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顾盼和于拙回村的路上,程行止和助理坐着出租车已经绕了一圈。
出租车司机虽然不是这村里的人,但整个峡水镇也就丁点儿大,哪个村里发生什么点事,他都能知晓一二。
得知程行止和助理进村的目的是想捐助建小学,司机当即摇头劝止。
助理不明所以,忙问为什么。
出租车司机说:“你们这是做好事,行善积德,我不该劝你们,但是……”
司机叹了口气,没再说话,而是把车开到村头停下,指着前方不远处的那三栋还未完工的楼房,语气沉重地说:“你们看这三栋没完工的楼,原本是建来当教学楼的。出钱的人是我的一个初中同学,和你们一样也是捐助做慈善的。”
三栋楼其中两栋才建完一层,另外一栋则已经建到第四层。
司机说:“我那个初中同学,是这村里的人,从小没了父母,吃村里百家饭长大的,靠着别人资助读完大学。他有出息,大学毕业后赚了不少钱,回来给村里修路修小学。谁知道楼没建好就出了事故,导致一人摔死,三人摔残。”
司机说到这儿,又是重重一叹,“整个村里的人全都怪我那初中同学,对着我那同学撒泼打滚报警叫骂,说是要什么赔偿金。不管伤没伤的,最后我那初中同学变卖家产,给村里人全都赔了钱。这本来是做好事,结果你们看,我那同学落不着好,招来骂名不说,最后还弄得家破人亡!”
助理听得咋舌,“这出了事故,全怪出钱资助的人?”
“可不是。”司机点头,“你们说哪有这个道理?现在楼墙上还有他们当时刷红漆要赔钱的字呢,两位老板可以下车看看。”
助理看了一眼程行止,见他点头,便打开车门。
司机自然也跟着下车,领头走在前面,边走边回头对程行止和助理说:“前年我们镇上的政府本来想出钱继续把这几栋楼修上,好让村里的娃方便上学,结果村里人不许动,借口说这地方不吉利,实际上是狮子大开口想要更多征地补偿。后来政府工作人员也被闹得没脸了,索性不管了。”
说话间,三人已经走到楼前,抬眼一看,一字排开的三栋楼,每栋的墙上都刷了好几行歪歪扭扭的红漆大字:“杀人偿命,天经地义!”
“这……”助理忍不住看了眼程行止,低声问:“这个情况要和章总说一声吗?”
程行止点头,“说。”
“那我拍几张照片发给章总。”助理拿出手机,走近拍了两张,然后又往前走,想换个角度拍。
助理走到拐角处,手机举起来,正要按下拍照键,却见有两个人闯进了手机画面里。
定睛一看,是顾盼和一个男人。
助理呆了呆,几乎要疑心自己是不是看错眼了。
顾盼不是说回老家一趟吗?她是海城人,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她身边的那个男人是谁?那男人看起来不过二十岁,两人长相没有任何相似之处,却是有说有笑的,关系看起来很好,和她是什么关系?
助理顶着一脑门的问号,忍不住转头看了看程行止。
程行止不知道和出租车司机在聊些什么,注意力并没有放到助理这边来,自然没看见顾盼。
而顾盼和于拙却是绕到了另外一边,也没有看见助理和程行止。
助理举着手机,好半晌才回过神,快步走到程行止身边,低声说:“我刚刚看到顾小姐了,她往前面那栋四层楼的方向去了。”
程行止顿时一怔。
他当然知道助理口中的顾小姐指的是顾盼,可顾盼刚才不是还在朋友圈里发了看花的照片,怎么转眼间就到这儿来了?
她来这儿做什么?
程行止不由自主地便往助理说的方向走去。
在楼的另一边,顾盼正盯着墙上刷的红漆大字发呆。
墙上的字,因为风吹日晒了四年,已经褪色不少,但还能清晰的认出来是什么字。
杀人偿命,天经地义?
顾盼把这刚字念出来,眼中满是嘲讽。
她爸出钱建楼,为的是这一村人小孩的未来,本是出于好心,怎么就变成杀人了?
杀了人的,难道不是他们自己吗?
那场事故原本可以避免,是他们自己贪图那点回扣买了伪劣建材引发的,怎么有脸反过来指责她爸,把罪名都加到她爸头上来。
顾盼不由往前走了几步,潜意识地抬手想去去抹掉墙上的字,但还没碰到墙面,就到却听到有一个尖利的女声传来:“于拙你个小王八蛋还敢回来?”
声音才落,一个长得颇有几分姿色身材丰腴的中年女人以顾盼和于拙都没有反应过来的速度冲了过来,扬起手便往于拙背上猛拍了一巴掌。
但顾盼看得出来,中年女人这一巴掌原本是想往于拙脸上招呼的,只是她生得不高,而于拙身高少说也有一米八,她够不着,这一巴掌才落到了肩膀上。
“你个小兔崽子,狗娘养的,你还有脸回来?”中年女人神色激动,口中怒骂不休,揪着于拙的衣服,拳打脚踢。
于拙一脸漠然,任由女人动手,没有半分还手的意思。
顾盼在一旁看着,有些捏不准这中年女人和于拙是什么关系。两人像是母子,可从女人下手这股狠劲来看,又分明像是结了死仇的。
她便没有出声劝止。
直到女人手上的指甲划破了于拙的脸,渗出了一点血丝,而于拙依旧没有任何反抗的意思,顾盼终于忍不住出声劝道:“大姐,您有话好好说,别动气呀,动气伤身。”
她温声细语地劝,不料中年女人横眼看过来,嘴上骂道:“我教训我儿子关你屁……”
一句话没说完,在看清顾盼的脸后,中年女人脸色顿时一变,下意识地放开了于拙。
“你……”中年女人惊骇至极的目光在顾盼脸上打转,一时挤不出话。
顾盼没发觉中年女人的异状,转头问于拙:“你没事吧?”
于拙伸手碰了碰脸上被划伤的地方,露出一个无所谓的笑脸,耸了下肩膀,说:“没事。”
两人说话的语气听着很熟稔,中年女人往后退了两步,惊疑不定地问:“于拙你认识她?”
于拙看着中年女人,笑了,语调微微拖长:“妈——”
他语气里带了几分漫不经心,说道:“这个姐姐,就是我带到村里来的啊。”
顾盼心里忽觉有些怪,于拙这话似乎意有所指。
她还没做什么反应,就见中年女人面色愕然,随即伸手指着于拙恨恨骂道:“好好好,你个小狼崽子,不想让家里安生是吧?那成,谁也别想好过!”
中年女人说着,徒然指向顾盼,扬声大喊:“你还有脸到我们村里来?你个小杀人犯,你还有脸来!杀人了啊,杀人了!”
她的嗓门够大,村里人闻声而出,一开始是小孩儿和老人先聚集过来,看到中年女人指着顾盼不停的高声连骂:“你爸害了我们还不够,你还要再来害我们?你们一家人生的是什么蛇蝎心肠啊?”
有十几岁的小孩听明白了,转身回家去叫家长。
而村里的老人也都目露凶光地盯着顾盼。
顾盼已经懵了。
村里很快有年轻力壮的男人赶过来,问中年女人发生了什么事。
中年女人指着顾盼,忽然一屁股坐到了地上,抹着脸,淌着泪,一会儿骂于拙白眼狼,一会儿冲着顾盼喊嚷小杀人犯。
模样看着甚是凄楚,活像家里死了人一般。
中年女人一句一骂,听起来语无伦次,但并不妨碍村里众人理解她话里的意思——眼前这个漂亮年轻的姑娘,是顾家那个害人精短命鬼的女儿。
是于拙把人带回村里的。
众人纷纷议论,有人皱着眉头朝于拙喝了一句:“于拙你把她带回来是想干什么?”
于拙抿嘴笑了起来,眼尾微微上挑,勾出一抹嘲讽的弧度。
他目光落到墙面上“杀人偿命”那四个大字,问了句:“你们看到她,不会良心不安?”
众人里,有几个人瞬间歇了声,面色都有些不自然,剩下的人则是一脸奇怪,似乎没听明白于拙在说什么。
这时,一个高胖年约四十左右的男人走过来,抬手就往于拙脸上招呼了一巴掌,冷冷骂道:“你他娘的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非要闹是吗?”
于拙的脸瞬间肿了起来。
很显然,高胖男人这一巴掌用足了力气。
高胖男人转而冷眼盯着顾盼,一脸横肉随着说话而微微颤动:“你爸害死了我大哥,你还敢出现?趁我还没动手前,你赶紧滚出这地界儿。”
男人压了压手指,手握成拳状,神色没因为面对的是一个漂亮女人而缓和半分,“我这拳头不会因为你是女人就留情。”
“那你还挺厉害。”一个声音从顾盼身后传过来,她回头一看,却是程行止和他的助理走近了。
两人身后,还跟了个面善的中年男人。
顾盼惊讶,程行止怎么会出现在这儿?
刚刚接话的人是助理,他走近后,先朝顾盼问了一声好,然后向那个高胖的中年男人彬彬有礼地说:“要不我们来过两手,看看你这不会对女人留情的拳头硬,还是我这从不打女人的拳头硬?”
高胖男人脸一沉,上前走了两步就要动手,原本坐地上干嚎的女人突然站起来,一把扯住了男人,骂道:“你个不长脑子的东西,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和孩子怎么办?”
她比男人理智些,眼光也毒辣,一眼便看出眼前这两个西装革履的男人虽然看起来年纪轻,但来历不简单。
甭管对方是不是自家男人的对手,真打起来,吃亏都是自家男人。
女人拦住男人后,转头死死盯着于拙和顾盼:“你有出息了,竟然联合外人来对付自家人。”
于拙轻轻笑了一声,满脸嘲讽,正要说话,忽然听到一个脆生生的声音响起来:“哥哥你回来啦!”
他脸上嘲讽之色转瞬隐去,看着背着书包一蹦一跳跑过来的十岁左右的小女孩,缓了缓神色,温和地应了一声:“嗯。”
小女孩明显是刚从邻村放学回来,目光在人群里转了一圈,朝女人和男人喊了一声:“妈妈,叔叔。”目光落到顾盼脸上时,略一顿,有些迟疑地往于拙身边靠了靠,小声说道:“哥哥,这个姐姐有点眼熟。”
只想几秒,小女孩眼睛微微一亮,想起来了:“是顾六伯家的那个漂亮姐姐。”
小女孩口中的顾六伯,是顾盼的爸爸。她爸在村里排辈行六,村里人管她爸叫顾六。
于拙伸手摸了摸她的脑袋,又“嗯”了一声。
小女孩年纪小,但人聪明,已经反应过来眼下是什么情况了。但她也不在乎,只朝顾盼甜甜一笑,“姐姐你难得回来一趟,到我们家吃个饭再走吧。”
她看向程行止和助理,“哇喔”了一声,“这两个好看的哥哥是你的朋友吗?”
她这话音一落,便立即招来了女人的尖声呵斥:“于璨你回家去!”
小女孩说:“妈妈你老是怪顾六伯害死爸爸,但老师说做人要知恩图报,顾六伯是好心帮村里建学校,爸爸摔下来是爸爸不小心,顾六伯是无辜的,姐姐也是无辜的,你不能骂姐姐。”
女人大怒,拉过小女孩,扬手就是一巴掌,骂道:“你这上的什么学?连都好坏是非不分,白花老娘钱,明天你就跟我到地里干活!”
小女孩挨了这一巴掌,瞬间瘪了嘴,眼睛里盈泪,偏又倔强地扛着不哭,咬着嘴唇说道:“本来就是!你们才是好坏不分!顾六伯明明是在帮村里,出了意外你们就怪他!他给村里修路,也没见你们说他一声好!”
女人一张脸涨得通红,又想打小女孩,手扬起还没落下,就被自家男人拦住了。
“好好说话,你打孩子干什么?这跟孩子有什么关系?”高胖男人有些不高兴,拉过小女孩,有些心疼地看着她的小脸,温声说:“脸上痛不痛?快回家吃饭去,吃完饭就跟弟弟睡一会午觉,下午还要去上学呢。”
哄着小女孩回家,高胖男人拧着眉,朝还在围观的众人说了句:“行了,大家都回家去吧,咱们总不能连个小孩都不如,跟个娘们置气。”
高胖男人显然是颇有说话分量的,一句话才说完,村里人也都悻悻散了。
小孩子刚才那几句话,相当于是把他们脸上的遮羞布都撕开了,哪怕有几个人心里有别的什么心思,也不好再找顾盼的麻烦。
高胖男人转头对顾盼说:“放过你这一回,下次你要再出现村里,我就动手了。”说完,他拉着女人,也回了家。
这场闹剧,莫名其妙的开始,又莫名其妙的结束,但透出来的信息量和这些人的反应,让顾盼更加确定了她爸是无辜的。
建教学楼的那一场事故,确如江裴查到的那样,是这些人贪图小钱酿成的,和她爸一点关系都没有。
顾盼直勾勾盯着于拙,没再去想程行止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她此时心里只有一个疑惑。
从刚才的对话中,她已经明白过来,于拙是认识她的。
可她对于拙却一点印象也没有,她压根没见过他。
事情到了这一步,于拙也没想再瞒她,主动开口解释:“刚才那女人是我后妈,那男人是我后爸,也是我亲叔叔。至于那小女孩,是我亲妹妹,是我后妈和我亲爸生的。”
顾盼:“……”
这关系也够乱的,她忍不住心里吐槽了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