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秋十月,天高云淡。草场上的猎鹰时高时低的盘桓,偶有一只肥美的棕色兔子飞快的窜入过膝的草丛里。
日暮时分,桓城的南城门内有一小队车马疾驰而出,马蹄飞扬,飞快的融入一望无际的草原风景里。夜色缓缓降临,铃铛声声,最后顶着漫天月华,有人敲开了孤单隐藏在这草原深处的一座庄园的大门。
“王爷王妃?”庄随远匆匆赶着出来开门,语气明显透着意外。
“路上的时间没有打算好,这个时候过来——母后他们都歇了吗?”宋灏转身,把随行的两个女儿抱下车。
“还没呢!”庄随远回头看了眼院子里面的灯光。
“那好,我们先去打个招呼,今天太晚了,别的事就明天再说了。”
一行人匆匆进了庄子,宋灏带着妻女去正屋和纪千赫两人碰面交代了一声,然后就直接去偏院歇下了。
次日,宋子晴起的早,明乐一早起来就没见到她,雪雁说是她让武冈带了人陪着去打猎了。五岁半的小丫头,就是给她特制的小弓弩,那箭也射不出去多远,不过那丫头从小喜欢跟着宋子乔到处疯,明乐和宋灏都有点管不住她。
用了早饭,夫妻两个就带着小女儿宋子映去正屋给纪千赫还有苏溪请安,彼时那边的两个人也刚吃完饭,正在厅中说话。
“都一把年纪了,你还总要这样穿。”纪千赫穿了一身十分考究的白色衣袍坐在桌旁,苏溪把刚煎好的药倒出来,忍不住的嗔了一句,抬头见到宋灏一家三口进来,就弯了下唇角,“来了?”
“嗯!”宋灏点头,领着妻女进了屋,“晴儿一早出去了,晚些时候我再带她过来。”
“就是因为一把年纪了,我才要这样穿。”这边纪千赫顶了一句,许是这么多年已经养成了习惯,他的表情多少透着几分严肃,但却唯独是在和苏溪不经意的一个眼波交汇时,眼底就会化开浓浓的笑意。
那种交流很微妙,你从他的表情中间什么也看不出来,却能切实的感受到。
当年大兴那里的事情尘埃落定之后,他和苏溪两个就隐姓埋名的搬到了这里,在离着桓城不远的草场边上修建了一座不大不小的庄园,其他的仆从全部没带,只有庄随远和苏彤跟了来。不过那次重伤之后,纪千赫虽是侥幸保住一命,身体状况却大不如前,甚至需要每天服用汤药来镇痛。
而那之后,宋灏和明乐就直接回了大邺,一则因为明乐生产,带着几个奶娃娃到处走不方便,二来也是宋子昇的年纪小,不足以独当一面,宋灏离京也有顾虑,所以这还是这五年多以来两人第一次过来。
宋灏和他点头致意,父子两个的目光略一碰触就又各自冷静的移开。然后纪千赫就冲牵着明乐手的小姑娘招招手,“映儿来,到祖父这里来!”
小丫头宋子映眨巴了两下眼睛,然后就松开明乐的手,走过去。
这是个十分细心又机灵的小丫头,因为明乐嘱咐过她说纪千赫的身体不好,不准她冲撞,于是她一步一步很规矩的走到对方面前,然后就是撅着屁股动作很从容的往他膝盖上爬。
纪千赫忍俊不禁,将她捞起来,抱在膝头,然后扯了自己的袖子问她,“我穿这个,是不是精神很多?”
纪千赫问这话的时候是随性的笑着的,旁边的苏溪忍不住又侧目看过来一眼。
其实,他很在意,当初的年华不再,如今年过半百,他特别担心他在她心里已经不是当年那般模样。他一直记得,那时候她笑着说“因为觉得你好看我才看的”。
宋子映仰头去看他的脸,却是不答反问,“祖父一会儿带我去骑马吗?”
“呃……”纪千赫被她问住了,一时有些为难。
“你祖父老了,万一要从马背上摔下来,谁来照顾他?”苏溪走过来,把盛好的一盅药汤放在他手边的桌上,“人老了就要认!这么死撑着给谁看?”
“祖父不老!”宋子映的眼珠子转了转,搂着纪千赫的脖子,把一张婴儿肥的圆脸藏在他的颈窝里,又埋首在他耳边说悄悄话,一本正经道:“祖父比我父王还要英武俊俏,祖父是最好的。”
四五岁的稚童,说起话来还奶声奶气的,她说是说的悄悄话,却是瞒不过在场的几个人的。
自家闺女这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功夫,也是常叫明乐无奈。若说是宋子乔那活宝顽皮些的话,到底也是男孩子,可是宋子映这一个女孩儿,滑头成这样就着实是叫她这个作娘的忧心了。
明乐皱了眉头,稍稍往宋灏处倾身,警觉道:“你这两天是不是又得罪她的?”小丫头是个机灵鬼儿,平白无故的,万不该卖了自家亲爹去拍一个刚认的祖父的马屁。
“女生外向,有什么好奇怪的?”宋灏敷衍着应了一句。
明乐盯着他,眼神里明显透出来的都是不信任。不过只一会儿的工夫,宋灏就有些扛不住了,虚握拳咳了一声道:“昨天过桓城的时候,她不是央着我带她骑马么?结果在街上,不知道哪家的混小子不学好,在路边的茶楼上跟她眨眼睛,她就一个劲儿的冲着人家乐。”
宋灏这人,除了对自己媳妇纵容,再对其他人的时候,不管是儿子还是女儿,全都采取强权打压政策,可想而知,宋子映这么容易就上了别家混小子的当,会被他修理的有多惨,也就难怪她才认了祖父,马上就变节了。
明乐皱了眉头,不满的嘀咕了一句,“小孩子都图新鲜,你别对她那么严苛。”
宋子映是活泼了一点儿,但也是个人精,明乐倒是不担心的。宋灏还想说什么的时候,武冈就急匆匆的从院子外面进来,低声道:“主子现在有空吗?能不能过去一趟?大郡主那里有点事!”
他会问宋灏有没有空,那就说明不是什么要紧事,横竖宋灏和纪千赫共处一室,从来都只觉得尴尬,于是打了个招呼,就带着明乐往外走。
“庄随远说,如今他们这两人的性情似乎是调了个个儿。早在当年的时候,母后的性子是十分的明艳活泼的,可是如今——”走在院子里,明乐忍不住的回首,看向屋子里的两个人,“反而是他,偶尔便会有些孩子气。”
这么久了,宋灏一直都不曾改口唤过纪千赫一声父亲,所以每每在称呼上就连明乐都会跟着别扭。
宋灏也跟着回头看了眼。那屋子里,宋子映还搂着纪千赫的脖子在撒娇耍赖,央着对方再答应她些什么。纪千赫抬手摸了摸她柔软的发顶,那神情,与其说是宠溺不如说是迁就。
那个男人,大半生都高高在上,唯我独尊,也许他真的可以将世间一切都为了一人妥协放弃,但——也仅限于那一个人而已。至于其他人,哪怕是血脉相连的父子,祖孙,于他而言,也都是可有可无的。
“乐儿——”宋灏盯着那屋子里的几人看了许久,不知何时,脸上神情就突然变得严肃。他开口,语气却在迟疑和斟酌,“我在想——”
明乐收回了目光看他,把他未出口的话讲完,“这一趟回去,你想把映儿留在这里?”
他的心思,她总是能一眼看透。
宋灏垂眸拉过她的手,在掌心里握了握,点头道:“是啊!不管他是怎么想的,即使我能不去计较前面几十年他对母后的伤害,可是‘父亲’这个词,在我这里,就只能是一辈子的缺憾了。我们虽说是父子,却又不是,如今他跟母后的年纪都大了,我是不能承欢膝下,与他们共度天伦了,可是我总觉得——不管他们需不需要,我也总该是做点什么,给他们留下点什么的。”
他是他们的儿子,却又好像从来就没有像一个儿子那样的同他们相处过,如今他儿女齐全的时候,方才觉得生活中这些细节的美好。有一个和自己血脉相承的孩子在身边的感觉,他想——或许他们也应该知道。
“随你吧!”明乐笑笑,顿了一下,却又改了口,“回头再看吧,也总得要映儿自己愿意的。”
“嗯!那就回头再说吧!”宋灏道。
两人出了庄子,这庄子的正前面就是一望无际的草原,而右侧隔了不远却有一大片桦树林。彼时那林子外头,也不知道是从哪里来的几个男娃娃,其中穿着华贵的一个正尾巴似的追在宋子晴屁股后头跑,“你真的不记我得了?怎么不理人啊?喂我跟你说——”
大约是被他问的烦了,宋子晴回头就一拳捣过去,然后就听那孩子“哎哟”一声,鼻血狂飙。他身边跟着的四个随从,虽然比他大两岁,但也都是几个孩子,一时间全都吓傻了,哇哇乱叫着过去扶他,“殿下!太子殿下您还好吗?”
宋灏一下子就黑了脸,“是纪浩禹家的混小子。”
明乐先是一愣,她本来也还纳闷,看那几个孩子的装束,就是勋贵人家出来的,这时候时候才后知后觉的想起来,眼下十月,正是狩猎的好时机,纪浩禹日理万机,不一定会过来,那就八成是长平带着小太子在那边的庄园猎场上小住了。长平的身子受限,不能生育,纪浩禹就做主将他的长子养在了长平名下,那孩子只比宋子晴姐妹小了半岁。这些年,因为彼此间的身份敏感,明乐和长平之间也就闲话家常的通过两回信,长平说是那孩子很聪明机灵,就是十分的顽皮。
这边小太子挨了打,糊了一脸的鼻血,却犹还是不死心,眼睛里带了两泡泪,一副受虐小媳妇样的瞪着面前威风凛凛跟只小豹子一样的宋家丫头,委屈道:“昨天在桓城的东大街上我们见过的,你忘啦?”
他这不说还好,一开口宋子晴也先是没反应过来,然后就是眼睛一瞪,抡起拳头又给了他一下。那小太子这会儿就真的扛不住了,直接哇的一声嚎啕着哭了出来,跳脚道:“忘了就忘了,你打我干嘛?”
宋楚晴却不是个讲道理的,二话不说又开始撸袖子。
这孩子贵为一国太子,以长平的周到谨慎,肯定不能叫他只带着几个玩伴就出来的,跟着他的暗卫都认识宋灏夫妻,本来想着是大邺的小郡主,就没好意思出手,可是这会儿小主子被打成这样,几个暗卫不管都不行,赶紧出来抢了那小太子在手。
那孩子大概是有生以来头一次挨打,还莫名其妙被揍的这样惨,不甘心的扯着脖子嚷,“你为什么打我?你个疯丫头!”
宋子晴瞪着眼睛直接冲他一晃拳头,“再让我看见,见一次就打一次!”个登徒子,居然想骗她家那傻妹妹,那不是找死吗?
宋灏两口子袖手旁观,几个暗卫再不能留下自家小主子在这里给人当沙包,抢了人赶紧就跑。宋子晴哼了一声,转身捡起扔在地上的弓箭就带着武冈几个走了。
明乐远远看着自家闺女那彪悍的举动,颇有些汗颜,忍不住回头去看宋灏,“你教的?”
宋灏脸上没什么表情,倒是眼中神色掩藏不住的带了几分得意,垂眸看她一眼,“是像你吧?”
明乐心道,我只是睚眦必报我不吃亏,我的动手能力哪有你家姑娘强悍?不过再转念一想,自家闺女的拳头硬,总好过是被别人欺负,想着也就释然。
这会儿时间还早,两人无事可做,就在庄子附近散步说话,绕着外围墙走了一圈,刚好看到纪千赫和苏溪也从门内出来。
草场上没有遮挡,秋天的风有点大。纪千赫的身体不好,迎面被风一吹,就掩嘴咳嗽起来。苏溪止了步子,绕到他面前,给他把领口掩的严实些,一边低声的责难道:“都说这几天天要凉了,让你在屋子里呆着别出门了。”
纪千赫倒不是力所不及,就只含笑看着她为自己打理,这会儿身边没有外人,他的笑容便直接显露在脸上,眼底的那一抹神色,满足中又流露出些许复杂。
苏溪替他整理好衣物,抬头见他正定定的望着自己,就皱了眉头,“你看着我做什么?”
“没什么,就是想多看看你。”纪千赫道,他的语气,平和中又带着醇厚,已经不再是年少轻狂时候的模样,只是看着她时候的笑容,居然还依稀能叫人看出几分当年的腼腆。而他看着她的目光也不狂热,只是专注深刻的仿佛能就此打下烙印。
苏溪却是坦然,她不禁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你想看就看吧,也许再过几年,等我老到不能看了,我就会忍不住毒瞎你的眼,不再让你看见了。”
这么多年宫廷生活的磨砺,她已经心如止水,很多的时候,一眼看去,从容淡泊,好像再不会为了什么事而向往打动,甚至于连笑容都很规矩温婉。可是只要是她笑着的时候,眸子里的光辉,还是明艳无双。每每这时候,他看着她,只要这一眼,就能横亘古今,真真切切的又回到了当年。这一刻,他便知,她还是她,那个笑靥如花,会主动大方承认说喜欢他的女子。
就是这样一个女子,他却差一点,永远的错失过去。
“苏溪——”他的手指,拨开女人鬓边被风吹乱的发,“我曾答应要带我去看这山河壮阔,走遍大江南北每一寸土地的,终究还是没有做到。我伤了你,负了你,最后却还要委屈你陪我困锁孤城,等着慢慢老死……”
他对她,有太多的亏欠和遗憾,可是他足够自私,为了成全自己,还是厚着脸皮将她留在了身边。
“那些风景,我若想看,这些年间,哪里不能去?我能看到的最好的风景,就是现在,有你在我身边的日子。”苏溪抬手捉住他的指尖,轻轻的包裹在掌中握牢,然后牵着他的手往前走,她说:“纪匀,你不要觉得我会遗憾,我这一生——没有任何的遗憾。这世上,自私的人,不止是你一个,我也一样。”
如果她再有骨气一点,那么或许就不该忘记当初他给的那些伤痛折磨,可是因为喜欢,因为欢喜,她还是任性的选择和他在一起。
而他,曾经游历四海,走遍了江山大川,到头来却没有被任何一处的风景挽留眷恋,其实那个时候心里就已经明白,他真正想看的,已经不再是那些奇异的风景,而是那个可以走进他的风景,走进他心里的人。
何其幸运,当年于茫茫众生之中,他遇到了她,虽然兜兜转转那么多年,终究,这一刻,还是得了他执着一生的圆满。
两个人的背影,慢慢融入风景,明明时光老去,但偏偏那一袭白衣如画,还能诓骗世人的眼睛,继续续写绝代风华。
“其实,他是真的老了,我都看到他眼角的皱纹了。”宋灏站在原地看着,轻轻的一声感慨。
“那有什么关系?”明乐却是不以为然,“就算是再过个十年二十年,母后也一样会觉得他是这世上最俊美的男子。”
“那你呢?”宋灏收回了视线,突然问道。
“我?”明乐一愣,随后抿唇一笑,继续举步往前走,“我断不会如母后那般天真,这世上哪有不老的神仙?不过么——我会昧着良心说谎,再过六十年或者七十年,我也一定骗着你说,你是这世上最好的。”
是啊,这世上哪有不老的神仙?但可以维持不老的,是人心。
宋灏略一失神,抬头看去的时候,明乐已经走出去了几步远。她回头,笑容明艳的看他,把前面的话说完,“算是——还你如今风华正茂时候,对我始终如一的心意吧。”
宋灏,谢谢你,谢谢你将风华正茂的所有美好光阴都给了我,而作为回报,我亦是此生无悔,许你相携白首的誓言。这世间海天阔大,万般美好,都是你赠予我的,现在我们平安喜乐儿女满堂,也该是此生无憾了。
她的笑,从眼角眉梢,一直渲染到他的心底,激起层层涟漪。这一路走来,真的是这世间唯此一人,只要她肯于绽放一个笑容,你便会觉得,有她,就胜过这天下所有的一切。
“哈——”宋灏愉悦的朗声一笑,大步走过去,牵了她的手,“你这黑心肝儿的女人!诚心的赞我一句又不会掉你二两肉,你是要一辈子都这么刻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