下意识左顾右盼,以为薛江秋还是偷偷来了,说不定就藏在那棵粗壮的大树背后。
她说过不用他来的。这一次法国之行,她虽然是名义上想来蓝带学院短期进修,圆一个厨师的终极梦想。可是事实上——她是想要赴一场独自的、心灵的约会。
所以薛江秋尽管推了许多工作,专门腾出时间,想要陪她一起来,还是被他婉拒了。
最后,薛江秋也是聪明剔透的人,便没再坚持,只打了许多个电话给他曾在蓝带学院的老师和朋友,帮她将一切事情都安排好。
薛江秋在电话里轻叹口气:“好歹我也算是从小在汤家长大的,耳濡目染地偷学了不少汤家的推理方法。便如现在,虽然我唯一能凭借的只是手机里传来的风动树叶声,但是根据这声音的频率,可以参照巴黎现在的天气预报里的风速,大致推算出你身旁这片树林的高度、树叶的密度。”
“以我在巴黎十年的生活经历,我又怎么猜不到这样高大茂密的树木,市中心地区只有林荫大道才有呢?”
“原来是这样,”燕余悄然松了一口气。
他没来,就好。
简单聊了几句,燕余听得懂薛江秋语声里绵密的感情,她有些招架不住,寻了个理由急急挂断了手机。
却还是忍不住停步回身,望向身后那遮天蔽日的两排巨树。
说也奇怪,虽然确认了薛江秋此时并不在这里,可是她却为什么仿佛觉得方才的确有人在盯着她看?
可是她回头看去,却什么都没看到,只有同样在大道上牵手散步的白发老夫妻,以及戴着头盔、蹬着脚踏车呼啸而过的孩子们。
她轻叹一口气,或许还是想多了。
燕余此行是蓝带学院为期三个月的甜点短期培训课程,这段时间住在薛江秋的朋友家里。房东是一对大块头的夫妻,个头大,肚子更大,一看就是典型的美食爱好者。大块头的夫妻也有着同样大码的笑容,总让燕余觉着身边围绕着两个小太阳。
燕余回到住处去稍微休息了一下,便又起身去看巴黎这边新加盟的店。
能吸引到法国巴黎的甜点店申请加盟,对于燕余来说是巨大的惊喜。现在国际上通行的甜点技法和品种,其实是欧陆的产物,法国就更可算是这个行当的老祖宗,燕余的视野能够洄游到巴黎来,对她自然意味着巨大的肯定和荣耀。
所以新店开张,她一定要去。
加盟的店主是一对年轻夫妻,丈夫叫亨利,妻子叫艾玛。见了燕余来,两人都高兴地上来拥抱。
燕余特地看了一眼柜台,放心地看见那款黑皮肤的“小笨”乖乖地静立在柜台一角。卖相虽然稍有一点不好看,可是却很有一分自己的格调。
只是这样的一个小动作,却也被艾玛留意到了。艾玛便笑:“为了这一款甜品,燕余你在加盟费上又让了我们一个百分点,我们怎会不履行诺言呢?燕余你放心,我们要一定会按照约定,每日都在柜台里给这款‘小笨’留下固定的位置。”
燕余这才放下心来,连连道谢。
艾玛晃着金色的短短卷发,神秘地笑:“燕余……你这样的坚持,背后必定有故事。能不能告诉我,那个故事是什么?”
燕余红了脸,尴尬笑笑。
那是她自己的秘密,她并不想讲给外人听。
艾玛却补充:“其实我的意思是,如果知道你的故事,兴许我也能帮得上忙。”
艾玛的话让燕余重做考量。
艾玛的店跟其他的加盟店有所不同,因为这家店是开在法国、巴黎的第一家店。
正如她自己都忍不住要到法国来寻找那个人的身影的原因一样,她其实是觉得那个人一定会回到法国来。因为他是法国人,因为这里更留着他跟詹姆士十五年的情谊。
虽然她现在还找不见他,可是她相信,他说不定就在法国,也许就在身边不远处。
她在法国的短期培训只有三个月,她迟早会走,可能三个月的时间不足以让她遇见他;可是艾玛的店不同。
也许那个人终究有机会走到艾玛的店里来,也许就正是会在这里看见她留下的“小笨”。
她便动了心,凝视着艾玛的眼睛,想了想,然后才悄然说:“我是在找一个人……”
法国真的是一个浪漫的国度,法兰西民族也自带浪漫的天性,艾玛一听便眼睛一亮:“让我猜猜,是个男人,名字也叫‘小笨’,对不对?”
时隔两年,再度能这样敞开心扉与人谈起那个人的名字,燕余的眼睛便忍不住湿了。
她点头,用力用微笑来抵抗眼泪:“嗯,艾玛你真聪明。”
艾玛晃着金色的短短卷发笑:“你的店叫‘魔法甜品屋’,那所有加盟你店的就也多少都要有些魔法属性才对!”
燕余与艾玛拥抱,拍了拍艾玛的肩膀:“嗯,看样子你也是个小巫女。”
除了艾玛的店,燕余此行还悄悄拜托了小妹,请她将法国的同行朋友介绍给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