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丈山下,香客络绎,游人不绝。
鼎沸人声中,有几个农夫提着扁担,从人群中行色匆匆。
扁担里挑着的是牛粪,闻者皆掩鼻而走。
黄衫少女原本也要转身避开,却被其中一个农夫的扁担拦住了去路,只得停下脚步,屏息等他们过去。
谁知那个拦住他去路的农夫突然哎哟一声倒了下来。
扁担落地,框子倾翻,牛粪从里面滚了出来。
黄衫少女虽然被熏得脸色发青,却仍是弯腰想要搀扶他起来。但那个农夫倒地之后便不停翻滚起来,神情极是痛苦。
几个农夫见状纷纷放下扁担走了过来,“怎么了?大牛?”
“发生什么事?”
他们问归问,却将少女不动声色地围在中央。
少女讷讷道:“不关我的事,是他自己突然倒下去的。”
正在众人又是惊疑又是不知所措之时,一个温雅书生突然推开农夫的肩膀,俯身蹲在倒在地上哀叫的农夫身侧,一把搭住他的手腕,片刻道:“恐怕是中了毒。”
农夫们齐齐大惊。
少女也愣了下,“什么毒?”
书生摇头道:“还不能确定。”他迅速点住中毒农夫的穴道,从身上掏出一个瓷瓶,倒出一粒乳白色的药丸,塞入他口中,又拍开穴道。
中毒农夫咕噜一口咽下药丸,但痛苦不减。
农夫中较大胆的问道:“那他现在好了吗?”
书生道:“此毒怪异,便是我,也是头一次见到。恐怕要回到家中细细查看才行。”
农夫面露难色。
“你放心,我既然遇到此事,便不会置之不理。你们若是不信,可随我一同回府,我分文不收。若是信我,便是一个月之后来瑞州严府找严素清便是。”
农夫们顿时露出憧憬之色。
先前那农夫赶紧鞠躬道:“不知是严家神仙,小人鲁莽了。”
那药丸果然有效,地上那翻滚的农夫都渐渐安静下来。众人对书生的身份自然再无怀疑。
严素清从身上取出一根针,在农夫身上各处扎着,随即站起身面色凝重地转头看向少女。
少女急忙道:“我只是下山来买菜的。”
严素清望着她手中的刀,“你用刀?你是江湖中人?”
少女道:“不,其实我是山野之人。”
严素清皱了皱眉,冷声道:“你为何对他下毒?”
……
少女感到农夫们的目光立刻如针似的扎过来,“我没有对他下毒。”
“他中的不是慢性毒。”
少女道:“刚才路上那么多人,你为何独独怀疑我?”
严素清道:“因为他是遇到你才倒下去的。”
少女囧道:“所以我现在是百口莫辩?”
严素清道:“你若是想辩白,便随我回严府验个一清二楚。你若是心虚,此刻离开便是。”
……
这不摆明着考验她的良心吗?
少女想了想道:“我能托人带个口信给我的朋友吗?”
严素清道:“自便。”
少女转身的时候叹了口气,这年头,买菜都不安全。幸好最近,她有点闲。
“你叫什么名字?”严素清的声音从后面追着她的脚步。
少女随口道:“杜纷纷。”
瑞州府向来崇文不崇武。
这里出秀才出举人出状元,就是不出高手。
城里唯一一家镖局的日子一直过得十分艰难。
但这只是三十年前。
三十年后,这里崛起了一家令武林侧目的望族——
杏林世家严家。
严家长于解毒,但凡唐门所制的,不能见血封喉,立时夺命的毒,他们都能解。
所以近来唐门杀的人越来越多,折磨的人越来越少。
奇怪的是,唐门尽管恨得他们牙痒痒的,却从来没有找过他们的麻烦。
至少一个月前没有。
杜纷纷进严家的第一天就得到一个震惊的消息——
唐开心死了。
死在严家。
她不得不考虑自己被引来这里的目的。
因为遇见叶晨以来,她踩到的陷阱被她踩到的狗屎还多。
而且唐开心是唐菁菁的母亲,唐葫芦的姑姑。她和他们都有交情。若是让他们知道自己如今住在仇人的家里,终究不妥。
但是另一反面,她又有些好奇唐开心的死因。
光是唐门掌门的妹妹,唐老太太的女儿居然会出现在死对头的家里,就不得不让人对起因浮想联翩。
但严素清却像没事人似的,每日知会她农夫之毒的进展,就好像他真的天天在埋头解毒。
终于有一天,杜纷纷沉不住气道:“你坦白了吧,你引我来这里究竟做什么?”
严素清道:“查毒。”
“一个挑粪的农夫会突然被下毒?还是那种没人见过的新毒?而且还偏偏在我路过的情况下?”杜纷纷拍案而起,“我可以不计较你引我上当,但不能不计较你把我当猪来哄!”
严素清眸光深沉,“你既然知道是陷阱,为何还要跳下来?”
“因为,”杜纷纷趴在桌上道,“没有陷阱的日子很无聊啊。”
她本以为她最怕被使唤,但原来,她更怕寂寞。
严素清沉吟片刻道:“唐开心死在严府。”
杜纷纷精神一振,入正题了。
严素清道:“是自杀。”
……
杜纷纷道:“你们究竟对她做了什么,让她这么想不开啊?”
严素清脸色一青,“我严家上下对她奉若座上宾,知道唐门正追杀她,甚至不惜与唐门正面交恶。你说我们对她做了什么?”
哦,对。
严家是江湖上公认的善人,而唐门是江湖上公认的惹不起。
杜纷纷略感歉意,道:“难道是唐开心怕连累你们,所以才自寻了断?”
严素清面色古怪地看着她,半晌方道:“此事以后再议吧。”
“恐怕没有以后了。”杜纷纷叹气道,“因为我是准备今天向你辞行的。”
严素清眉头一紧。
杜纷纷道:“代我向那个农夫问好,为了引我上钩,害他天天吃毒药,实在抱歉。”
严素清道:“只是腹绞痛的药。不过你不能走。”
杜纷纷站起身,打开门,“腿长在身上。”
“但路不一定在前方。”严素清拍掌。
数十个高手从暗处跳出来。
杜纷纷抱臂笑道:“好大的阵仗。”该死,暗藏的高手居然比她想象中的还要多一倍。
严素清道:“严家苦心经营到如今,总算有些家底。”
杜纷纷道:“你们既然有求于我,不怕伤了我?”
严素清道:“放心。他们虽然很少在江湖上行走,但是捉人的方法却着实学了不少。”
说着,数十个高手突然从腰际抽出长绳,互相甩接,连成一片大网。
杜纷纷道:“你有没有听说过自以为是,弄巧成拙?”
严素清板着脸道:“唐门正联络江湖各派前来,我们已经走投无路。我父亲听闻剑神曾在唐门智破冤案,所以才找到天通地晓两位前辈,打听出两位的下落,设下此计,希望能借剑神之手还我严家清白。”
杜纷纷道:“天通地晓不是在三年前死了吗?”
严素清道:“他们在临死之前遇到了我父亲。”
……
所以死不了了。
杜纷纷牢牢记住这句。临死的时候,就算是爬也要爬到严家。
“呃,”她低头斟酌着用词,“虽然我对你们的遭遇很同情,但是我恐怕不能帮你什么。”
严素清未答。
“因为叶晨他最近很忙。”
严素清道:“那只能请杜姑娘继续留下来做客了。”
杜纷纷抬起头,看着黑衣人道:“那么,先问问我的刀吧。”
刀光一闪。
黑衣人只觉眼前细雨纷纷,连成一片罩落下来。
绵雨中,闪电凌厉,将绳网裁割成八份!
杜纷纷只觉手中之刀如鱼得水,比之当初,不知灵活多少倍!
叶晨和青云上人一战她虽然当时不懂,但那场景却夜夜萦绕心头,再加上叶晨有意无意地点拨,三月来,她的武功精进何止百里!
数十黑衣人在刀雨中逼退。
刀雨渐缓。
骤然间,比雨更密,比发更细的隐针穿透雨幕,从四面八方疾射而来。
杜纷纷倏地后掠数尺。
后面是严素清。
当杜纷纷想起的时候,严素清手中的隐针已然出手。
“啊。”
一声惊呼。
半空中的隐针如花绽放,断成数截,如散沙般落地。
杜纷纷脚跟撞到门槛,踉跄停步,身上已湿出一身冷汗。
她转头。
严素清倒在地上,嘴角带血。
显然刚才发出惊呼的就是他。
不过杜纷纷回头并不是想要查看他的伤势,而是不想面对站在对面屋檐上的人。
“纷纷啊。”对面屋檐上似乎对她的忽视大为不满,嘴角噙着的笑容越来越冷,“翘家的感觉如何?”
杜纷纷连忙回过头,陪笑道:“不是翘家,我有托人带口信的。”
“口信?”屋檐上人的神情相当莫测高深,“哦。你是指‘我走了,别找我’这六个字吗?”
“因为情况紧急,所以才不得不简洁啊。”
“同样六个字,‘瑞州严府找我’不是更好么?”
“呃,”杜纷纷傻笑道,“是啊是啊,我当时怎么没想到呢?果然不愧是聪明绝顶的叶晨大人啊。”
叶晨微微笑道:“纷纷啊,拍马屁不是每次都有用的。”
“总是要试试看才知道嘛。”杜纷纷小声嘀咕完,突然道,“你不是说要闭关半个月吗?怎么这么快就出来了?”
“因为晚膳。”
杜纷纷疑惑道:“我明明给了二两银子让米铺大婶照时送啊。”
叶晨道:“因为我吃鱼的时候发现居然加了盐。”
……
杜纷纷囧道:“我有时也加的。”
“嗯。整缸整缸地加。”
他们说了这么久,终于让严素清有时间吃药起身,“在下严素清,今日得以目睹剑神真容,虽死无憾。”
叶晨目光转到他身上,“那你为什么还不去死?”
严素清微愕,随即咬牙道:“只要剑神答应为我严家洗刷清白,那严某的性命,随时拿去便是。”
叶晨冷笑道:“我要杀你便杀你,何必和你谈条件?”
严素清原本苍白的脸色顿时更白。
叶晨朝杜纷纷招手,“过来。”
杜纷纷踌躇道:“你答应过,不会再欺负我的。”
叶晨伸出手指,“我数到三。一,二……”
杜纷纷急忙朝屋檐跃去。
途中有十几个黑衣人想窜出来拦截,统统刚跳起一尺,就重重跌了回去。
杜纷纷小心翼翼地走到叶晨身边,谄媚地看着他。
叶晨伸出手指,啪得弹在她光洁的额头上。
痛!
杜纷纷眼泪汪汪地控诉着。叶晨大人说话不算数,说好不欺负的。
叶晨挑挑眉:我几时答应的?
严素清猛然朝天喊道:“我严家数十年来救人无数,没想到危难时刻,竟然无人出手相助!”说罢,一口鲜血喷出。
“那就找被你救过的人去。”叶晨搂起杜纷纷如来时般,消失在重重屋宇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