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郁和赵翎相视一看, 都有点不适应福王这难得的慈父模样。
赵郁微微颔首, 赵翎便和赵郁一起走了过去。
福王站在汉白玉雕就的栏杆后面, 指着河面上络绎不绝的船帆让赵郁赵翎看:“看, 我们大周国富民强, 商业繁华, 单是这运河, 每日多少商船来来往往,哪个国家能比啊!”
赵郁:“......”
他灿然一笑,小虎牙闪闪发光:“父王说的是!”
赵翎笑了笑, 没说什么。
福王眼睛搜索着运河河面,没有看到预定的那艘船,便吩咐道:“酒呢, 为了这大周盛世, 我们父子三人当浮一大白!”
一个小厮很快出现在月台上,手里端着一个红漆托盘, 托盘上放着一个精致的金壶和三个精致的赤金莲花盏。
小厮左手托着托盘, 右手拿起酒壶, 先斟了两盏, 然后右手的尾指轻轻拨了拨金壶的手柄, 又斟了一盏。
福王含笑取了小厮先斟的两盏,递了一盏给赵翎, 自己手里留了一盏,含笑看向赵郁, 示意赵郁自己取剩下的那盏。
赵郁一笑, 伸出修长的手指,端起了剩下的那个赤金莲花盏,含笑垂目看着莲花盏中的酒液——色呈碧青,清冽纯净,酒香浓烈,这是上好的竹叶青,加了料的竹叶青。
他笑着端详着酒盏中荡漾的酒液。
福王看了看心不在焉的赵翎,再看看对着酒盏微笑的赵郁,一丝不忍在心头闪过,却很快消失无踪——无毒不丈夫,原本以为赵郁这崽子已经被养废了,本来预备放过他的,谁知赵郁原来一直在韬光养晦,如今终于露出了獠牙,居然掌握了西北军权,还把兵部抓在了手里!
假以时日,那还得了?
赵郁必须得死!
这药是孟溪亲自交给他的,据说一旦入喉,无药可救。
酒壶是特制的金壶,把手处自有机关,轻轻一拨,倒出来的就是无毒的酒,再轻轻一拨,倒出来的就是搀有剧毒的酒。
赵郁眼波流转,看了看心不在焉端着酒盏仰首饮下的赵翎,再看看正满是慈爱看着自己的福王,作势欲饮,忽然又收了回来,稚气一笑,闪电般伸手把福王手里的赤金莲花盏夺了过来,而把自己手里的赤金莲花盏塞到了福王手里,口中道:“父王,您的酒盏里飞了一个小虫子进去,您就饮儿子这盏吧!”
他说着话,端起手中福王的酒盏,伸手倒在了楼下的运河里。
福王:“......”
他也反应很快,含笑道:“阿郁真孝顺!”
福王作势欲饮,手却一歪,酒盏里的酒液瞬间倾倒在了地上——地上铺着大红地毡,碧青色的酒液落到大红地毡上,并没有立即渗进去,沾上酒液的那处大红地毡,瞬间变成了黑色。
福王若无其事地抬起皂靴踩了上去,把那点痕迹严严实实遮住了。
赵郁似乎没有看到一般,把酒盏放在了那送酒小厮手中的托盘上,清清楚楚地感受到了送酒小厮的颤抖。
他眯了眯眼,若无其事看向福王。
赵翎这时候也觉得气氛有些不对了,正要说话,却被福王打断了。
福王又指着一艘正从北驶来的大船道:“看,这样的巨船,也就咱们大周有了!”
赵郁盯着那艘从北而来的大船。
大船越来越近,五层的船楼,每一层都有层层叠叠的红漆雕窗。
赵郁的眼睛忽然眯了起来,一直盯着第三层最中间的那个红漆雕窗,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
福王也在看那艘大船,眼神格外的慈祥,絮絮道:“阿郁,阿翎,你们都大了,孤也觉得自己老了,该好好歇歇了,孤准备造一座这样的大船,以后泛舟海上,自由自在无拘无束......”
月台这么大,他穿的是青色锦袍,世子赵翎穿的是绛色纱袍,只有赵郁穿的是月白纱袍,腰围玄玉带,目标明显得很。
赵郁整个人紧绷着,脸上还留着些方才笑容的遗迹,可是整个人紧绷着,如同狂风骤雨中的孤峰,又如即将离弦激射而出的箭。
在福王絮絮叨叨的说话声中,赵郁清晰地看到那个窗口被人轻轻推开,片刻之后,他看到了玄铁在阳光照耀下瞬间的闪光,
几道弩=箭闪电般激射而出,对着月台上的赵郁而来!
赵翎也发现了,他原本心事重重踱到了月台的那一端,看到这一幕,当即厉声道:“闪开,阿郁!闪开!”
赵郁在弩=箭射出的同时做出了反应,他一把抱住了福王,口中高呼着:“父王——”
福王猝不及防,一下子被赵郁拖着向后摔了下去,“咚”的一声,福王严严实实摔在了地上,而且把赵郁给遮在了身后。
在福王摔倒的同时,“嗖嗖嗖”破空之声迅疾而至,“梆梆梆”三声巨响,三枚黑色弩=箭射在了月台的木质板壁上,深深地嵌了进去,只留尾部犹在微微颤动。
赵翎反应极快,正要吩咐人去堵截那艘船,却见有人大步从人群中走了过来,那人一边走一边搭箭引弓,待他几步走到月台前,三支羽箭激射而出,破空而去,直奔第三层最中间的那个红漆雕窗,一声惨叫猛地响起。
那人生得极好,面如傅粉,唇若抹朱,眼若流星,虎体猿臂,他抬了抬手,又是连环三箭射出,大船上又是两声惨叫同时响起。
整座听风楼静了一瞬,紧接着就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有人认出了这个年轻美男子正是鲁州守备林荫,正要说出,却见运河河面上有三艘大船忽然驶了过来,一字排开,挡住了那巨船的去路——三艘大船上旗帜在风中呼啦啦作响,旗帜上“鲁州守备林”五个烫金大字时隐时现。
大周只有鲁州守备林荫手下有水师,这下那些没认出林荫的人也明白,原来鲁州守备林荫来京城了。
三楼人群中有人趁乱悄悄往前挤,很快就挤到了月台边缘,对准地下倒的赵郁正要下手,却发现不对——福王挡在赵郁前方,一时根本没法下手。
杀手唯一迟疑,察觉到有些不对,抬手不顾一切朝着福王和赵郁同时射出臂弩,谁知双手手腕瞬间被身后之人捏住,猛地抬向上方,只听“梆梆邦”三声巨响,三支弩箭斜飞向上,直接射入了上方的彩绘屋檐内。
擒住他双手的人正是做小厮打扮的孙秋。
孙秋抿嘴一笑,双手齐齐用力,那杀手闷哼一声,双手手腕活生生被当场折断。
赵郁在看到控制住杀手的孙秋的时候,知道危机已经过去了,忙推开身前的福王,一骨碌爬了起来,然后单膝跪地,用力摇撼着依旧倒在地上的福王:“父王,您怎么了?父王!父王——”
福王睁开了眼睛:“孤......没死——”
他只是被赵郁拖着摔倒在地的时候,腰似乎受伤了,这会儿疼得不会动了。
福王是被酒色掏空了身子的人,平常难得动弹,一旦受伤,就特别严重,整个人已经不能动了。
林文怀带着一群全副武装的青衣卫走了过来,沉声道:“福王遇刺,速速封锁运河别业,绝不走脱一个!”
青衣卫齐齐答了声“是”,即刻散开。
福王被赵郁硬生生扶了起来,疼得满脸是汗,听到林文怀的话,更是心虚,脸色蜡黄,颤声道:“本王......本王无事,不要大张旗鼓,伤了各位贵宾的体面......”
林文怀走了过来,见赵郁和赵翎兄弟正试着搀扶着福王起来,便一脸体贴,高声向众人说道:“王爷明明受了伤,还这么体恤咱们大家,咱们大家哪能辜负了王爷如此厚爱,为了早些擒住幕后主使,这点不便咱们大家还是能忍着的,大家说是不是啊?!”
能在三楼的男客,自然是朝中重臣和顶级贵族,自然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哪里会多说,都打了个哈哈,表示了同意。
兰芝与韩香绫、文氏和冯琳聊了一阵子,觉得这里有些过于阴凉,几个人便沿着运河边的杨柳小径散步说话。
距离听风楼还有一段距离的时候,兰芝听到了前面传来惨叫声惊呼声,顿时心里咯噔一声,一颗心似沉入无边深渊,当即拎着裙摆就往听风楼奔去——别是阿郁出事了!
兰芝一直坚持在看朝廷的邸报,知道赵郁这些日子在忙什么。
大周就像一个看着红光满面的病人,瞧着气色很好,其实只是虚胖,身体各处都是脓疮,有的已经发作了出来,又红又肿,有的却一点迹象都没有,可是你若是摁上去,会发现那个地方是硬的,毒疮就隐藏在肌肤之下。
赵郁拿了银刀,要把这些明的暗的脓疮挖出来,敷上药疗治,势必会触及毒疮,也就是那些既得利益者的利益。
那些人就像脓疮里的毒脓,又像大周身体上肥大的吸血水蛭,他们从这个身体上得到了太多,是绝对不允许自己失去已经得到的好处的。
为了维护自己的利益,他们会狗急跳墙图穷匕见。
从赵郁开始改革兵部的那天起,赵郁就把他自己置于了最危险的境地。
韩香绫当即也追了过去。
文氏和冯琳愣在了那里。
冯琳看了看已经冲到听风楼前的兰芝,低声道:“嫂嫂,我也去看看!”
文氏点了点头:“我也去!”
冯家已经做出了选择,她是冯家的一员,自然也要紧紧追随郡王妃。
丫鬟们也都跟着过去了。
听风楼的楼梯是在外面的,把守楼门的王府侍卫已经换成了青衣卫的人。
青衣卫认出了端懿郡王妃,迟疑了一下,这时候韩香绫已经追上来了,大声道:“郡王妃,我陪你!”
青衣卫自是认识韩香绫,忙闪在一边,放端懿郡王妃和韩香绫等人过去。
兰芝顾不得多说,拉了韩香绫就冲上了木质楼梯,直奔三楼——她知道赵郁是在三楼。
刚冲到二楼,兰芝迎面就看到了背着福王从楼梯拐角处过来的赵郁,见赵郁一切如常,她这才松了一口气,双腿也有些发软,身子靠着木梯的扶手,叫了声“阿郁”。
赵郁一见兰芝,当即把背上的福王转移给了赵翎:“哥,我的脚刚才好像扭住了,咝,好疼,你背父王吧!”
赵翎这会儿已经明白刚才三楼发生的那一连串事件,其实是针对赵郁进行的刺杀,心情相当复杂。
他“嗯”了一声,接过福王,背在背上,在小厮的搀扶下下楼去了。
赵郁故意一瘸一拐走上前,可怜兮兮看着兰芝:“兰芝,你搀扶着我下楼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