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兔还睡着, 凤凰明尊走出房门, 将这只肥嘟嘟的兔子交给破军, 转身关了门, 身后也再没有什么人走出来。七杀和贪狼立在庭院里, 一头雾水, 比了个手势问他怎么回事。
凤凰明尊回头看了一眼, 也比了个手势,轻声道:“走了,让帝君好好想想罢。”
小凤凰听到了, 探头问贪狼:“微兼走了吗?”
贪狼不出声,伸手摸了摸他的头。
的确是走了。
庭院里一时寂静无声,只剩下微风拂动树叶的沙沙声响。
小凤凰便敦敦地走回里面, 安静地窝在一个角落里。
室内, 破军十分珍重地将玉兔接过来抱在怀里,伸手轻轻捋了捋它的毛, 低声叫了一声:“小兔子。”
小凤凰蹲在一边, 歪头看着, 和众人一起屏息等待。
慢慢地, 玉兔动了动。先是蹬了一下腿儿, 而后用毛绒绒的小爪子四处扒拉了一下,睁开了一双清澈纯真的眼睛。紧跟着他便看到了破军——温柔的, 怜惜的眼神。玉兔的眼神先是由清澈变为迷茫,再由迷茫变为通透和惊喜——紧跟着, 他化了人形, 仍旧像一只爱撒娇的兔子一样扑进了破军怀里。
破军道:“欢迎回来,小兔子。”
破军稳稳地抱着他,就这样抱着原地转了几个圈,不出声地笑着,眼里是溢满的高兴。这句话过后,两个人都不说话,只是傻呵呵地笑着,破军一扫人前的阴鸷和乖张,直让人看得无比眼热。
玉兔的记忆找到了,星弈的记忆什么时候才能找到呢?
小凤凰垂下小脑瓜,有点沮丧地告诫自己:“我不羡慕,一点都不羡慕。”
心思没藏住,不小心直接说了出来。凤凰明尊听见了他的咕哝,一记眼刀扫过来,小凤凰吓得抖了一下,于是把头埋得更低了,又不露痕迹地往远离凤凰明尊的方向挪了挪。
凤凰明尊却一把把他抓了过来,用手指弹了弹他溜圆雪白的小脑瓜:“没出息的小凤凰,就这么不相信破军星的话?他说会实现你的愿望,那便是会的。”
小凤凰重新燃起希望:“那他,他能找到我夫君的记忆吗?也许等微兼想起来了,他就不和我吵架了。”他停顿了一会儿,又补充道:“微兼他以前从来没跟我吵过架的。”
凤凰明尊瞪他:“说你没出息,你还当真这样没出息?他乱发脾气你就得惯着?这次吵架明明就是他的错,小凤凰,我告诉你,今儿个你就住在忘川了,你要是敢回去哄那个连笑笑都不会的大猪蹄子帝君,我现在便替你的长辈管教管教你。”
小凤凰把自己缩得更圆了,有点惊恐:“我我我……”
“你呀你,别你了,就这么说定了。”另一边,月老也凑过来摸了摸小凤凰的头,豪气干云地拍胸脯,“小圆圆,你没有爹爹娘亲,我们就是你的娘家!你等着你夫君上门负荆请罪罢,若是你有稍许的心软,便会被我们做成烤圆圆。”
小凤凰看看月老,又看看凤凰明尊,最后将求助的目光投向另一边的贪狼。贪狼咳嗽了一声,立刻转身假装研究房中的一樽兰花架。
七杀和小凤凰还不太熟,只是轻轻笑了笑。
小凤凰便被一群人押着,留在了忘川中。
破军是从凡人做起,的死后封了兔儿神,而后又下凡历劫,这才给自己挣了一个破军星。听说他对凡间无比熟悉,也做得一手好菜,都是凡人中流行的菜品。月老一踏入这里,就大声嚷嚷着要破军煮火锅给大家吃。
小凤凰蹲在五熟釜边围观,有点好奇:“神仙也吃火锅吗?”
凤凰明尊有点嫌弃:“我们一向只吃甘甜清爽的东西,咸的都少见,别说油腻与重辣的,我不爱吃这个,还长胖。”
小凤凰在凡间就爱吃各种小吃,咸淡不忌,他默默低头看了看自己圆圆的肚皮,咽了咽口水:“那我,也不吃,不,少吃……吃个五分……八分饱罢。”
月老奇道:“你不减肥啦,小圆圆?”
小凤凰把头一扭:“不减了,反正减了微兼也不会喜欢我,他还会跟我吵架。我今天不是他的小鸟了,我要大吃一顿。”
说着,他忘记了自己现在还是一颗胖球,伸出爪子就要拿筷子,结果没抓住。凤凰明尊继续嫌弃地看了他一眼,往他头顶一点,将他重新化成人形。
小凤凰垂头丧气地趴在桌上,拿银筷往锅底的火里戳,还没开吃,忽而又道一声:“微兼他什么时候才能来跟我负荆请罪啊。”
月老又来敲他的头:“记住!今天你不是帝君的小鸟了,一个字都不准提他!”
小凤凰道:“哦。”
贪狼烫了菜,随手夹给小凤凰吃。送上来的食材都是最新鲜的,香料调味料都是破军自己一样一样选出来、晾干研磨的,味道非常好,小凤凰本来吃不下东西,咽了几口之后开了胃,踞案大嚼,吃得头也不抬。一张脸被热气熏得红润温软,连眼睛都好像蒙了一层雾气。
凤凰明尊优雅地喝着彼岸花樱桃汤,顺手给小凤凰盛了一盅,教育他道:“不要乱吃东西,我们凤凰保持身材,养生是第一大要务,你看你年纪轻轻就白了羽毛,这可如何是好。”
小凤凰端起来喝了几口,小声说:“我的羽毛是天生的。”
凤凰明尊瞪他:“还顶嘴?你是明尊,还是我是明尊?你这么小一点,养生之道你有我懂得多吗?”
小凤凰于是不敢顶嘴了,乖乖喝完了那盆汤。他喜欢樱桃,这汤很对他的胃口,小凤凰张了张嘴,心里想的话囫囵咽了下去,别别扭扭地说了一句:“这个汤好喝,那个什么,浮黎宫里的仙女姐姐应该还没尝过呢,想想有点可惜。”
月老、凤凰明尊、贪狼不约而同地抬头瞟了他一眼。
小凤凰赶紧澄清:“我真的没有说别人!我是说仙女姐姐吃不到这么好吃的火锅,喝不到这么好喝的樱桃汤,太可惜了。”
这小鸟说着说着又感伤了起来:“浮黎山冰天雪地,常年就只有那么些能吃的东西,花样也不是很多。可能微,不是,我是说仙女姐姐,都没有尝过外边这些好吃的味道的罢。也不经常出来玩。”
“老是待在宫里,脾气也变臭了,变得不讨人喜欢了。仙女姐姐以前不是这样的。”小凤凰又道。
众人憋着笑附和他:“那你要多劝劝,这样下去怎么能行呢?”
小凤凰认真点头:“我会记得的。”
饭毕,破军和玉兔给小凤凰打包了一个包裹,里面装着火锅底料和好些果蔬花卉,让小凤凰明天带走。小凤凰等到黄昏,也没有等来星弈来给他负荆请罪,于是更伤心了,背着小包裹就去了玉兔给他准备的房间,在床榻上睡下了。
他睡得极早,以为自己睡过去很久,但中途醒来时,却发现外边还没有上月亮。庭院中旁人谈话的声音从一开始的若有若无到彻底消隐,大约是到了各自回房休息的时间,庭院里已经没有人了。
小凤凰从床上坐起来,呆了半晌,而后左右看了看,拎起小包裹,翻过窗户,鬼鬼祟祟地溜了出去。
他前脚刚走,后脚门就被人轻轻推开了,玉兔抱着一大摞点心探头进来,却发现了一个空荡荡的床铺:“咦,人去哪儿了?”
破军和月老听见了动静,从正殿的茶厅里往外看了看,然后招呼玉兔回来:“别看了,人家去找他的仙女姐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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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凤凰的“仙女姐姐”静坐在冶炼室中,门窗紧闭,一言不发。
屋里没有燃灯,此刻却亮得如同白昼——星盘熠熠生辉,迸射的光线灼烧着每一寸冰凉的空气,也灼烧着星弈的喉头。他觉得喉咙枯涩,一点声音都发布出来,宫娥敲门送饭时,他一出声,便发觉自己的声音嘶哑了:“放着。”
这还是两个月来,他第一次没和那只圆滚滚的小肥鸟一起吃饭。
回来后,他滴水未进,几乎一动不动地呆坐了半晌。闭眼时,总是听见凤凰明尊的声音回响在耳畔:
——“第三次了,帝君,好好珍惜罢。”
星盘骤然发亮,如同火星迸射那般在漆黑的房屋中照出影影绰绰的光影。“哗啦”一声——那是非常细微的,利刃切割皮肤和筋肉的声音,随后便是血液汩汩流下,滴滴答答地落在星盘上。
那光芒渐渐消退。
——“他找你找了两百多年。第一世你死了,他跟着死了;第二世你飞升了,转头就不知所踪,将他忘了。”
仿佛还有一个少年人立在他面前,有些腼腆,又有点小坏地算计着向他撒娇的口吻,叫他:“微兼。”
——“您亲手将孽龙星放入杀破狼格局中,您自己却也受到了波及,甚而带累了小凤凰。这其中到底是缘是劫,谁又说得清呢?”
光芒再度亮起,滴落的血液瞬间蒸发成血舞,致命的疼痛席卷了星弈的四肢百骸。他凝然不动,片刻后,再往自己手臂上划了一刀,这一刀挑破经络血脉,鲜血几乎浸透他的半边袖子。
这是豁出命的架势,然而星弈仿佛感觉不到疼似的,冷静、镇定、有条不紊地用自己的血浸透整个星盘,而后画上一个强压的阵法。
这一回星盘彻底熄灭了,和以前的每一个接近夜晚的黄昏时一样,悄无声息。
星弈松了口气,伸手将那把薄薄的叶子刀搁在桌边。
这把刀还是他用来威胁小凤凰,说要给他剃毛的那一把。
——“你不让我当你的帝后,为什么要亲我呢?你这样是很坏的,这是作践一只小鸟的感情。”
他想,谁说不让了呢?
明明就是让的。他养了一只小笨鸟。
星弈深吸一口气,起身推开门。血腥气轰然散开,这回气息浓重,上古战神血液中的肃杀之气直接压过了一切被视为珍馐美味的气息,浮黎宫周围的蝙蝠吓退百尺,宫中的老树长出了坚硬的、锯齿金属状的枝叶。
——“今天我不是你的小鸟了。”
星弈抬起头看月色。月亮离他很近,他向来都对日月星辰、四季变换的时刻一清二楚,可今天的月亮不跟着他走,好像被冻住了一般,始终惨白着一轮圆盘吊在那里,不上不下,夜色毫无变化,月亮亦如是。
这个夜晚怎么这么长?
今天,为什么还不过去?
星弈仰头看着月亮,冷静地在心中计数着时间,算着它该移动的位置,只是不管怎么算都会错,从头再来第一遍,从头再来第二遍,他不知不觉地走出了好远,可那轮月亮仍然没有升降变化,他自己却走出了宫外,来到了北天与南天交界的地方。再往左一步,便是忘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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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凤凰顺着忘川河走着,深一脚浅一脚。
他有点不认路。阴司的构造和天庭完全不一样,这条河好像怎么走也走不到头似的,连个门都没有。这一路走来,他只知道自己离破军星的宫殿越来越远,足下的彼岸花越来越多,到最后河里漂的都是成片的火红色的彼岸花,每一朵都能照见一个前生的梦。
小凤凰停下来看了看。离他最近的一朵花中有他前生的影子,是第二世的。他整理着星弈的来信,一个人孤零零地在凡间等着,一封信一看就是一个晚上,而后笑眯眯地捧在怀里入睡。
星弈和他都在攒灵石,所以有几封信是高价封了术法送来的。一打开,星弈的声音就会出现在他身边,哄着他睡觉,大多时候都是闲言碎语:“我这里的月亮很大很圆,你打开窗看看,是不是一样的呢?”
他便伸手开窗。即便当天是阴雨天,他也觉得自己能透过云层,看见他心上人遇到的那个月亮。
小凤凰抬头看了看今夜忘川的月亮,有点晃神。彼岸花中的情景仿佛与眼前的场景重合了,他甚至有点怀疑自己是不是还在第二个人世中,只不过是做了一个漫长的梦。
小凤凰试探着伸出手,想要推开那扇不存在的窗户,还没触碰到时,整个人就被一股霸道不讲理的力量往后一掼——他踉跄几步,忽而就清醒了过来。
他竟然在忘川水中,再往前一步,他便要被卷入遗忘和阴灵的洪流中。
星弈把他往后拖,一直拖上岸,小凤凰跌跌撞撞地跟着他,听着他一通数落:“路都不看,直接往河里走?你是凤凰还是鹌鹑,怎么能蠢成这样?”
抓着他的那只手不知为何,是冰凉的,比忘川河水还要凉,还有些微微的发抖。
小凤凰气得大叫起来:“鹌鹑怎么了,你不要看不起鹌鹑!不是,你管我去哪里,我爱怎么走怎么走,今天我不是你的小鸟了!”
星弈的眼神亮得吓人,却有一些小凤凰看不懂的暗沉颜色在里面,他伸出手死死地将小凤凰压在怀里,低声道:“跟我回去。”
小凤凰扭来扭去,坚持道:“我不是你的小鸟了!”
“你是。”星弈拽着他,当着他的面打开星盘,催动星位运转,浑不在意地将刚刚愈合的伤口再度撕裂,逼出一挂血来。星盘飞速一动,天光快速运转,月亮下移,天幕渐渐变成浅色,星弈面无表情,告诉他:“已经是第二天了。”
小凤凰快被他气哭了:“你根本不讲道理,微兼。”
他难过地看着星弈伤痕累累的右手,难过得话都说不出来。
星弈沉默地站在他面前,看他一副要哭的样子,很久之后,忽而轻轻叹了口气。
他伸手将小凤凰拉进怀中,将脸贴在他颈侧,微微躬身抱住他的小凤凰:“别生气了,是我不好。”
小凤凰闻见了他身上浓重的血腥味,星弈却好像没事人一般,将手上的伤口给他看,跟他商量:“你看,我受伤了。”
小凤凰瞪他。
星弈面无表情:“我道歉了。”
小凤凰继续瞪他。
星弈道:“现在你该哄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