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数日,前方战事的捷报传来,皇帝已经攻下了庆城。在此之前,关于那两项欲行未施的策令也做了回旨批示,果真是如陈兰桡主张的一般,于是那些老臣们也尽数无言,倒是范大成一派,本来虽在朝内有些根基,奈何终究顶着一个“非大魏之人”的名头,始终不得心腹重用,如今后宫有了人,便似有了仰仗一般,过了数日,恰好吏部尚书病故,新帝又发旨意,叫范大成暂代了尚书一职。
那些朱家为首的魏国臣子虽然不满,碍于有个“暂”字,便也闹腾的不甚厉害,两派人只仍暗地斗法而已。
至于后宫,陈兰桡本有些犹豫,心里想要不要将有了身孕的消息告知燕归,毕竟他人在前方,正是征战的当口,其实不好被些其他事情相扰,虽然这的确是个天大的喜信儿,但她不知不觉里关心情切,拿捏着不敢有丝毫变故差错,生怕影响了燕归。
但消息毕竟是传了过去,燕归知晓后,果然大喜,昔日陈国的人自也欢腾不已。
此刻渐渐天凉,因为师神光是个不容小觑的对手,十分难缠,燕归需要打起十万分精神相待,但是他毕竟是大魏的皇帝,出宫太久了恐怕生变,何况天气转凉,却不好僵持,因师神光之能,只怕燕归一退,此刻攻下的这些城池恐怕又要属于师神光手中,而且若拖延到了冬季,那战事必然越发艰难了,因此燕归起了个要速战速决、无论如何要快些打下章国的心思。
这段时日,因要专心军事,回宫的书信都渐渐地少了,陈兰桡并不觉如何,连她自己本来也极少写书信给燕归,倘若要写,也是淡淡地几行字,无非是问他军情如何,或者身体如何,表面上都极看得过去的,并无任何私密亲昵言语,一来是陈兰桡对待燕归习惯了如此,心内纵然有十分,若是表露出来,就只有一两分了,二来,她更是多心,生怕柔情太甚,反而饶了他的心乱了他的意,对他的战事不利。
不料,纵然是千般向好万般小心,终究是出了意外。
这日,陈兰桡斜靠在榻上,正拿着霜影缝制的小衣裳看,近来她的肚子比之前显了好多,霜影爱心大发,讨了些针线布帛,算计着给小孩子缝制出生后穿的衣裳,却又不知是男孩儿女孩儿,问了陈兰桡,她也没主意,只笑着斥说:“这些东西内务司那边都会备好,你又不擅长女工……”霜影自小跟着陈兰桡,又不像是别的贵宦小姐们喜欢读书写字女红针线,所以连带霜影也不十分精通这些针线活,霜影却道:“左右我闲着无事,给小皇子尽尽心也是好的。”
陈兰桡见她这样兴头,便由得她去了,只笑道:“你倒是比我还上心……只不过你怎么又说是小皇子,许是个公主。”
霜影问:“那殿下是喜欢皇子,还是公主?”
陈兰桡歪头想了想,本想说生个女孩儿贴心,忽然间又想起若是个男孩儿的话,那必然是像燕归了,于是话到嘴边,且又收住,只道:“难说,各有各的好。”
霜影哈哈笑说:“那不如生个龙凤胎,岂不一下都全了?”
陈兰桡也被她逗笑:“你说的轻巧,天底下怎么会有那么巧的事儿?”
霜影兴冲冲说:“索性我男孩儿女孩儿的都做齐全了,岂非是好,老天爷见我这样诚心,或许真的就给殿下一个龙凤胎了呢。”
陈兰桡忍笑不语:“也罢了。”
霜影拈着针线,忽然又道:“若真个儿生了龙凤胎,皇上回来后,指不定会高兴成什么样儿呢。”
陈兰桡闻言,心中一动,竟又有一丝极细微地痛蔓开,便故意说:“你是要做活计呢,还是如何,只见你嘴上说个没停,手上却没怎么动。”说着,便伸出手来,把霜影手上的针线活取了过去,正要看她绣的如何,霜影道:“殿下留神,那上面有……”一言未罢,陈兰桡手指上疼了一疼,忙甩手开去,皱眉看去,却见细嫩无瑕的指尖上,有个小红点儿,指甲轻轻一掐,便冒出血来。
霜影急得扑过来:“我刚要说上面还有针呢……这可怎么办?”便也给她挤那手指,只见雪白的手指腹上多了一点鲜红的血珠儿,手忙脚乱,又不敢擦。
陈兰桡怔怔看着那一点血红,不知为何头竟有些晕眩,一刻心惊肉跳起来,十分难过。听霜影惊慌,才勉强镇定道:“无妨,不是什么了不得的……”
这一句话还没有说完,就听到外头一声巨响,隐隐传来,陈兰桡眼前一昏,猛回头看到声音传来的方向,道:“这是什么?”
话音未落,只听得外头一片嘈杂声,霜影赶紧起身,跑到殿门口往外一看,却见外头有十几个太监宫女,惊慌失措地乱跑一气,不知为何。
霜影回头扶了陈兰桡过来,陈兰桡放眼看出去,拦住一个太监喝道:“发生什么事了,这样慌乱?”
那太监面如土色,被陈兰桡拦住,竟噗通一下跪在地上,战战兢兢道:“贵妃娘娘,奴婢们听说,庆城有人回来,说是……是……”
霜影急问:“别吞吞吐吐的,横竖天没塌下来呢。”
那太监露出哭腔,道:“可不正是天塌下来了么?他们说咱们的陛下……陛下出事了!”
陈兰桡闻言,整个脑中一片空白,在反应过来之前,两行泪已经跌落尘埃,霜影也是惊呆了:“你说什么?”
那太监道:“奴婢们也没听真切,只听闻已经有人去给皇后娘娘送信了……贵妃娘娘这边还没有人来么?他们都是想去皇后娘娘宫中听究竟的……”
霜影还要再问,忽然觉得扶着的陈兰桡身子渐重,霜影吓得停了口,用了点力气把陈兰桡扶住了:“公主别急,这、这指不定是怎么样呢,或许是他们听风就是雨……胡说的……”
一边说着一边看,却见陈兰桡一张脸雪白如纸,丁点儿血色都无,只是一双眼睛黑浸浸地,霜影心中窒息,宽慰的话竟无法出口了。
正在僵着,陈兰桡道:“去皇后宫内打听打听……”说了这里,忽然停住,道:“不,咱们过去看看……”
霜影不知如何是好,虽然觉得大不妥,却又不敢说别的,此刻陈兰桡已经迈步出了殿门口,身子一歪,似要跌倒,霜影慌得去扶,她却又自己站住了,转身往皇后殿急急而行,霜影一个错神儿的功夫,她已经走得远了,霜影大骇,赶紧拔腿飞跑追了上去。
陈兰桡来到皇后殿外,见外头已经围了好些宫女太监,见她来了,尽数两边分开,陈兰桡往前而行,到了殿门口,就见到里头,朱丹梓跌在地上,花容颓败,泪如雨下,见了她来到,也不起身,抬起头来看了陈兰桡一眼,道:“你来了?你也知道了?”声音也是颤颤的。
陈兰桡盯着她:“你说什么?”虽则是问了,却几乎不是自己的声音,而是一个不知从哪里飘来的声音而已。
朱丹梓摇了摇头,似冷笑,眼底却又无限悲伤:“什么也不用争了,也没有用了,皇上……跟那个师神光……在五日前决战的时候……阵、阵亡……了……”哆嗦着说了这句,朱丹梓一转头,大哭起来。
陈兰桡兀自不信,呆呆僵立原地无法反应,却听旁边有人大声哭叫道:“殿下为什么这么狠心,当初我说要跟着去,偏不让我跟着,如今要走,却留下青牛一个人……”原来是青牛得了消息,正哭得死去活来。
陈兰桡听了这句,才有所反应,脚下后退一步,眨了眨眼,待要说话,却觉得两腿之间一股热流,有什么涌了出来,像是全身的力气也随之而急速流失,陈兰桡眼前乌黑,身子一晃,往后倒了下去。
新帝驾崩的事很快传遍天下,本来百姓们对这位刚登基不足一年的皇帝极有好感,几任政令实行的极好,也颇有些国泰民安的气象,因此心中都盼着他取胜来着,不料却传来如此噩耗,因此一时之间竟是举国同辈,百姓们痛哭之余,不少的有识之士也开始揪心,明君若去,将来的大魏又何去何从?只有两位后宫,跟波涛起伏的朝堂,王子里头,也独有一个年纪最小的无忌,仿佛不堪大用,若是这帝位落入不贤明的君主手中,恐怕普天之下的百姓才得清平不久,又要落入一场水深火热的乱战之中了。
京城之中正为皇帝举哀,但是远在陈国庆城之处,却是战事焦灼紧急之时,亏得是那一场天崩地裂风云变色的决战中,师神光似也葬身其中,故而章国的攻势并不如何厉害,加上庆城这边有大魏的程立雪将军坐镇,原陈国太子陈源辅佐,陈国才能勉强抵挡的住,但章国方面已经瞧出这是一个绝佳机会,正紧锣密鼓地调动大军前来,相对比而言,他们损失的只是一个驸马,而大魏损失的却是个皇帝,此时不夺取大魏江山,更待何时?
庆城苦战数日,渐渐地险象环生,派人八百里加急,送了若干军书回京,与此同时,京内的众人也都惶惶不已,原本皇帝在的时候还能压制那些分派的朝臣,如今群龙无首,于军情如火国家存亡的危急时候,那些朝臣,更是各持己见,互不相让。
朝臣们如今所争论的关键,却正是关于这场征战,此时此刻究竟是继续争斗,亦或者即刻收兵求和为上。
朱大人为首的诸位,认为皇帝驾崩,正是国家虚殆之时,首要之事,就是为皇帝发丧而息兵,另外,大魏没了新君,自然需要修正,所以必须要熄灭战事休养生息才是,何况章国来势汹汹,庆城却无良将,毕竟是守不住的,不如趁机同章国讲和。
此话一出,却几乎是所有的朝臣都赞同,众人为何如此?一来是此话果真有理,二来,皇帝驾崩后,只有皇后娘娘掌控后宫,虽然贵妃已有身孕,却并不成气候,再说变数太多……所以众人自然对即将在大魏一手遮天的朱大人唯命是从。
连范大成竟也说不出什么反对的言语出来。
几位臣子商量过后,表面上仍还是要经过皇后跟贵妃同意的,朱丹梓因燕归的事,数日来心神大乱,自然是她父亲说什么她便应什么,毫无异议,而贵妃娘娘那边……因为之前昏厥过后,太医急急来看,发现娘娘有小产的征兆,竭力救护之下,才保住了胎儿,正是安心将养的时候,他们乐得不去“打扰”。
几位大臣回到文华殿,正要草拟文书,却忽地听到有人说:“贵妃娘娘到。”话音刚落,就见殿门口一道纤弱却站的极端正的人影出现,正是陈兰桡。
朝臣们面面相觑,勉强行礼。顷刻,其中一位道:“娘娘凤体欠佳,为何不好好休养?何况这是大臣们议事的地方,后宫是不可来此的。”这话正是几位想说的,当下你看我我看你,心照不宣。
陈兰桡并不言语,冷冷地扫了一眼在场众人,徐步入内,霜影跟紫姬一左一右,紧紧跟随,陈兰桡到了殿内陈列的榻前,慢慢落座,这才抬眸道:“我也不想来此,是几位大人逼我亲走这一趟的。”
众人各自挑眉,有人问:“娘娘这话何意?”
陈兰桡凤眸一侧,冷道:“我问你们,皇上驾崩的消息才散开,你们便不把他先前的旨意当回事儿了?皇上曾说过,若要下什么诏令,旨意,需要我跟皇后娘娘过目,今日却是如何?敢情各位大人见皇上不在了,故而刻意藐视?或许是要自立为王?”
几位听了,自是受不住这句,何况燕归余威仍在,他们个个心生畏惧,不敢轻视,顿时纷纷跪倒,汗颜请罪道:“微臣等不敢。”
太尉大人便道:“只是碍于娘娘凤体违和,故而才不敢惊扰,怕娘娘劳心。”
陈兰桡下巴微扬,冷冷道:“皇上为了大魏天下,不惜以身相殉,我身为贵妃,自然也要同他一样,但凡事关大魏,纵然一点一滴亦不能轻视,如何不理天下,反倒自矜自贵起来了?”
又有人道:“娘娘纵然不念自己,也要为了腹中大魏血脉着想。”
陈兰桡道:“倘若我坐视不理,由得各位大人把大魏江山拱手送人,就算是生了孩儿出来,让他无家可归无国可安,又有什么用呢?”
众人一听,更是纷纷惊心,其中范大成目光一动,凝视陈兰桡不语。
嘈杂声里,朱大人忍不住道:“娘娘这话言重了,我等商议之计策,正是为了大魏着想,怎么反说是将江山拱手让人,如今我大魏君王驾崩,正是元气大伤的时候,此刻跟章国言和,正是上策。”
话刚说完,陈兰桡道:“这话从大人嘴里说出来,竟让我不敢相信。若是如此,那么皇上竟是白死了么?”
朱大人皱眉道:“娘娘!”
陈兰桡起身道:“你只当此刻是我们元气大伤的时候,却不想这正也是大魏同仇敌忾的时候,若是此刻在章国兵临城下的时候求和,且不说章国会否同意,叫天下人如何看待大魏?铁血大魏,竟变作懦夫大魏了不成?且章国从来都野心勃勃,此刻皇帝出事,正是他们趁人之危大肆进攻的时候,你当他们真的会把这大好机会放弃,同我们言和?只除非大魏割让城池给他!从来都是大魏攻城掠地,一草一木,都来之不易,如今却要如何?不是把江山拱手让人又是怎么说?”
众臣惊而无言,其中有人喏喏地说:“未必章国非要叫我们割让城池……倘若他们真敢如此猖狂,我们再同他们交战就是了。”
陈兰桡闻言,哈哈笑了几声,又厉声道:“古人云: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如今你们先去跟章国求和,已经是弱了大魏的士气,等被人拒绝了再战,叫已经心生退意的将士们哪里还提得起精神来交战?白白给了章国趾高气扬打胜仗的机会!”
殿内臣子们哑口无言,陈兰桡环顾周围,道:“为何这个道理我能想通,各位大人竟想不通?只不过你们就算是心中有这个想法,料到会发生什么,却不肯承认罢了,宁肯选择看似稳妥的苟安妥协……若是皇上还在,只怕也要被众位大人气死!”
陈兰桡说完,朱大人恼道:“娘娘未免太过了!此刻我军本弱,若是吃了败仗又如何?大魏岂不危殆?”众人都唯他马首是瞻,他哪里肯在此低头?
陈兰桡却昂然答道:“若连拔剑相战的勇气都无,大魏早已不存!”
朱大人心头一窒,却越恼,高声道:“你之所以如此,不过是因为庆城是你出身之地罢了,别要忘了,害死皇上的,正是曾跟你有过婚约的师神光!谁会信你是真的为了大魏着想?”
群臣盯着两人,尽数不语,陈兰桡道:“我的确不是为了大魏着想。”
群臣哗然,只有范大成仍是沉静如常,眼中透出深思之意,看着陈兰桡,却见陈兰桡说道:“我是为了天下百姓着想。”
群臣寂然无声,复看向陈兰桡,陈兰桡道:“如诸位所知,我是陈国出身,恕我眼界短浅,曾也恨过大魏,但我在京盘桓那些日子,见到天底下的臣民聚集于此,不管是陈国,晋国,齐国,还是赵国等,他们同样在大魏的国都生活度日,不分彼此,我悟了一个道理,大魏为何而强盛?因为君主贤明,而百姓安居乐业,所以天下人心向着大魏,渐渐地也只认大魏,民心所向,大魏才越强盛,但是章国不同,想必众人都也知道章国的宫廷如何,若真的给章国赢了这一场战争,那遭荼毒被灭亡的不仅是大魏,还有一心想过安定日子的天下人,所以不管如何,这一场一定要打,还一定要赢,这是皇上的心愿,先帝的心愿,也是天下人的心愿,而且大魏必胜!”
偌大的文华殿,寂然无声,只有一个女子的声音铿锵响起,复尘埃落定,但就在这并不冗长的几句话中,有许多大臣的眼睛里逐渐透出一种不同先前的光芒,因为新帝倅然驾崩引发的阴翳低郁,迷惘未解,慢慢地从他们的眼前脑中挥去,原先晦暗的壮志雄心,也正逐渐恢复安稳,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是千古的文人诚臣梦想跟志向……怎能在惊涛骇浪里就遗忘了?忘了该效忠的大统,淡了骨子里的铁血,疾风知劲草,板荡识诚臣,该越发坚定才是呀。
微微地惊悸震动中,有些人缓缓地抬起头来,他们彼此相看,看到对方脸上露出了同样的笃定明朗的神情,最后所有的视线交汇之后,又尽数看向眼前,那个站在他们跟前的、他们曾一贯小瞧甚至敌视的女子,那张苍白消瘦、有些憔悴的脸,竟如此明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