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太后望着来人那浸润在暗色之中的容颜,凝视良久,缓缓一笑,竟慢慢说道:“的确是够久了……大概也有二十年了,你终于回来了。”
那人负着双手,迈步往前,白皙素净的面容逐渐在烛光之下清晰,长眉星目,气质出众,真是卫凌。
李太后身边的嬷嬷看着太后脸色,见她示意,便悄悄退下。
李太后举手示意,卫凌走到她的对面,一笑落座。
“没想到已经是这么多年过去了,”卫凌望着面前的太后,“太后还是这样貌美,竟好像分别还在昨日一般。”
李太后忍不住笑道:“都老成什么样儿了,……倒是你仍是这么会说话,就好像我昨日还在宫中见到你一般。”她年纪已经颇高,脸容虽还能看出几分昔日的秀美,但却已是一头银发,整齐地挽起,端然而坐,显得十分威严端庄。
两人寒暄两句,才对视敛了笑意,李太后问道:“听说,你出京了?”
卫凌道:“是啊,本是有事要出去一趟,只不过走到半路,听闻家里头出事儿了,便只好赶回来。”
太后问:“可是有急事?”
卫凌轻描淡写地:“倒也没什么要紧的,总比不上家里人重要。”
太后闻言,便扬了扬眉笑道:“可是说你的掌上明珠么?听闻是个很了不得的女娃儿,比当年的景如雪还要出色。”
卫凌一笑:“明媚那孩子生性单纯,又被我养的任性,虽然是个外柔内刚的性情,但为人父母的,自是不愿孩子受丁点儿委屈。”
太后叹道:“你啊……说起这话,倒是让我又骇然,又惊笑,当初你离宫之时,岂不是也只是个孩子,如今,却已经为人父母了,真真令人生沧海桑田物是人非之感。”
卫凌微笑:“那是太后念旧,有情有义,故而才惦念过往,同此刻相比,若是对些冷漠无情的人而言,也不至于生出如斯感慨。”
太后忍不住又低笑了两声,而后,却又轻轻一叹:“当初我还以为,你毕生所效忠的,只有他了,没想到如今,你也有了自己的负累。”
卫凌知道太后所说的“负累”是什么意思,道:“有些事有些情说不变,仍旧会有些变化的,而对我而言,明媚并非是我的负累,却是上天于我的恩赐。”
太后双眉一蹙,目光转开,看向旁边的灯火,深邃的双眸之中露出若有所思之色,仿佛想起了什么。
卫凌并不打扰,一直等太后重又开口,道:“听闻你有过一个妾室,给你生了个儿子?”
卫凌答:“是,已经七岁多了。”
太后才重又转头看他:“你可疼他?”
卫凌道:“疼是疼的,但毕竟是男孩子,不至于跟女孩儿般地疼,也许之前对明媚太过喜爱,因此……分不过更多心神来关爱其他了。”
太后听了这话,又是一笑:“跟你说话,总是觉得有趣的,似你这样,倒也好,然而,你的小儿子不吃醋么?”
卫凌道:“峰儿年纪虽小,却也颇有男孩儿气概,瞧他一举一动,跟明媚很是投契,哪里会吃醋,恐怕关爱他姐姐还来不及呢。”
太后点点头,叹道:“你家女孩儿,倒是幸运。”
卫凌一笑,不言。
太后却又道:“可惜,我家里,却偏这样。”
卫凌从听太后提起自己家事开始,就料到太后大概是要说什么,当下道:“家不同,家国更不同了。”
太后又笑:“说的是,大家子的话,本就难办,多了一个国,就是难上加难。”
卫凌道:“然而对太后而言,最难的一段不是过去了么?”
太后抬眸看他:“真的已经过去了么,为什么我却觉得,现在才正开始呢?”
不知哪里来了一阵风,吹得烛光轻轻摇曳,明灭不定。
卫凌道:“太后莫非是在王爷担忧?”
太后看他一眼:“你说的最难的一段,是当年阿健要取纯佑代之之事吧,是啊,那时候,委实是惊险万分的,若是不妥协,纯佑年纪还小,羽翼未丰,阿健若是再狠心一些,斩草除根……”太后眼神沉沉,摇了摇头:“我该庆幸么?幸好他还顾惜那一丝的骨血牵连啊。”
回想往事,不堪回首,太后的脸上也露出了难以忍受的痛楚表情。
卫凌说道:“太后觉不觉得,此刻的情形,有点类似于当年?”
太后苦笑:“这话,也只有你敢当面跟我说,真真是天道轮回……当初阿健夺了纯佑的皇位,如今……琰儿却成了那样,我每日求神拜佛,希望皇室之中能够不见血光,但是现在看来,仍是无法避免的。”
卫凌道:“皇上恐怕并没有那样的狠心,皇后却不一定了。”
太后说道:“阿健没有?人总是自私的,得陇望蜀……当初他当着他哥哥的面儿答应以后传位给纯佑,但你看现在,早早地就立了太子,又定下太子妃,为了琰儿扶持力量,不就是为了跟纯佑抗衡么?他自己许下的誓言,或许是因为太久远的缘故,他自己也都忘记了吧。”
卫凌沉默片刻,道:“皇上虽然如此,可是,却并没有过分地打压端王。”
“那也是纯佑自己争气。”太后说着,忽然又道:“当初,我生了两个皇子,人人称羡,因为长子立为太子,不知不觉里,我对纯佑的父皇大概更多了几分喜爱,对阿健未免疏于照料,后来他当了皇帝,我更讨厌他占了纯佑的位子,可是一直到现在……”
卫凌静静而听,听太后道:“他自己病了,现如今琰儿更是如此,且我也听说,琰儿在外很不得人心,如此,我倒是可怜起我这个二儿子来,他虽然夺得了他哥哥的皇位,却不曾对纯佑痛下杀手,虽然占据皇位这么多年,却不曾真正把琰儿扶持起来,更加上皇后不是个省心的,其实他,心里……也是很苦啊。”
卫凌听到这里,才说道:“为帝王者,自然要有非人之能,那皇冠本就不是等闲之人能够戴的,不属于他而他非要去夺取,若不是被皇冠压垮,就是……太后你该庆幸,皇上,仍是一个好皇上。”
“你倒总是如此冷静理智,如从来都置身事外般,”太后苦苦一笑,目光中透出几分暖意:“是啊……毕竟他也不失为一个好皇帝的。”
卫凌道:“太后,只怕这名声也会毁于一旦。”
太后皱眉:“你指的是?”
卫凌淡淡道:“当年遗诏之事,不日就会传遍天下,王爷素有贤名,在这个节骨眼上却无端入狱,叫天下百姓怎么想,未尝不会去想是皇上毁约灭誓才对皇室血亲下此毒手。”
太后微微着急,忍不住倾身问道:“你命人散播遗诏之事?你是想……”
卫凌凝视太后,沉声道:“太后,如今皇上的身体已经快要油尽灯枯,太后是知道的,太子又是那样……以太子之能,恐怕难承大业,而皇后又野心勃勃,倘若真给太子登基,会发生何事,太后可想过?”
太后皱眉,垂眸不言。
卫凌道:“只怕皇后按捺不住,派人对王爷下毒手……到时候太后你连选择跟后悔的机会都没有了。”
太后道:“你想如何?”
卫凌正色道:“当务之急,太后得劝皇上,先把王爷放出来,以正视听。”
太后叹了口气:“我跟他素有心结,早已经许久不相谈了,贸然开口,他也未必会听。”
卫凌微笑:“毕竟是母子连心,何况这是非常时刻。”
太后迟疑了会儿:“卫凌,密诏……密诏是否在你手中?”
寝殿内静静地,令人窒息。
死寂之中,卫凌清冷的声音应道:“若是我拿出密诏,太后可愿意当仁不让站在王爷一边?”
太后身子一颤:“当初你……”却欲言又止。
卫凌凝视着她,静静又道:“太后,我其实,只想要这天下顺利易主,有贤明君王治世而已,若成此目标,倒也不负我当初誓言,如今端王有难,如果太后仍旧不肯插手……那么我,不介意用另一种法子。”
卫凌说到最后,眼神缓缓锐利起来。
太后对上他的双眸:“你、你莫非是想……”
卫凌说道:“太后曾祈祷过皇室之中不要起血光之灾,我也是如此想的。然而太后也早知道,我本来就是个无法无天之人,若是别人帮不上忙,那我自然要自己动手了,而我若动手的话,翻天覆地,也是有可能的。”
太后眉头紧锁,双眸一闭,脑中闪现那无边连天地血红火焰,连绵不绝,火光随风而长,噼噼啵啵,仿佛永无止息。
“且容我……试一试。”良久,太后终于轻轻地回了一句。
卫凌笑了笑:“皇上其实是个至孝之人,父子都无隔夜仇,太后方才对他也大有袒护之意,那为何不能消除昔日隔阂坦诚相见呢,皇上未必……不也是在等这一天,太后毕竟是他的娘亲,有些话太后不说,指望别人说,就糟了。”
太后伸手捂住胸口,默不作声。
卫凌深看她一眼,起身道:“我也该告辞了,太后,明日见分晓罢。”
太后猛地抬头:“卫凌……”
卫凌脚步一停。太后道:“你这次出京,不是去取遗诏的么?如此匆匆回来,莫非是没有到手?岂非耽误了?”
卫凌笑:“太后何必相信别人的揣测之语?若什么都给他们估计到了,我也不用叫卫凌了。”
他说完之后,大笑两声,拂袖出了大殿。
太后怔怔凝视卫凌身影消失,恍惚之中,又看到了那片连绵的火光,火光里,那孩子的身影,也是如此地放肆洒脱,令人难以捉摸。
夜已深,卫府之中,李曼梓看着明媚在床上睡着的样子,起身往外。
夏夜寂静,只有草虫鸣叫的声音,李曼梓略微打了个哈欠,迈步往外,刚要叫小厮准备轿子,却见眼前廊下走来一个熟悉的身影。
李曼梓猛地站住,吃了一惊:“大人?”
卫凌面色淡淡地:“你怎在此?”
李曼梓道:“我……我是怕大人不在家,妹妹孤单,因此特意来探望她……此刻就要走了。”
卫凌神情缓和了许多:“哦……”
李曼梓垂眸:“大人既然回来了,那我便告辞了。”她略微行礼,迈步要走。
卫凌忽然道:“夜已经深了,路上怕不安全,不如就在府里歇上一晚吧。”
李曼梓一怔,几乎以为自己听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