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信满月之后,杜晓瑜首次抱着他去永寿宫见皇太后。
皇太后穿着石青色万福朝褂,靠在太妃椅上,少了当年秋霓裳的空灵出尘,添了身为皇帝之母的雍容端庄。
自从歇山亭事件之后,杜晓瑜从来没直面过这位婆婆。
她想尽可能地避开婆媳矛盾,不让傅凉枭在中间为难,所以平日里来永寿宫,都是跟傅凉枭一起的,只是寻常的请安,不会谈别的。
今日,杜晓瑜是单独来的永寿宫,还是被皇太后让人去传来的。
杜晓瑜给霓裳请了安,坐往一边。
静嬷嬷抱着怀信站在她身后。
霓裳的目光落在杜晓瑜身上,二十出头的小妇人,已经生了三个孩子,面容依旧白皙干净,五六年的婚姻岁月,并没有在她脸上刻下痕迹,眼角找不到一丝细纹。刚出月子,没化妆,如此婉约素雅的装束,与这充满浮华名利的深宫格格不入的同时,又让人觉得清新自然。
霓裳突然就明白了傅凉枭为什么非她不可。
这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恨,当然也没有无缘无故的爱。
杜晓瑜能得专房之宠,甚至能让傅凉枭为了她废除六宫,如果不是生得一张倾城绝色的脸,那就是有内在的原因,总而言之不可能真的没理由。
自己作为婆婆,虽然在某些方面很不待见儿媳,但站在客观角度,也不得不承认儿媳身上那些可圈可点的品质。
多子是她最大的优势,连续三胎,全是儿子,对比那些过门多年无所出的来说,她的确是好福分。
不恃宠而骄,是霓裳最为欣赏的一点。
去年选秀,傅凉枭竟然当着内阁首辅和所有秀女的面变相表明从今往后废除六宫,不会再进行选秀。
那个时候霓裳就很害怕,怕杜晓瑜会成为第二个秋霓裳,成为百姓口中的“祸国妖后”,怕傅凉枭会从此君王不早朝。
因此她安排人监视了一段时日,而后发现这俩人的夫妻生活跟自己想象中的略有不同。
与其说他们是站在权力之巅的帝王夫妻,倒不如说他们只是寻常人家的平凡夫妻。
对外,杜晓瑜是母仪天下的皇后,对内,她其实就是个小妻子,粘人的同时,又很乐意放下身段,为丈夫洗手作羹汤,每日等着他散朝回来吃饭。
在这二人身上,你看不到帝王之家那种应付式的亲情,冷漠如冰的交流。
他们有的,是一种淡淡的温馨,把皇宫里枯燥的日子过成了真正的家,而维系这种温馨的,是彼此之间的宽容和理解。
看到他们的相处,你会突然觉得自己哪怕身处高位,顿顿山珍海味,都变得索然无味。
“不知母后传召儿臣来,所为何事?”杜晓瑜开口问了一句。
她不了解婆婆,甚至内心里有着对婆婆手段狠毒的恐惧,所以下意识地不想去揣测婆婆的心思。
她觉得应付婆婆这样的人,还是不要怀揣太多的心思,简单点或许还能让婆婆宽容一二。
霓裳招手让静嬷嬷把怀信抱上去给她看。
刚出月子没多久的小家伙,已经长开了不少,细皮嫩肉的,跟前面几个小子一样,一看就讨人喜欢。
霓裳看了一会,这才望向杜晓瑜。
“当年歇山亭的事,是我让人做的。”她缓缓出声,见杜晓瑜面色平静,显然早已知道这事,不管是傅凉枭告诉她的也好,还是她自己猜到的也罢,霓裳并不想去细究,又说:“我事先并不知道宁王是追着皇后仪仗队去的歇山亭,所以没料到会有后来那一出。”
杜晓瑜心底有讶异,抬起头来。
皇太后在她跟前自称“我”,杜晓瑜不知道是因为太上皇还在世她不能自称哀家,还是因为主动放低了身段。
不过从皇太后的语气里,杜晓瑜听到了那么几分妥协的味道。
“我不是个称职的母亲,自然也不是个称职的婆婆。”
耳边皇太后的声音还在继续,“你们小两口的事,本来轮不着我插手管,可说到底,枭儿终归是我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要我眼睁睁看着坐视不理,恐怕一时半会儿,我还办不到。”
杜晓瑜默然。
婆婆这些话她都能理解。
要不是为了傅凉枭,她也不会铤而走险去开山铺路刺杀亲王。
“你们像现在这样,挺好的。”
这是皇太后给她的最后一句话。
不像朝堂上老生常谈的让傅凉枭广纳后宫,也不像其他婆婆那样拉过她的手叮嘱让她要好好珍惜傅凉枭,别辜负他,和他好好过后半辈子。
只是说,像现在这样的夫妻相处,挺好的。
就算傅凉枭没提及,杜晓瑜也明白,婆婆当年是亲手往自己身体里种过蛊的人,她的性情不可能再温婉慈和。
况且这么久以来,婆媳关系有多僵硬,杜晓瑜自己心里有数。
所以对于她而言,能得婆婆这样一句话,就已经足够了,说明婆婆是变相承认了她,真的打算放开不插手他们俩的事了。
杜晓瑜是心肠软,可她做不到就此放下一切去和婆婆亲近,心里面始终解不开那个疙瘩。
可能表面上的基本婆媳关系她会维持好,但要说多上心,她并不想逼迫自己,如果婆婆不喜欢,她也没办法,顶多以后少出现在永寿宫碍婆婆的眼就是了。
——
午膳时辰,傅凉枭从御书房回来,见她像往常一样坐在桌前等他。
他面上露出笑意,走过去坐下,“等好久了吧?”
杜晓瑜听到声音,眉目舒展开来,眼睛里像是突然有了亮光,站起身,把小木桶拖过来,一面给他盛饭一面问:“今日如何,有没有什么烦心事?”
傅凉枭端起小碗,摇摇头,“没。”
话落,目光往她白净的小脸上扫了扫,见她坐下来以后并没有要提及去过永寿宫的事,他也就不再问,只是安静地陪她吃饭。
饭后午休的时候,傅凉枭轻轻搂着她,唇瓣吻在她的额头上,说:“等怀信满周岁之后,交给宫人带着,我带你下江南散散心。”
杜晓瑜来了兴致,“微服私访?”
傅凉枭神色温柔,“如果你喜欢的话,也行。”
杜晓瑜满心期待,“好,我等着。”
——
怀笙五岁那年的正月初六,傅凉枭带着他去了园寝。
站在宁王夫妇的陵墓前,傅凉枭沉默了许久,对他说:“怀笙,跪下给你……十一叔叔和十一婶婶磕个头。”
相比较两三岁时候见不着父皇母后就会哭的那个小不点来说,如今的怀笙长了两岁,会开始想事情了。
他没跪,问傅凉枭,“园寝那么多陵墓,为什么要单单给十一叔叔磕头?”
傅凉枭幽邃的目光落在小家伙身上,似乎透过他看到了多年前的那段过往。
良久,他收回视线,说:“因为你十一叔叔是为了救你母后,才会永远离开人世的,他值得你尊敬。”
怀笙又问:“那为什么两个哥哥和弟弟都不来?”
傅凉枭又沉默了一下,缓声道:“弟弟还小,两位哥哥都来磕过头了,就差你。”
怀笙若有所思地“哦”了一声,随后不等傅凉枭再说什么,小膝盖一弯,对着陵墓跪了下去,奶声奶气地说:“十一叔叔,十一婶婶,谢谢你们救了母后,你们是好人,母后说,好人都会有好报的。”
下山的时候,傅凉枭没有乘坐御辇,而是拉着傅怀笙的手,一步步朝山下走。
小家伙问他,“父皇,十一叔叔家没有宝宝吗?”
“没有。”傅凉枭摇头,“当年出事的时候,你婶婶还没来得及给你十一叔叔生个宝宝。”
小家伙深吸口气,突然停着不走了。
傅凉枭垂下目光,见他仰着脑袋看自己,不由得弯起唇角,“怎么了?”
怀笙咧了咧嘴,说:“突然觉得有爹爹和娘亲的怀笙好幸福。”
傅凉枭面上的笑意更柔,蹲下身,“来,爹爹背你下山。”
怀笙欢呼一下,马上跑到傅凉枭身后,身子往前一趴。
傅凉枭轻而易举的背起了小家伙。
小家伙将下巴搁在他肩头,望着前方的路况。
正月间,山上积雪还没化完,哪怕青石路上有人清扫,还是会有些打滑。
傅凉枭身形挺拔高大,脚步平稳,每一步都走得踏实,让背上才五岁的小家伙都感受到了一种难以言喻的安心。
——
这一年,怀信一岁多,已经不需要杜晓瑜在身边时时看顾了。
傅凉枭提出要下江南,几个小家伙举着小爪子纷纷说要跟着去。
懵懂无知的怀信不知道爹爹娘亲和哥哥们在说什么,但他见到哥哥们都把手举高高,他坐在毯子上,一手拿着刚啃了一口的软糕,另一只手也学着哥哥们举得高高的,举了一会觉得累,又悄悄放下来,先抱着软糕啃一口再举起来,掌心里沾着糕点屑,看上去还有些油腻,似乎是怕被发现偷吃,他小脸上有些窘窘的。
杜晓瑜被他逗笑了,问他,“小四,你举着手干嘛呢?”
怀信一脸茫然,他就是来凑个热闹的。
尽管孩子们都想去,最后还是被傅凉枭以年纪小为借口,全部留在了宫里。
三月间,春光和煦,帝后脱下锦衣华服,换上普通百姓的布衣荆钗,体验最开初的生活。
先是去车马行租了辆马车去渡口,又和南下的商人们乘坐轮船,一路上走走停停,终于晃悠到了江南。
因为要“返璞归真”,傅凉枭身边没带任何随侍,也没让人通知江南那边的各级官员,完全抱着陪小妻子去旅游的心态。
到杭州的时候,两人并没有去客栈投宿,而是租赁了一间清幽的民宅。
宅子在一处巷子里,宅子的主人是个寡妇,靠做包子营生养着头上卧病在床的婆婆,夫家姓余。
杜晓瑜看她年纪不算大,称呼她一声余大嫂。
余大嫂是个热心肠,人也好说话。
杜晓瑜他们刚搬进来,她忙活完手头上的事就来帮着拾掇屋子。
杜晓瑜有些不好意思,“余大嫂,你去忙自己的吧,这些活儿,我们来就行了。”
余大嫂抿嘴笑,摆摆手说:“没关系的,反正我闲着也是闲着,这地方空置太久了,落满灰尘,本来租赁给你们,我就该提前打扫一下的,只是没想到你们会这么快就入住。”
“那就劳烦余大嫂了。”
余大嫂好歹做了几年的包子生意,看人有些准头,这二位细皮嫩肉的,手指又白,哪里像是贫苦人家出身,恐怕身世不凡,只不过人家既然选择了隐瞒,她也不会刨根究底,只是笑着冲杜晓瑜挤了挤眼,“那位大兄弟是你夫君吧?”
“对。”杜晓瑜点点头,面上浮现浅浅的一层赧意。
“长得可真俊。”余大嫂端着簸箕走过来,又夸了一句。
杜晓瑜看了一眼在井边打水的傅凉枭,金色的阳光铺满男人宽阔的后背,没了绣金龙袍的那层束缚,他只是个寻常人家的郎君。
杜晓瑜没接腔,眼底却噙着笑意。
余大嫂走后,她系上围兜,在灶屋里洗锅碗瓢盆。
傅凉枭把劈好的柴捧进来,蹲下身抓了把干松针给她生火。
杜晓瑜边洗锅边跟他说话,“刚才那个余大嫂夸你长得很俊。”
傅凉枭抬头,瞥见小妻子说话时唇边有微微上扬的弧度,他挑了下眉,“那她有没有告诉你,我们在一起很般配?”
杜晓瑜心跳有些加速,面颊不受控制地红了起来,“那倒没说。”
说完,赶紧背过身去,不想让他看到自己窘迫的样子。
傅凉枭多少猜到她不好意思,轻笑一声低下头,继续往灶膛里添引火的细枝。
收拾好灶屋,傅凉枭的火也烧起来了。
杜晓瑜让他打水进来,准备烧一锅热水备用。
在这期间,二人出去街市上买菜。
杜晓瑜问他,“想吃什么?”
傅凉枭说:“随你的口味来。”
杜晓瑜想了想,说,“那咱们做个酸汤鱼,再弄个茄子煲,好不好?”
傅凉枭莞尔,一副“我都可以”的姿态。
杜晓瑜让他等在岔路口,自己挤进菜市场买了两条草鱼,一罐酸汤,几个茄子,另外的都是辅料和调料。
出来的时候有些迷路,记不清傅凉枭是在哪个方位了,她凭着直觉往前,见到了一家装潢相当古典的铺子,叫“石头记”。
鬼使神差地,她往前走了几步,想进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