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汉叫二赖,他替吴老爷看田,其实周围方圆百十里都是荒地,一眼望去看不见一点人烟,生人腿走断了也走不出这片。他几天巡个一回,防着有生人跑进来,逢到天干物燥之时也要小心枯枝败叶起了火,要是有狼什么的东西就要设陷阱打死。
二赖没有父母兄弟,也没娶老婆生孩子,他常挂在嘴边的话就是:“女人?窑子里不都是吗?仍上俩钱就亲哥哥好弟弟的搂上来了!孩子?街上不都是吗?我要是想要了街上抱一个回来谁知道啊!打小养的那不就跟亲生的没两样吗?费那闲事干嘛!”所以他口袋里的钱存不了两天就都花光了。
吴老爷雇他看地,多数是按月给他米粮,逢年过节再给他做两身衣裳,二赖也知道自己在村里不受人待见,大姑妾小媳妇都躲着他走,其实他还真没做过什么坏事,就是脸长得凶了些。既然这样,倒不如一个人住得远些自在,何况跟了吴老爷后,人人见了他虽说没什么笑模样,可也不往外赶他了,哪像以前?去哪都跟土匪进村似的。
他赶着车,车里的两个女人是谁,吴老爷为什么把人送出来,为什么不往别的地方送,而是送到这里不让人见,这些事他都不管,也不在乎,反正吴老爷说什么他干什么。又不让他杀人填坑,操那闲心干嘛?
所以他把车赶到家,把人赶进屋,把驴放开让它去吃草,把屋门拿铁链栓上后挑着桶就去河边打水了,打了水回来升了灶做了面条,盛了两碗端进那个屋里,见里头两个女人一坐一站的。他把碗放在地上说:“先吃着,明天我给你们做床。一会儿我弄点草过来,今天晚上先凑和吧。”
这草房子还是他自己搭得呢,前后两间大屋,旁边搭了个棚子垒了个灶。偶尔刮点风下点雨什么的屋里跟外头也差不多少,以前就他自己一个人怎么过都行,可这下来了两个女的,看打扮也不像是干活的粗人,怕是养在屋里的……
他啐了口,呸!别想了,管她是养在屋里的还是养在罐里的?都跟他没关系!
临关门前他又想起来要嘱咐一句,挨着门缝呲牙嘿嘿一笑,记得他以前这么笑时把那窑子里的姑妾都给吓得滚到床下去了,那白条条的身子连滚带爬往门外扑,一边扑还一边喊:“妈妈!妈妈!有……有……!”他都想替她喊:杀人的来了!
所以他觉得配上自己这么张脸,再吓唬两句,这两个风吹就倒的女人一定不敢跑!
他说:“这一会儿天黑了有狼跑出来,你们可别出去!”想了想又加了句,“这地方可没什么人烟,只用两条腿走到腿断也出不去,这边没路,要是走到沟里让鬼给抓了去可没人能救得了!”
他连吓带编的说了半天,自以为这副样子都能把那胆小的给吓哭了,可再看这两个女的仍是一站一坐,连动都没动。
他嘿嘿两声,退出来把门栓上,再拿铁链子多绕几圈,看看再把一旁的大水缸给挪过来,累得一身臭汗暗骂道明天就拿绳子把这两女的给栓屋里,我就不信栓着她们的腿了还能跑!
他倒不知道这两女的是怎么惹着吴老爷了,他就知道吴老爷把人交给他,交待他不能让人跑了。
既然吴老爷这么交待,那他就这么听着。
觉得这门关得够严实了,他拿起镰刀往腰后一扎,出去割草了。
二赖走远了,屋里就听不到他的声音了,过了一会儿,屋里的荷花觉得这一片连一点人声都没有,就像她小时候住的地方,这里比那边还静。
她走到门边把地上的两碗面端起来,一碗端给坐在地上的妾,一碗自己吃。二赖没给她们拿筷子,她就挨着碗边吸溜。面烂了,也没放盐,也没放点青菜,连点咸菜都没有,淡淡的没一点滋味。
荷花吃着,却根本不知道自己吃的是什么。她就是在吃,有饭就吃。
她吃完了,妾面前的那碗还没动,她也不过去,把碗又放回到门边去。
自从离开吴家上了这辆车,妾就没有再跟她说过一句话了,她甚至都不看她。有时她看车外面,有时不知道她的看哪里。荷花看着妾的眼睛,觉得那里面什么也没有,连她也在不里头。
这是哪里呢?
这间木头屋子看起来盖得并不结实,墙都是歪的,顶好像也是歪的。她小时候就是住在这样的木头屋子里,一下雨到处漏,她那会儿都是睡在地上,然后带着土渣子的水就这么流到她的嘴里,后来她学会怎么睡觉了,用胳膊挡着脑袋就行。
荷花轻轻笑了笑。自从小时候妾带着她跟着吴老爷回了吴家以后,到现在已经十几年了。从那以后她住在敞亮的大屋子里,睡在床上,盖着被子,吃饭还有菜,从吴家到段家,她有了头钗,带花的衣裳,梳头也有头油了,有镜子照,还有胭脂擦,她还嫁了人,还有了个儿子。
然后她又回到这里来了。
天黑前那个男人回来了,她听见他在外头呼哧呼哧的来来回回好几趟,然后他过来开了门,把草搬进来给她们铺了两张‘床’,然后他收走她的那只空碗,只瞟了一眼摆在妾面前一点没动的面,嘿嘿笑道:“不吃?不吃饿得可是自己的肚子!”
这人赶着车带着她们走了十几天,也不知道是把她们带到哪里了。她本来以为会被人卖掉,或者直接往井里一推了事,她以为自己会没命,可没人对她怎么样,没人来打她,没人来骂她,甚至也没人来问她。
到底……他们知不知道她做了什么?
要是不知道,二爷为什么把她送回来?吴家又为什么关着她?她以为他们把妾关进来就是让她来问她的。
可要是知道了,怎么会什么都不对她做……
荷花糊涂了,头一回不明白了。她想不通。不过既然只是把她关在这里没有卖了她也没让人害她,那是不是说……以后二爷还会来接她走呢?
荷花这么想的时候心里就舒服多了,只要过了这几天,二爷总会来接她的,到时她给他带着那个孩子,他偶尔过来看看她,多好。
天黑了,屋里没灯,那人没给她们准备灯,除了地上铺的草和角落里堆的一些破烂以外这屋里什么都没有。
荷花把草再堆得好些,对她娘说:“娘,睡吧。”
妾没理她,她也没再说,自己躺到草堆上,枕着胳膊闭上眼睛,心里想到了明天,她把这屋里收拾收拾,把用不着的东西都理出去,也省得生虫子养老鼠。
旁边屋里的二赖想明天先把床给她们打了,也不难,扎两个板子安四条腿就行,这次回来多带了两袋面,应该够吃的,还要去割些菜,再打两只兔子什么的,不知道那两个女的会不会做咸菜,要是会就好了,明天记着问问。
夜深了,人都睡了。只有荷花的妾还坐在地上,面前还是那碗面,都糊成一团了。
荷花睡到半夜,她娘把她推醒了。
妾端着那碗凉透的面给她说:“给你吃了吧。”
荷花迷迷糊糊的起来接过面,妾坐在她面前,弯腰陀背的看着她,脸上带着一丝没什么力气的笑。
妾推推碗:“你吃了吧,我不想吃。”
面冷透了,没一点汤,上面结成了饼,下面全都是糊糊。她确实还有些饿。她端着碗看妾,妾又推了下碗:“吃吧。”
她低头吃面。
妾看着她吃,说:“你是怎么想的?跟我学学。”
她停了口,妾又推推碗,她接着吃,说:“没怎么想。”她吃了两口抬起头说:“娘,回头等二爷来接我了,我带着你一起走吧。”
妾抬眼看她,不笑了。那眼神冰冷刺骨,只是一下,她再看,妾的眼神又呆呆的了。
妾低着头说:“你吃。”
她又开始吃,吃了大半碗了,妾又问她:“你……都是怎么想的?”
她几乎把头埋进碗里,没有看她,半天才说:“……我就想着,要是只剩下那个傻的就不会让接走了,我就可以带着他过了。要是都接过去,我是没办法跟着走的。”
妾嗯了声,她把面吃完了。
她放下碗,觉得肚子里有些痛,可能是面太凉了,她按着肚子又躺回到草堆上。
越来越痛。
她看着妾慢慢后退着站到离她最远的角落里去。
她明白了。
她挣扎着爬起来,痛得又滚到地上去,再爬起来,向妾走去。
妾躲,她抓了两三回才抓住她,两人踢着滚到地上。
她的肚子很痛,好像肠子给绞断了一样。她的手在抖,她快没力气了。所以她抓着妾的头发把她的头使劲往地上砸。她压在她身上,她的两条腿在空中乱踢乱踹。
妾没喊,血都溅到眼珠子上了也没喊,死死咬着牙在她的脸上抓,戳她的眼睛,揪她的头发。她不管,头发一缕缕带着血带着皮被揪下来她也不管,她只顾用尽全身的力气抱着她的头往地上砸,砸到她没力气为止。
二赖睡得迷迷糊糊的听到打桩的声音,咚咚咚的闷响。
这不是就在他的屋里吗?
他坐起来,细听,旁边关那两个女人的屋子!
他从床上滚下来,跑到隔壁打开门,就着半掩半明的月光,他捂着嘴后退了一步。
“乖乖……天老爷……”
屋里那个年轻的女人揪着那个年纪大的女人的头发有气无力的往地上砸,脑浆子都砸出来了,白呼呼的流了一地。
二赖后退,跑到院子里拿着挑水的扁担再冲过来,这女人成精了!鬼啊这是!他举起扁担要打,就见那个年轻的女人晃了两下,栽到下面那个年纪大的女人身上不动了。
半天,他大着胆子过去瞧,踢踢上面这个,再拿扁担戳戳都不动。
“……两个……都没了……?”
二赖转身跑出去,扔了扁担趴在墙根哇哇吐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