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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果然,这地方没有善男信女,孟殊时毕竟不是真愣,三两酒下肚,什么事做不出来?
  白马连忙抽回手,扯起袖子,将孟殊时与自己隔开,顺势用力给他擦脸,道:“孟大哥,你是朝廷命官,应当很清楚大周律法,不是我不留你,只是眼下还不行。若你心里有事,尽管说与我听,我虽帮不上忙,却没有地方可以出卖你。”
  屋里点着油灯,焦黑的轻烟伴着滋滋声升腾至半空。
  火光昏黄温暖,少年的面庞被黏上了朦胧柔和的光边,灰绿的双眸中仿佛有一潭刚刚被石子儿击中的碧波,让人不敢轻易碰触。
  白马见孟殊时不答话,又接着说了一句:“自然,你若强行要留下来,我也挡不住你。只不过,我虽很喜欢你,然而此时让你……我并非心甘情愿,你留下又有什么意思?”
  孟殊时略带歉意地放开白马,笑道:“你愿意见我已是帮了大忙。莫怕,孟某什么都不做,只想跟你说说话。”
  白马心中暗道鬼才相信,面上却作出一副备受感动的模样,笑道:“您是正人君子,来来去去的客人那么多,只有你曾想过要帮我赎身。”
  孟殊时叹了口气,道:“孟大哥是真心喜欢你,只可惜我没本事,在军中没法出头,一个铜板当两个使也存不下钱来,不知何时才能给你赎身。”孟殊时的兄弟们手头拮据,他也好不到哪儿去,只做个小小的殿中中郎,根本赚不到什么钱。
  想献殷勤其实很简单,你只须买些吃的来,和我谈些风花雪月又有什么用?白马心里觉得好笑,他一直都想不明白,为何这些衣食无忧的人,总喜欢和他们这些朝不保夕的人谈情说爱?
  他不知这人为何就看上了自己,还许诺要为他赎身。
  他只知道,赎身需要很多钱,姓孟的一时间断然拿不出来。白马只要抓住这一点,求孟殊时为自己赎身,多半可引他上钩、铤而走险为董晗办事,去赚取荣华富贵。
  白马想着,忽然有那么点不忍,毕竟,孟殊时无论喜欢自己什么,他都是带着真心来的。
  白马摇摇头,露出感动神色,道:“你能把我当人看,柘析白马已是感激不尽。然而,你既真心对我,我就更不能害你断子绝孙。只求您帮我离开此地,我不喜欢这里,孟大哥。”
  这话倒是有一半真心,他此身残缺,不打算祸害任何人。
  “我定然是要帮你的!白马,莫要自轻自贱。”孟殊时起身,帮白马把外衣披上,苦笑道,“莫要如此客套,我哪算什么大人?小门小户出身,真刀真枪杀出来。禁军里官员繁冗,都是外戚与藩王的亲信,拼死没什么混头。现只想多弄点钱,带你离开此处。你若喜欢平静,我们便归隐山林,不去听那些世俗流言;你若喜欢热闹,我便带你闯荡江湖、浪迹天涯,我的功夫还可以。如何?”
  都是外戚与藩王的亲信?
  白马耳朵轻轻抖动,是听得了想听的东西:孟殊时能看明白朝中的风起云涌,他知道各方势力已经划分了派系、甚至侵入了禁军,可他的语气又是那样无奈与愤懑,多半是不屑于此,又无奈于现实。
  白马知道自己先前的猜测是对的,大家都在紧紧盯着禁军,都想掌控禁军。
  他心中有了计较,试探性地问:“风大雨急,今夜怕是不能停了。你上半夜应酬喝酒,下半夜又淋了雨,一身□□的,若现在再出去吹风,纵使身体再好,只怕也会感染风寒。”
  孟殊时毫不在意,摇头,耿直地说道:“不会,我常年习武,身体好得很。从前一直在苦寒之地,当了禁军以后,值守时更是日晒雨淋,也并没有因此就病了。”
  白马无奈,心道这人怎么这般不解风情,我已经暗示得如此明显,他本就有留下来的意思,可这话到底是装作不知,还是真没听懂?
  孟殊时浑身都是湿的,可他脊背挺直,端端正正地坐在那,自带着一种翩翩风度,面上更没有寻常客人的露骨神色。
  白马不敢相信他有多正直,但至少从表面上看,孟殊时像是一个正人君子。而且,自己先前一番话,已经警示过姓孟的,得到他的承诺,相信他不会对自己动手。如今,白马将自己作为“鱼饵”抛下,孟殊时答应为他赎身,等同于跳起来一口咬住了钩子。
  他决定还是兵行险地,今夜,将孟殊时留下来深谈。毕竟客人来去并不受自己控制,错过这个村就没有这个店了。
  白马笑道:“现在太晚,等你回家天都亮了。正好我这几日都闲着,白天睡了大半天,眼下并不疲乏,您就留下来,躺在床上养养神?”
  孟殊时缩了缩脖子,似乎有些挣扎,最后点点头,沉声道:“我坐,你睡,我确实有些心事,说完就走。”
  说罢,只听哐当一声响,桌边立着的短刀被他不小心踢倒在地。
  孟殊时:“……”
  白马忍着笑,站着看他弯腰拾刀,发现这三十来岁的愣头青,脸已红到耳朵根子。他心想,一样米养百样人,天底下有二爷那样没脸没皮的,却也有孟殊时这样正经的,此人到底喜欢我什么?他真喜欢我么?
  白马劝道:“大人睡床,我坐着,反正我睡了也白睡,成日不做什么好事。”
  孟殊时斩钉截铁道:“风尘中求得自保,比朝中钩心斗角更难。你面上谁也不得罪,心中却洁身自好,过得很不容易,我都知道。”
  白马背对孟殊时倒水,闻言杵在原地,手中还拿着半包已经打开的寒食散,正准备倒进茶水里给姓孟的喝。
  孟殊时见床尾有个小立柜,柜门因太老旧而没法完全阖上,露出一点旧棉被的被角。他便转头问白马:“柜中的棉被可用?”
  白马这才回过神来,手一抖,把整包寒食散都倒入了杯中:“……”他连忙放下手中东西,急急忙忙道,“那床太旧了,是檀青用过剩下来的。我给你取我的来。”
  “不必,行军打仗,时常风餐露宿。能睡在你身旁,我该做个美梦了。”然而孟殊时的动作迅速,待得白马藏好东西回头时,他已经取了床被子铺在地上。
  孟殊时倒地就睡,两手垫在脑后,侧头望向白马,道:“听闻近来有两人对你死缠烂打,那时我在外执行公务,不得照顾你。我明日带人教训教训他们?”
  世界上还有人能教训二爷么?你可别给我添乱了。白马腹诽道,他对付一个二爷,已经是一个头两个大,若孟殊时再来添乱,那真是,他都不敢想了。
  他见孟殊时坦坦荡荡地睡着,双眸反映出烛光,没有丝毫杂念的样子,心里一个犹豫,还是将方才那杯茶水倒出窗外,只把开水壶拿到床边,放在孟殊时身旁,道:“酒后□□,多喝水。”
  “多谢。”孟殊时狂饮两杯,赞了句“水很好喝”。
  白马摇着头睡到床上,扯起被子将自己紧紧裹住,道:“孟大哥,我是个男人,这些事都能处理,帮我教训人的话请不要再说,平白惹人笑话。倒是你,年纪轻轻当上殿中中郎,日日都与圣上如此接近,前途无可限量,哪来那么多愁绪?”
  孟殊时叹息,道:“我等小官,护卫的乃是圣驾所在大殿,日常就是巡防值守,若不是我时常抢着外出办公,只怕这一身武功都会废了。我听人说,有些人当了数年禁军,直至被外派也见不到圣上,何来‘前途’一说?”
  白马:“人各有命,我不觉得孟大哥是平庸之人,纵使时运不济,也一定会有时来运转的一天。我能看出来,你与别人不同。”
  孟殊时躺着,纹丝不动,道:“我非自贬,而是你有所不知。禁军自前朝便已设立,后来却成了是大周开国的最大助力,这些事情,街头巷尾都有流传,想必你都知道。此一建制,利弊均等,如同剑有双刃。”
  白马过目不忘,听过的传言故事更记得清楚,孟殊时所说的事,他自然知道。
  周武帝的父亲,乃是前朝丞相。当时,禁军拱卫京畿,平日严禁佩戴武器。他趁皇帝出宫祭拜先祖,控制住洛阳武库,等同于扣住了满城禁军的“脉门”。待得皇帝回到宫中,禁军、武库皆已不受自己所控,于是不得不“禅位”。
  向时,魏蜀吴三国鼎立百余年,曹丕称帝数十年后,封刘禅为安乐乡公,孙皓退守江东,天下一统近在眼前,终究还是为他人作了嫁衣裳。
  周武帝为防藩王作乱,因循先朝王侯不可带兵入京、从燕赵等地挑选良家子轮流充当禁军拱卫京畿的旧制,却再不敢令禁军势大。
  眼下,洛阳禁军由中护军选拔、考核、监察,由北军中候统率,下设左、右卫将军,领骁骑等六军、屯骑等五校,其下再各自细分。
  如此,禁军受多人节制,难以在朝夕间生变。
  白马点点头,道:“剑有双刃,看谁用得好。你们现在虽然受制很多,但皇帝不会对你们疑心,虽有掣肘的时候,却更加安全,这不挺好的么?”
  孟殊时摇头,道:“世胄蹑高位,英俊沉下僚。咱们表面风光,内里根本不得志,我也就对你说说,别……别看不起我。”
  若换作别的诗句,白马多半不晓得,可这句诗他却很清楚。不为别的,只因为作诗之人闻名京城,正是作《三都赋》而使得洛阳纸贵的左思,客人们很喜欢谈论他。
  左思曾作过《咏史八首》,其二有言:世胄蹑高位,英俊沉下僚。地势使之然,由来非一朝。都说这是对时局不满,因周朝沿袭前朝辅政大臣陈群陈长文所创之“九品中正制”,选官用官,皆凭门第出身。出身官宦世家,一出生有光明前程;出身市井中,辛苦操劳一辈子,也很难得到那些世家出身的高官的肯定。
  如此经年累月,形成了“上品无寒门,下品无世族”局面。
  孟殊时在此用了这句诗,同样也是对朝廷不满。
  禁军聚集在王朝的权力中,其中大大小小的军官,各自掌握着不同层级的权力,高级军官往往受到各路势力的大力招揽,甚至会“货比三家”,最后择一于己最为有利的势力效忠,划分成大大小小的阵营,关系网无比复杂。
  如此一再发展,各路势力已不满足于只招揽军官,更会将自家的子弟们派入军中,对他们全力相助,让他们逐步登上高位,以为己方势力谋求利益,增添一分与他人角逐的军事保障。京中数万禁军的阵营,转眼已经成为士族与王侯角逐的战场,将领官职高低全看出身。
  如此,世家子弟参军便是将军,寻常百姓子弟拼死也只能任低级军职。
  孟殊时的本事,白马并不清楚,可他的武功应当是极好的,而且他曾在幽州参军,能审时度势、从赵王手下全身而退,再入京为官,也可以看出,此人乃是一名人中翘楚。
  只可惜他的出身并不高贵,故而一直郁郁不得志。
  白马无奈道:“从前,我被抓到匈奴当奴隶,简直畜生不如,当时满心只想能有一口饱饭吃。故而在我看来,若不与人攀比,小门小户,家有余粮、身无是非,娶妻生子、白头偕老,简直是八辈子修来的福分。”
  “往后,咳,会的。”孟殊时说着,莫名其妙地咳了一声,似乎是被自己的口水给呛到了。他沉默片刻,道:“其实,我并不想做禁军,成日待在宫中,实在没什么意思。少年时,我曾随同乡到幽州参军,在行伍中,晋升全凭军功。我喜欢战场狼烟,喜欢与兄弟们并肩作战。”
  白马虽已有过猜测,此刻亲耳听孟殊时说出来,却又是另一番心情。他哽咽了一下,努力让自己的语气显得平稳,道:“既然如此喜欢,那你为何不再从军?”
  孟殊时眼神一暗,摇头叹道:“经玉门关一役,我再不想打仗。我那时年轻,在军中官职不高,而且很敬佩……唉,不提也罢,此事,孟某问心有愧。总之,那一战中,我并没有拿到多少军功,甚至还因为事情办得没头没尾,王爷原本对我还有些印象,这一遭便惹了他的不痛快,不过,此事孟某问心无愧。后来我便离开了幽州,受试选入朝中作禁军,不过数年,混了个中郎,原本也算孟家祖坟上冒青烟了。”
  白马的神情有些呆滞,喃喃道:“你是幽州军?”
  孟殊时陷入回忆,眸光一暗,道:“玉门关外风雪夜,幽州儿郎浑身浴血,屠刀所对,却……不提,也罢。”
  这是说不提,就能不提的吗?
  乞奕伽临终所述,一一浮现在白马脑海——匈奴撤军,幽州军见并州军全副武装,便将他们当作叛军,尽数诛杀。
  尽数,诛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