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顺帝之前答应了傅凉枭会考虑许丞相的事,但考虑到了现在也都没个结果。
许丞相毕竟是朝中元老,轻易换人会造成多大的影响可想而知。
然而太医去了不少,许丞相的中风竟然一点好转的迹象也没有。
弘顺帝心里也愁。
傅凉枭反而淡定下来,许丞相那种情况,能熬得过今年就算不错了,怎么可能好得起来。
腊月当头,本该是大雪纷飞的季节,这一夜却突然出现了惊雷。
雷声特别大,电光火闪几乎照亮了半边天,京城里不少人家的孩童被惊哭。
少安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离忧虽然没哭,但整个人都被吓到了,从宝宝房跑过来,一头扎进杜晓瑜怀里就开始低声啜泣。
杜晓瑜和傅凉枭一人哄一个,然而不管用,外面的雷声实在太炸裂,连大人都害怕,更何况是小孩。
杜晓瑜透过窗缝看向外头,雷声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火闪更是越扯越大,亮得吓人。
“怎么腊月头上会有惊雷?”杜晓瑜蹙眉。
傅凉枭深邃的眸光掠向窗缝处,看了许久才出声:“坊间有句老话是这么说的,‘十月雷,腊月雷,瘟疫战争坟骨堆’。”
杜晓瑜道:“那都是迷信。”
“是迷信。”傅凉枭接话,“不过相信的人多。”
杜晓瑜没言语,安静听着他说,自己似乎也明白了过来。
迷信这种东西,坊间老百姓会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比如腊月头上打雷,而且还是这么可怕的炸雷,这种事情很罕见,迷信一点的老人就会联想到上苍指示或者是国运。
也就是说,一旦把握得当,今天晚上的惊雷将会成为傅凉枭手里的一柄利剑,给弘顺帝来个措手不及。
惊雷过后,是一场特大暴风雪,短短几个时辰就将繁华的帝都京城包裹成了一片银白色的世界。
窗棱被风刮得砰砰直响,廊下精致的八角宫灯一盏接一盏地被吹灭,房里的烛火也有些摇曳,火光闪烁不定。
傅凉枭和杜晓瑜都没了困意,把好不容易重新睡着的两个孩子放进被窝里暖着。
杜晓瑜披了棉袄坐到傅凉枭身边,问道:“想好怎么做了吗?”
“嗯,想好了。”傅凉枭一向不希望她为这些事过多操劳,自然的就不会跟她说太多,只是伸手搂住她,将她带入自己怀里。
杜晓瑜将侧脸贴在他胸口,鼻息间是男人身上沐浴过后的干爽味道,隔着厚厚的寝衣,似乎也能听到他强而有力的心跳,一下一下,节奏很平静,让人莫名的心安。
外面狂风大作,他的怀里就好像一处静谧的港湾。
杜晓瑜缓了缓神,主动伸手搂住他精壮的腰身。
傅凉枭唇边含笑,伸手替她拢了拢身上的棉袄,“怎么,你也害怕?”
杜晓瑜顺势“唔”一声。
她不知道是不是小女生恋爱的那股新鲜劲头还没过去,哪怕成亲三年多,每次被他抱着,还是会觉得这样的怀抱让人相当的有安全感,也相当的迷恋。
哪怕没有甜言蜜语,只是句简单的关心,只要他在,她就有一种天塌下来都不怕的感觉。
杜晓瑜本来是想陪傅凉枭的,结果不知道什么时候窝在他怀里睡了过去,再醒来的时候床上空无一人,傅凉枭不在,傅离忧也不在,旁边的摇篮里,少安咿咿呀呀地自己挥舞着小爪子抓边上的流苏。
门外时不时传来声音,仔细听是傅离忧的欢笑。
杜晓瑜穿上衣裳下床,推开窗。
昨夜风雪太大,院子里低矮一些的树基本都受到了摧残,细枝断了不少,七零八落的,小公公们拿着笤帚正在扫雪。
傅离忧在外面玩雪,傅凉枭陪着。
他穿了一身便于运动的窄袖常服,挺拔有型,袖口卷起,露出小臂,垂眸专心地团着雪团,色泽晶莹的雪没多久就在他的掌心成了馒头大的雪团。
而对面戴着瓜皮帽的傅离忧手掌小,半晌团不起来,眼瞅着爹爹团了一个,他心下一急,抓了把散雪直接朝着傅凉枭扔去,雪太散,力道又小,都没打到傅凉枭,飞到一半就落在地上了。
他也不气馁,蹲下身专心滚雪团。
傅凉枭走近他,把自己手里的雪团递出去,面含微笑,“给你的。”
“我不要!”小家伙很有骨气地拒绝了。
“为何不要?”傅凉枭挑眉问。
“我要自己团,我可以的。”小家伙挺了挺胸脯,表明自己的志气。
他不要做梦里面只能看着别人跑跑跳跳的废物,娘亲说,他很健康,心脏没有问题,等将来长大了,还可以跟着爹爹学骑马射箭。
所以他要努力,哪怕只是个雪团,也不要爹爹给自己弄。
看着小家伙低着脑袋认真把散雪捏成团的模样,傅凉枭无声笑了笑,站起身来,把雪团扔向一旁正在扫雪的小公公,小公公知道太子殿下今日心情好,很配合地哎呦一声,捂着屁股。
傅离忧见了,捧着雪咯咯直笑。
父子俩玩了好大一会,傅凉枭才牵着傅离忧走进来,拿来干毛巾,仔细地给小家伙擦手,然后把那双小手捧到自己掌心里,哈了口热气,轻轻搓了搓,之后才取来杜晓瑜亲手做的棉手套给他戴上,再塞个暖手炉给他抱着。又把傅离忧抱到高椅上坐好,吩咐下人把长公子的麂皮短筒靴取来,半蹲半跪下去给他换上。
小家伙穿得跟个棉球似的,被抱下来以后三两步蹦到内室,跟杜晓瑜炫耀自己能打雪仗。
刚才傅凉枭给傅离忧穿鞋的那一幕杜晓瑜见着了,当时男人背对着她,微微俯下头,后背宽阔,窄袖半卷,露在外面的小臂因为动作而坟起肌肉,不同于他在处理政务时的雷厉风行,这里处处彰显成熟男人的责任感和力量感,让她心里一阵熨帖。
杜晓瑜摸摸宝贝儿子的额头,问他,“冷不冷?”
小家伙笑得很开心,说不冷。
杜晓瑜的目光落在跟进来的傅凉枭身上,“今日不上朝吗?”
“已经回来了。”
杜晓瑜讶异,“这么快?”
“昨夜暴风雪前的那场雷电,西山皇陵被雷劈,死了几个守灵人,这件事一大早闹得沸沸扬扬,外面的百姓都在传这是老天爷发怒了,为当初蒙冤被废的先皇后鸣不平,父皇在金殿发了火,都没等后面的大臣上奏,就直接让退了朝,估计这会儿气得够呛。”
杜晓瑜想想不对啊,傅凉枭一整夜都在自己身边,外面那么大的风雪,就算真有什么安排,暗卫们也绝对达不到这样的效率,感觉不是傅凉枭做的。
瞧出杜晓瑜眼中的疑惑,傅凉枭抿唇,道:“如果我没猜错,应该是皇贵妃。”
杜晓瑜问:“你是指,谣言是皇贵妃散出去的,还是说,皇陵被雷劈的事也有她一份?”
“或许二者皆有。”傅凉枭说这话的时候,眼神里闪过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迷茫。
杜晓瑜更不解了,“这么好的机会,她为什么不谋别的,而是想着为娘平反?难道仅仅因为她以前跟娘走得近?”
杜晓瑜觉得这种可能性微乎其微。
深宫里从来就没有真正的姐妹情,如果皇贵妃真当秋霓裳是姐妹,她就不会理所当然地把傅凉枭当成笼络圣宠的工具,而是真心实意地替秋霓裳把这个孩子养大。
皇贵妃对傅凉枭或许有些母子情分,但绝对大不过她想得圣宠的那份心思。
所以说,隔着血脉隔条沟,皇贵妃的感情并不纯粹,当然,这是能理解的,毕竟因为要收纳傅凉枭这个养子,她失去了做母亲的资格,若是都这样了还能全心全意地对傅凉枭,那才叫不正常。
“皇贵妃此前都没跟你通过气吗?”杜晓瑜记得,这二人是合作的,既然有这么大的动作,皇贵妃该提前告诉傅凉枭一声才对,毕竟她处在深宫,掣肘太多,很多时候反而没有傅凉枭这边来得方便,一人出谋划策,一人付诸行动,这样的合作才叫天衣无缝不是吗?
“没有。”傅凉枭摇摇头,面色讳莫如深,看不出有没有因为皇贵妃擅自行动而不满。
——
皇陵的事,把已经沉寂下去的秋氏废后再次推到舆论上来,因为有霓裳从中引导,外面百姓的风向一边倒,认为弘顺帝当初是为了转移百姓的注意力,帮那具可疑棺木里面的尸体做遮掩,所以才故意污蔑的先皇后,甚至不惜损坏亡妻名节。
弘顺帝气得心脏病都快犯了,哪还有心思上朝,让人出去堵住那帮百姓的嘴,只可惜闹得太大,已经传开了,堵哪都不行。
弘顺帝额头青筋直跳,怒道:“胡说八道,简直是胡说八道!”
“呦,什么事值得咱们皇上大动肝火啊?”皇贵妃从外面进来,一袭华贵宫装的她面上笑意盈盈,看起来心情不错。
弘顺帝看到她就想起这个女人是奸细,马上指了指外面,怒喝,“出去!”
皇贵妃精致的丝履避让开地上的碎瓷片,看向吴胜,嘴角弯起,“说你呢,皇上让你出去,没听到?”
吴胜后脖子一凉,皇上说的分明是皇贵妃您好吗?
最终,吴胜还是顶不住皇贵妃那笑里藏刀的眼神,躬身告退。
弘顺帝瞪圆了眼,“你敢违抗朕的意思?”
霓裳莞尔一笑,也不等弘顺帝赐座,直接找了个位置舒舒服服地坐下,轻描淡写地说:“臣妾违抗皇上,也不是一次两次了,臣妾还以为,皇上已经习惯了呢。”
弘顺帝脸色难看,“你又想做什么?”
一直以来他不动她,没把执掌后宫的大权收回来,就是因为忌惮她背后的铁浮屠,没想到自己的不作为反倒成全了她的得寸进尺。
是可忍孰不可忍!
霓裳看着他急不可耐的暴躁样子,满意地扬了扬唇。
不枉她耗了将近二十年的时间养一只蛊,终于快看到成效了。
“臣妾不过一介深宫妇人,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的,我还能做什么?”
“手不能提肩不能扛,你却能号令铁浮屠毁了朕那么多的暗桩,朕是该夸你智计过人呢还是该立刻弄死你?”
最后三个字,他咬得很重,足以听得出有多想亲手杀了她。
霓裳不以为意,“铁浮屠毁暗桩都是去年的事了,皇上若是想弄死臣妾,又何须白养我一年?”
弘顺帝没接腔,那种敢恨不敢杀的怒意,让他看起来像只炸了毛的狮子。
在过往的记忆中,弘顺帝多令人憎恶的表情霓裳都见识过,当下不足为惧,只是轻笑,“果然老话说得没错,人在做天在看,皇上你瞧,老天都看不过去皇陵里的女主人被欺辱,要惩罚作恶的人了。”
弘顺帝捏紧了拳头,“沈岚,朕的忍耐是有限度的!”
沈岚,是皇贵妃的闺名。
入宫二十余载,弘顺帝从未这般称呼过皇贵妃,可见今日有多气恼。
顿了顿,他又说:“秋霓裳的事情,与你无关,你最好是别插手,否则别怪朕没有早早提醒你!”
霓裳听到“秋霓裳”这个称呼,眼皮微微颤了颤,站起身来,走到桌边,拿起茶盘里的茶壶给弘顺帝倒了杯茶端过来。
弘顺帝哪里肯喝,抬手就想打翻。
霓裳另外一只手快速地钳住他的手腕,又将茶碗往前递了递,面上微微笑着,“皇上,动气伤肝,别怪臣妾没有早早提醒你。”
弘顺帝被她这么盯着,心里面竟然隐隐有些发毛。
他很不喜欢这种感觉,可是这个女人力道大得惊人,明明以前一直是病秧子的形象,什么时候练出这样的身手来了?
弘顺帝绷着脸,甩脱她,接过茶杯,重重往桌上一放。
霓裳离开之前,给他指了条明路,“若是想让此事善了,你就写封罪己诏,昭告天下你误判了先皇后的案子,没准百姓不会怪你,还会称赞你是敢作敢当的英明君主,史书上也能写的好看一些,否则任由舆论扩散,你的一世英名终将毁于一旦。到时候民心动摇,朝纲混乱,只会让你骑虎难下。”
弘顺帝当然不会听从一个女人的安排,他要以暴制暴,谁再敢传他当初污蔑了秋霓裳,格杀勿论!
让吴胜去传令,吴胜听罢,惊了一身冷汗,扑通跪在地上,“舆论已经弥漫了整个京城,皇上若是执意要斩杀谈论此事的百姓,只怕会牵连甚广,眼下已到年关,理应把重心放到接下来的祭天上,还望皇上三思啊!”
弘顺帝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怎么回事,但凡皇贵妃来刺激他一回,他就想着非要跟那个女人对着干,潜意识里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推动着他遵从自己的内心所想,绝不能向那个女人妥协。
“天都塌了还祭天?”弘顺帝想起这茬,又要冒火。
说来也稀奇,昨天晚上的雷别处不劈,偏偏劈中了皇陵,还死了几个守灵人。
守灵人死了是小事,关键是雷劈皇陵这事儿没办法给百姓一个合理的解释。
坊间信鬼神的百姓多不胜数,原本他大可以站出来告诉他们,昨夜并非不祥之兆,相反的,是天降祥瑞,预示着来年风调雨顺。
可谁能料想到,不过一夜的时间,不利于他的流言就先出来了。
“坊间怎么传的?”弘顺帝揉着额头问。
吴胜嗫嚅半晌,回答:“百姓们都在说,十月雷,腊月雷,瘟疫战争坟骨堆。”
“简直是一派胡言!”弘顺帝宽袖一扫,霓裳倒的那杯茶直接被扫落到地上,茶水四溅。
换了哪个执政者听到这种话不生气?
西南刚刚平定战乱,哪里来的瘟疫战争?
吴胜也觉得是在胡说八道,可舆论流言这种东西,远远胜过鸩毒利刃,有着摧枯拉朽的可怕力量,能从内到外彻底毁了一个人。
更何况这是帝王。
“那皇上您看……”吴胜只是个太监,要他察言观色揣摩主子心情他擅长,可若是要他出主意,那就是赶鸭子上架了,他要是能想出办法,还要朝堂上那么多老臣何用?
“压!”弘顺帝态度坚决,“不管用什么办法,都先把流言给朕压下去,否则再这么闹,非得让他们闹翻天不可。”
至于皇贵妃建议的罪己诏?
别扯淡了,哪个帝王会昭告天下自己做错了事?除非他吃饱了撑的!
——
下晌,傅凉枭去了一趟钟粹宫。
皇贵妃在前殿里置了一个小火炉,小火炉上温着酒。
傅凉枭才刚入宫门就闻到了酒香味。
踏进前殿,他嘴角微翘,“母妃兴致这么好?”
霓裳见到傅凉枭进来,稍稍坐正了身子,拿过旁边托盘里的竹酒舀,往白玉杯里舀了一勺温酒,递给他,“要尝尝吗?”
傅凉枭莞尔,坐下来后伸手接过,凑到唇边抿了一口。
温度刚刚好,酒意稍浓,是烈酒。
“怎么以前没发现母妃有一个人喝闷酒的习惯?”傅凉枭笑问。
霓裳道:“不是闷酒,高兴了才喝。”
“哦?看来是有喜事?”
“枭儿不是已经猜到了吗?否则你也不会这么快就来找本宫了。”霓裳的声音透着一股子慵懒的味道。
慧贵妃的皮囊是远远不及霓裳本尊的,但因为霓裳气质出众,所以哪怕是装在这样一个颜色稍逊的壳子里,也会在不经意间流露出别样的韵致来,很容易让人着迷。
傅凉枭细看了她一眼,说:“猜到了是母妃做的,但没猜到母妃的用意。”
霓裳不答反问,“枭儿是本宫的养子,本宫为你生母报仇,你不开心吗?”
“如果这是母妃的分内之事,儿臣自然开心。”
言外之意,冒这么大的风险在皇陵引雷,又把谣言散出去,只是为了替先皇后报仇的话,出于一个养母的立场,是不合理的。
霓裳并没有要解释的意思,轻笑着转移了话题,“上次你们家离忧过生辰,来的人不少吧?”
“嗯。”傅凉枭点点头,目光落在酒杯里,有些漫不经心。
“那孩子我瞧着挺聪明的,好好教导一番,将来能堪大用。”霓裳道。
傅凉枭慢慢抬起头,看向霓裳,脸上没显露出特别的情绪来,“母妃就没有别的什么要对儿臣说的吗?”
霓裳回望着他。
面前的亲生儿子已经有家有室,眼角眉梢都是成熟男人的痕迹,稳重,踏实,一双眸子幽邃深刻,不见底,一如他的性情,虚实难辨,让人摸不着边际。
直观上,傅凉枭将会是比他老子更让人难以对付的狠角色。
霓裳暗暗庆幸自己重生在了他养母的身体里,哪怕不是真心,也还能得他几分客气,要是成了别的宫妃,恐怕在跟他搭线这一点上就得费不少功夫。
“本宫早在数日前就请人测算了天气,知道昨夜会有雷电,这件事没同你商量,是怕你因为生母的事关心则乱。”说着,霓裳轻轻莞尔,“好在,结果还算令人满意。”
傅凉枭沉默了会儿,像是在斟酌字句,指腹轻轻压在白玉杯壁上,慢慢收紧,他要说的,并不是这个。
“比如说,那幅画,又比如说,母妃的字迹,以及母妃这一年来暗中所做的一切,儿臣想要个实实在在的答案,而不是打太极,顾左右而言他。”
霓裳早知道自己这个儿子聪慧,但没想到他能从那些看似不打眼的细微末枝中发现端倪,心中不免暗暗惊讶。
“据儿臣所知,母妃与我生母的关系,并没有你说的那样好,母妃也断然没有冒着风险为她平反的必要。”
傅凉枭补充了一句,直接把霓裳准备搪塞他的那些话给堵了个严严实实。
霓裳知道,除了实话,自己说什么都能被他给驳回来,索性笑笑,神色间说不出的坦然,却是一句话都没说。
见她不肯张口,傅凉枭也没有逼迫,但某些真相已经呼之欲出。
他心跳加快,却没有直接挑明,而是平静地说:“儿臣私底下让人调查过,那幅画在父皇的浴池里,如果是母妃的话,那她绝对没有办法顺利把画拿出来,一来,母妃没有那样的身手和智力,就算拿到画,她也破解不了上面的秘密。
二来,母妃不会因为我生母而得罪父皇,我太了解她了。为了圣宠不衰,心甘情愿被骗二十年的女人,是不可能在一夕之间就转了性情的。”
“所以呢?”霓裳将酒杯凑到唇边。
淡红色的唇,染了一层浅浅的唇脂,透着成熟女人的妩媚风韵。
“娘回来这么大的事,您不跟儿子说,定然有自己的苦衷,但儿子希望,从今往后,娘不要再对我有所保留。”傅凉枭轻轻一叹,语气似无奈,又好似欣喜,总而言之,让人看不透。
霓裳的唇刚刚沾染了一点酒液,握着杯子的手就有些不稳,晃了晃,眼底掀起了惊涛骇浪。
她觉得,这个反应该是从他身上表现出来才对。
然而傅凉枭显得那么平静。
平静到他人就在你眼前,而你却完全看不出来他到底是喜悦还是愤怒。
“你……”霓裳看向低头舀酒的傅凉枭,一时之间竟然不知道要怎么开口,突然间觉得言语是那么的苍白无力,而解释又是那样的可笑。
“枭儿,你是怎么猜到的?”这种事,太过诡异,她一直怕他接受不了,怕他认为自己得了失心疯胡说八道,才会一再地克制情绪,克制住想与他相认的冲动。
她以为,自己的后半辈子都会以他养母的身份活下去。
她也以为,永远不会有人发现自己的秘密。
可是他发现了,而且看这反应,发现的还不是一天两天,所以在捅破窗户纸的这一刻,他看起来比她这个当事人还要冷静。
“光怪陆离的事情遇多了,便不足为奇。”面对生母的默认,傅凉枭心里不是不惊喜,只不过他习惯了沉默寡言,所以脸上表现不出太多的情绪来。
不过,霓裳还是能从他稍缓的面色中看出他的心情在逐渐好转。
殿内的下人早就被屏退出去,眼下只有母子二人。
炭盆里红箩炭烧得正旺,热气氤氲,火光照得他的五官轮廓有些模糊。
他缓了缓神,站起身,对着霓裳跪了下去,什么都没说,先磕了三个响头。
霓裳微微动容,顷刻收起脸上的散漫,蹲身将他扶起来。
再次看向傅凉枭,她眼圈微红,伸手摸了摸他的脸,“枭儿。”
“娘。”傅凉枭不擅长煽情,只是这么一声,很多话,不必表述出来,他认出她,她承认了,这就是最好的重逢语言。
纵使二十年的磨砺让她变得铁石心肠,可在面对亲生儿子的时候,霓裳心里千百种滋味交替,到底还是忍不住落了泪。
为他的细致入微聪慧过人,也为这一场平平静静的母子相认。
“如果我早些发现,便不会让娘为了我冒险。”傅凉枭想起她一个人在深宫举步维艰,深感愧疚。
“娘没事。”霓裳摇摇头,“在九仙山待了那么多年,到底不是去游玩的,娘有自己的分寸,还算斡旋得开。”
傅凉枭问:“父皇是不是发现娘私底下做的一些事了?”
听说父皇近一年来都不曾踏足钟粹宫,冷落了皇贵妃。
“嗯。”霓裳颔首道:“是我故意让他知道的,与其提心吊胆地防着会被他发现,倒不如我先挑明,有铁浮屠作为后盾,他不敢对我如何。”
傅凉枭想说她这么做太过冒险,可是转念一想,娘恨了父皇那么多年,连死后都能借别人的身体活过来,可不就是为了复仇吗?可能她有自己的一套方法,他若是干预太多,她只会为了他而打乱计划。
“娘是什么时候回来的?”傅凉枭想了想,问。
霓裳回到原位坐下,半笑半不笑地望着他,“那你是什么时候发现端倪的?”
傅凉枭如实道:“换太医,换方子的时候,筱筱告诉我,那些方子是真正益气补血的,跟以前那个不同。”
霓裳没否认,“那就对了。”
傅凉枭松口气,果然自己没猜错,只不过他有些疑惑,当初的慧贵妃好端端的怎么会死了?
霓裳看出他眼底的疑惑,主动解释道:“被封皇贵妃之前,她被皇后留在承乾宫,跟她说她的第一个孩子是皇上和太后授意胎死腹中的,她受不住打击,昏死了过去,也就是那个时候,我得了机会。”
傅凉枭仔细回忆着前年的事,当时他带着杜晓瑜去慈宁宫见太后,太后告诉他们,慧贵妃不太好,早上昏厥了一回,让他无论如何都要去看看,毕竟是养母,情分还在。
没多久他就带着杜晓瑜过去了,然后发现那天的母妃跟以前的略有不同,当时傅凉枭也没往心里去,等后来发现不对劲的时候再往回想,就觉得是那天出了问题。
看着傅凉枭平静的眉眼,霓裳心中说不出什么滋味。
原本,他长大了,成熟了,懂得运筹帷幄,她这个做生母的应该高兴。
可是这样的枭儿,太过克制平静,以至于少了小时候的那份活泼。
就比如眼下的母子相认,如若换了别人,指不定早就涕零泪下了,可他没有。
也并不是说他没有感触,他只是把太多的情绪都藏在心底了。
霓裳为他的成熟稳重而高兴,却也心疼他的隐忍。
可是作为一个同样身负血海深仇的归来人,她无从去劝他该如何如何。
“枭儿打算把这件事告诉你的太子妃吗?”霓裳问。
“嗯。”傅凉枭丝毫不加掩饰,“这种事,没必要瞒着她。”
说完,眼神掠向霓裳,“娘不喜欢筱筱?”
他的嗅觉太灵敏了,几乎是瞬间就戳破了霓裳的心思。
她叹口气,“谈不上喜不喜欢,毕竟我扔下你这么多年,没资格去管你的私事,如果你们之间不会再出三年前那种事,我自然能慢慢接受她。”
三年前什么事,霓裳没明说,傅凉枭也懂。
就是因为孩子,他们两个分开了,后来他又追去汾州……
“那件事不怪她。”傅凉枭低沉的嗓音缓缓传来,“事实也并非像娘看到的那样,她任性负气出走有她的苦衷,我让她走也有自己的理由,三年后的今天来看,当初是年轻冲动了些,可能处理得不是很好,但为她做的任何事,我没后悔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