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殷明鸾焦急不安之际,忽然听见外间一片叠声喊“陛下”,殷明鸾向外望去,殷衢步履不停走了进来,身后內侍宫女步伐齐整,端庄肃穆,一下子把慈宁宫乱糟糟准备打人的宫人挤到了墙边。
殷明鸾看见殷衢,面上露出喜色。
许太后对着殷衢,面色缓和下来,道:“哀家料着,皇帝政务繁忙,会晚些时候来。”
殷衢是在笑着的,只是笑容很淡,他身上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淡几乎是与生俱来的,他说:“母后大寿的事,朕自然不敢怠慢。会昌侯提议重修沁漪园,朕觉得甚好,正要同母后商量。”
许太后脸上浮起一丝笑,忙让殷衢坐下。
会昌侯乃许太后之兄许晖,在世宗之时就已经封了爵位,如今许氏权势煊赫,许晖还领着吏部尚书的实权,加上太傅的虚衔,大权在握,位列三公,门下官吏无数,满朝大臣中,竟是无人敢和他争锋。
殷衢思及此,敛了眸中的一段寒光。
殷明鸾低着头,殷衢走过殷明鸾面前,带起一阵风,他们忽然间离得太近了,殷明鸾能够闻见龙涎香的味道从殷衢的衣服上透出,她不由得往后退了一小步。
只是一瞬间,殷衢和殷明鸾的距离就拉开,殷衢坐下,与许太后隔着一方小桌。
殷明鸾低着头,悄悄往后站。
她听着殷衢和许太后一句一句地商议着许太后寿宴的事,谈了半刻钟,殷衢站起来告别。
他像是突然间注意到一旁站着的殷明鸾,对许太后说道:“长乐也在,朕来的时候,看见了长春宫的婢女,慈顺太后想同你谈谈从前行宫的事,你去吧。”
如今宫中有两位太后,圣德太后许氏和慈顺太后赵氏。许太后是殷衢名义上的母亲,是嫡母,赵太后却是殷衢实际上的母亲,是生母。
殷明鸾心中一松,飞快抬眼看了一眼许太后,见许太后没有别的表示,连退了下去。
她走出门,拉起了玉秋和檀冬,万幸的是,板子还没有落到她们的身上,实在是皇兄来得及时。
方才一番话,殷明鸾细细一想,觉得有些微妙。
殷衢和许太后谈不上亲近,母慈子孝实在是勉强,而对几个月后的许太后寿宴,殷衢也这样事事关心,还同会昌侯有商有量,在许太后看来,自然是十分满意。
殷明鸾却知道,如果梦中的事情依旧灵验的话,殷衢这样做的原因不过是两个字——捧杀。
让许氏一党放松警惕,然后适时给予致命一击。
即使今日殷衢违心地捧着许太后,他却依旧在许太后得意的时候提一下他的生母慈顺太后,让许太后知道,皇帝并不是让她完全拿捏住的。
殷明鸾乱七八糟地想了一通,忽然觉得身边冷了一点,转头一看,殷衢站在她边上,挡住了从树上泄下来的阳光。
殷明鸾一愣,正要规规矩矩行个礼,殷衢说:“走。”
殷明鸾稀里糊涂地跟上他的步调,一直走到小径,她才开始思索,皇兄说的“走”,是说他自己要走,还是要殷明鸾跟上他走?
她回头望去,玉秋和檀冬跟着张福山和一堆乾清宫的人,在后头远远地坠着。殷明鸾在殷衢身后一点点的位置跟着,不远不近。
殷明鸾偷偷看殷衢,殷衢身形挺拔,面容白皙,剑眉薄唇,俊美又不失威仪,单单是看着他,就让人有些透不过呼吸。
殷明鸾从前以为,自己面对皇兄喘不过气是因为他的冷漠和威势,现在却有些觉得,单纯是因为他好看。
殷衢若有察觉一般,转头扫了她一眼,这一眼看得殷明鸾心惊。她听说前人形容美男子是玉山将崩,现在她有了切实的感受,玉山崩在她面前,玉石就那样哗啦啦地砸向了她。
她拿出帕子盖住了脸。
殷衢不明所以:“怎么了?”
听见殷衢清冷的声音,殷明鸾骨子里对殷衢的惧意又冒了出来,再也不敢肖想他的姿容。
这时,一阵微风吹来,殷明鸾感到脖子有些发痒,她透过帕子一看,见到花树中间有几颗杏树零星栽种着。
殷明鸾立刻用帕子把自己盖得更严实,她说:“有杏树。”
殷衢转过头看了一眼,问道:“你耐不住杏花?”
殷明鸾点头。
殷衢说:“乾清宫前有两颗。”
殷明鸾点头:“我以后便不去了。”
殷衢顿了一下。
殷衢说:“去看看母后吧。”
殷明鸾知道,这次殷衢说的是赵太后。
慈顺太后不喜与宫中的人来往,殷衢的妃嫔想要讨好慈顺太后,却苦于无门。殷明鸾知道,殷衢依旧怕慈顺太后太过孤寂,于是叫她过去陪陪。
殷明鸾点头,想到方才的事,感激十分:“方才多谢皇兄。”
虽然皇兄只是碰巧过来。
殷衢对她的道谢似乎并不在意,殷明鸾看着他只是点了点头。
殷明鸾站在原地,殷衢迈步继续走。张福山从后面小跑了过来,对着殷明鸾匆匆行礼,就连忙跟着殷衢往前跑去。
玉秋和檀冬也走了上来。
檀冬兴奋地说:“幸好陛下为救公主,特意赶了过来。陛下果然是最看重公主的。”
宫中人人都说殷衢宠殷明鸾,殷明鸾知道殷衢待自己好,可是她认为绝对没有到宫中人以为的那个程度。
殷明鸾说:“今日皇兄来慈宁宫,真的是碰巧,也算是我运气好。”
“怎么会?陛下就是特意为了公主来的。”玉秋这样说。
殷明鸾想,连玉秋也误解了。
殷明鸾想到许太后说的,她原以为殷衢会晚点到,那就是说殷衢本就说好今日要来慈宁宫商议寿宴的事的。
殷衢政事繁忙,很久才过来慈宁宫一趟。
更何况,在过来之前,殷衢是在和会昌侯许晖谈话的,难道会撂下许晖匆匆过来?怎么想也是不可能的。
殷明鸾想了想,解释要费一番口舌,她懒得说了,道:“走吧,去长春宫。”
殷明鸾走到长春宫外。
还是白天,长春宫却一片沉寂,和慈宁宫规矩森严导致的安静不同,这里是人少。
赵太后身边的徐嬷嬷迎了上来,对殷明鸾笑道:“公主来了,太后娘娘正等着您过来。”
原来赵太后想见她是真的,并不是皇兄的借口。
那么今天完全是机缘凑巧吧?
皇兄来与许太后说话,凑巧救了玉秋和檀冬。赵太后找她,恰好把她从许太后那里救走。
简单想了一下,殷明鸾笑着跟上了徐嬷嬷。
进了内室,四周窗户通透,帘栊高高卷起,里面很亮堂,赵太后正在修剪一盆花。
殷明鸾走上前去,赵太后放下小金剪,带她坐下。
赵太后开口道:“许久没见你了,可还好。”
赵太后是个温柔从容的女子,她被世宗宠幸前,是行宫里养花的宫女,因为出身卑微,被世宗所不喜,怀孕后也没有离开行宫,一个人孤零零地把殷衢拉扯大。
她从来没有自怨自艾,似乎对未来的好运很是笃定。最终,命运也没有让她失望。
当年宫中子息艰难,只有两个低位份的嫔妃养有皇子。许太后老早就挑中了张更衣的儿子,他即位成了穆宗皇帝,张更衣不久“因病”去世。
谁知穆宗身体羸弱,不到两年驾崩。许太后万般无奈之下,只能迎回了待在偏远封地的殷衢母子进京。
赵太后似乎有些感慨:“当年在行宫见到你的时候,你好像才八九岁吧,小小一个,娇生惯养,玉雪可爱。衢儿见到你,偷偷对我说,他不相信你是他妹妹。行宫里的都是被父母卖进来苦命孩子,他自己也短着衣食打扮。你和贵太妃一来,把行宫里的人都比成了泥猴子。”
殷明鸾有些害臊:“娘娘笑话我。”
赵太后又说:“贵太妃人善,在行宫对我们母子多加照拂。可惜相处时日短,第二年,我们母子二人就蕃去了陕西平凉府,哀家已经许多年没有见到贵太妃了,她如今还好?”
殷明鸾道:“母妃身子康泰。”
赵太后拍了拍殷明鸾的手,说道:“哀家听说了裴元白的事,虽然裴元白做事荒唐,但是贵太妃为你做的这桩婚事,实在是煞费苦心。当年世宗病重,贵太妃是为了不让你的婚事被拿捏,这才早早做了打算,没有想到,姻缘是不能靠人算的。”
许太后当年生嘉阳公主,伤了身子,再无怀孕可能,中宫不能出嫡子,而正在这个时候,李贵太妃怀孕。
世宗独宠李贵太妃,宫中的老人都知道,若是李贵太妃诞下的是皇子,太子人选一定会是他。
世宗期待这一胎是个皇子,但是李贵太妃生下的却是长乐公主。虽然有些遗憾,世宗对她也是视若明珠。
世宗晚年身体不好,会昌侯许晖在前朝权倾朝野,后宫许太后终于扬眉吐气。
在这个时候,李贵太妃殚精竭虑,为殷明鸾的婚事早早做了打算。裴元白的父亲,官职不高,家世清白,想来是不会让许太后在意的。
李贵太妃又为了避许太后的锋芒,随世宗去了一趟行宫,圣驾回宫,李贵太妃却迟迟不回。
其实李贵太妃的打算是很好的,只是,她看错了殷明鸾命中的良人。
殷明鸾说:“母妃都是为了我好,我知道,只是姻缘终究是强求不了的。”
赵太后听了这话,叹了一口气。
她想到了自己的儿子的姻缘。
当年沉默寡言,胸有丘壑的少年,成了万人之上的天子。
人人都艳羡赵太后运气好,她满足的同时,想到儿子的姻缘,又深感忧虑。
在行宫中长大的皇子,自幼面临着重重恶意,自然而然地学会了与人保持距离。
看着渐渐长大的殷衢,赵太后同寻常母亲一样,张罗着为他找贴心可人的美貌侍女,却被殷衢回绝。
殷衢淡淡说:“儿子没有前途,一路杀机重重,何必坏了好人家的女儿。”
赵太后听了,心酸不已,于是作罢。
被封韩王,到了蕃地,殷衢依旧过着危机四伏的生活,直到世宗驾崩,穆宗即位。
赵太后发现,韩王府中无所不在的监视终于消失,她心中一松,觉得儿子的苦日子熬到了头,又开始为殷衢的婚事操心,打听着当地名门闺秀。
又一次,殷衢阻止了她。殷衢北望,只看到黄沙卷地,他说:“事情未成定局。”
赵太后心中一悚,她这时才知道,殷衢有着这样的野心。
天旋地转一般,殷衢登上皇位,这时,殷衢的婚事,由不得赵太后做主。殷衢后宫的女子,全都背负着她们父兄的使命,硬生生地塞给了殷衢。
赵太后知道,殷衢不喜欢她们,防备着她们,担心生下儿子被重臣胁幼子自立,即位快两年,子息的消息丝毫没有见着。
儿子大了,心中有他的主意。只是为娘的,到底是怕儿子辛苦。
赵太后有些出神之际,殷明鸾和徐嬷嬷就着婚事,说了一会儿。
赵太后回神,听见殷明鸾问:“当年这婚事,父皇也很认可吗?”
赵太后点头:“哀家记得,世宗和贵太妃去禅寺礼佛,碰见了裴尚书带着儿子来进香。贵太妃之前在世宗面前提起过裴元白,世宗也觉得这是一桩好亲事,还提了字在画上,好像写的是……'禅床侧畔看东床',是折子戏里的话儿。”
晋朝时,太傅郗鉴的门客去为太傅看女婿,看中了东床上的王羲之,从此东床快婿成为美谈。
父皇也是这样看裴元白吗?
殷明鸾一惊,她不知道父皇从前写过这样的字,若是拿出来被人看见,先帝御笔写裴元白是东床快婿。
那就是板上钉钉的赐婚。
赵太后看到殷明鸾突然间脸色有些发白,问道:“是病了么?”
殷明鸾虚弱笑笑:“不碍事,也许是起早了,有些精神不好。”
殷明鸾就着这个借口,起身告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