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瞒被皇上召进宫了?
我一下子怔住,那封血诏……
皇帝那是要取阿瞒的性命!
偌大的相府被团团围住,来来往往都是巡视的宫廷侍卫,整个相府陷入一片惶惶不安的氛围之中。
华英雄不知是何时离开的,也不知他是怎么离开的,总之我想出去的时候,侍卫已经牢牢守住了每道门,谁也不让出去。
夜色笼罩了整个丞相府。
丁夫人跪在佛堂念了一宿的经文,尹夫人房内的烛火也一宿未灭。
我坐在后花园,定定地望着月亮出神,膝上放着一本与这个时代格格不入的书,一本纸书,一本简体书。
是那本放在斜挎包里被我一同带到这个时代来的那本《三国志》。那本一直被我刻意遗忘在角落里的书,那本我一直不敢翻开的书……这本书于这个时代来讲,是一个禁忌。
它是一个剧本,而我周围一切活生生的人,都只是照着那剧本演出的人偶……那样的想法,令我不寒而栗。
可是现在,所有一切都出了既定的轨道,曹操失忆了,他现在遇到了危险……
缓缓伸手,我打开书,第一页便是“三国志卷一”,“魏书一”,“武帝纪第一”,一页页纸张在我指尖掠过,泛着油墨淡淡的清香,很熟悉的味道,却是许久不曾闻到了。
带了些许焦急的心情,我寻找着关于这一段的历史。
指尖微微停顿,找到了!我屏住呼息,借着月色仔细看去。
“五年春正月,董承等谋泄,皆伏诛……”我低低地念,随即傻住,没了?就这样?这一段历史就这样简单的一笔带过了?
没了?
就这样没了?
我好不容易想通,好不容易翻开这本书,结果……就这样没有了?
“五年春正月,董承等谋泄,皆伏诛……”我缓缓合上书,“皆伏诛……都死了……阿瞒应该没事吧……”
可是,现在阿瞒已经不是历史上那个大枭雄,他像一个心智不全的大孩子,我的穿越会不会引起恐怖的蝴蝶效应?会不会从而改变历史?
晚风徐来,园中许多不知名的花草随风摇曳,衬着月色,出奇的漂亮。我一人静静地坐着,表面平静无波,心里却早已大浪涛天。阿瞒一个人在皇宫究竟会怎么样?如今的他心智不全,如何面对那一群虎视眈眈的豺狼?
驻守在城外的兵马是否已经听到风声?还有郭嘉……他有没有收到消息?华英雄会不会去找他?
每个问号都让我几欲抓狂。
“女人。”一个语带贬义的声音淡淡地在我身后响起。
我回头,看到一片碧波摇曳中,站着一个锦衣的少年。
月色下,他秀发高束,肌肤胜雪,眉目顾盼间皆是风情。
何宴?
“小美人?”我看着他开口道。
他双颊生晕,“现在你还有闲情逸致胡说八道?”
我扭头继续看月亮,脑中却早已乱成一团麻,哪有表面表现得那么镇定。
“他……不会有事的。”皱了皱秀丽的眉,何宴忽然开口道。
我愣了一下,这是在安慰我?
我回头看他,顺便抬手抚了抚他的头,微笑,“我知道。”
他咬唇,洁白的牙齿在红润润的唇上留下一排整齐的牙印,很是犹豫的模样。
“我有秘密通道。”半晌,他终于开口。
我愣了一下,“秘密通道?你是说……能够出相府?”
“嗯。”他点头。
“快带我去!”我忙站起身,将书收进挎包里,一手拉起他的手,另一手摸了一下包里的那把瑞士军刀,心里舒坦了一些。
一路穿过花园的小径,进入一处浓密的花丛。
我瞪大眼睛看着何宴弯腰从花丛中搬出一大块木头,原本填着木头的地方竟有一个仅可容一人通过的小洞。
二话没说,我弯腰便趴在地上,贴着那花丛爬了出去,何宴也随后跟了上来。
小心翼翼地将那木块用脚勾回原处,我刚回头,何宴已经抬手捂住了我的嘴。
“嘘!”他将食指放在唇间,轻轻摇头。
听到门外来来去去的脚步声,我转身又爬回了花园里。
“怎么办?你不出去?”何宴也跟了出来,皱眉道。
“你知不知道他们多长时间换一次班?”我低压声音问道。
何宴一头雾水。
“我问你,他们什么时候换一次人!”
“明天早上应该会换。”何宴道,随即又皱眉,“除了这里,整个相府再也没有第二个可以逃出去的地方了!”
“所以我们才更要保护好这条生路,不是现在,明天一早,到他们换班时间,我们再逃。”压低声音,我道。
何宴看了我一眼,点头。
第二日,还未等我们逃出相府,皇上便下了诏。
诏曰:“汉室不幸,皇纲失统,先有黄巾犯上作乱,后有董卓欺天罔地,天降孟德,救黎民于水火,朕夙夜忧思,恐天下将危,今将重任寄于卿身,卿当与朕同食同行,共思救国良策,歼灭奸党,复兴社稷,特此诏之,勿负朕意。建安四年四月诏。”
听那传诏的侍者读得朗朗上口,我却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那封血书明明预示了皇帝的诛杀之心,却又为何突然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
传诏之人宣完诏后便离开了相府,半刻也未停留。
丁夫人上前,连半句话都没有问出来,那传诏的侍者便匆匆离开了。
皇上如此大肆赞扬曹操的功德,并且刻意将阿瞒留在宫中,定不会如此简单。皇上已经洞悉阿瞒失去记忆之事了么?阿瞒现在会不会有危险……
相府内人心惶惶,稍有一点风吹草动,众人便噤若寒蝉,丁夫人回到佛堂继续诵经念佛,尹夫人则坐在庭院里,喝茶吃点心。
相府外的守卫依然森严。
“女人,快到时辰了。”何宴盯着门外换岗的人,忽然轻声道。
初升的太阳微微泛着柔和的光,失去了夜的屏障,我不由得更加小心谨慎,四下张望了一下,我才点头,小心翼翼地接近那一处逃生之门。
花园的幽径沾染了些许的晨露,泛着丝丝凉意,拉着何宴,我躬着腰接近那一处浓密的花丛。
“谁!”身后,蓦然一声大斥。
被发现了?我猛地拉着何宴在花丛后蹲下身,下意识地揪紧了何宴的手,僵直了身子不敢动弹,掌心渗出细细密密的汗珠。
“妾身在自家花园里走动走动,也不可么?”一个讥诮的声音淡淡地响起。
是尹夫人?
我愣了愣,看着挡在我们面前的女子,一袭鲜艳夺目的长裙挡住了那守卫的视线。
“只有夫人一人?”那人狐疑地问道。
尹夫人扬眉,“不然还有谁?莫非这位军爷暗指妾身不守妇道,趁着相爷进宫之时私会情郎?”软腻的声音带了三分的娇,七分的媚。
“在下不敢。”
“既然如此,军爷请吧,孤男寡女在这后花园,若被有心人传到相爷耳中,妾身纵有千百张嘴,也说不清了呢!”娇笑着,尹夫人掩唇轻轻道。
那人一时语塞,半晌才憋出一句:“告辞。”随即抱拳忙不迭地离开了。
四周一片沉寂。
尹夫人发现我们了?她……是来帮我们的?蹲在花丛中,我下意识地咬唇,没有动弹。
“还不走?”尹夫人没有转身,只是淡淡开口道。
“谢谢。”我愣了一下,低低地说了句,随即转身推开花丛中的木头。
“帮我照顾宴儿。”背对着我,尹夫人仍是没有转身。
“好。”应了一句,我弯腰趴在地上,贴着那花丛爬了出去,何宴也随后跟了出来。
小心翼翼地将那木块用脚勾回原处,趁着守卫换班的空隙,我拉着何宴一路小跑,离开了丞相府。
“我们去哪儿?”下意识地握着我的手,何宴满头大汗地问道。
我犹豫了一下,现在宫里的情况不得而知,“先去找郭嘉,顺便想办法通知驻扎在城外的夏侯兄弟。”
租了一辆马车,一路赶到郭嘉的住处,却连个人影都没有找着。
莫非……连郭嘉也遇到危险了?我一时没了主意。明明是那样瘦弱的人,却有能够让人依靠的力量,没有他在,我竟有些心慌。
“姑娘,现在去哪儿?”车夫问道。
“喂,你怎么了?”何宴大概是见我面色不佳,推了推我,问道。
“没事,”我回头笑了一下,“我们出城吧。”
调转马车,一路飞奔出城。
“吁!”赶至半路,只听闻那马夫忽然大喝一声,马车剧烈地动了一下,骤然停了下来。
“姑娘欲往何处去?”一个温吞吞的声音忽然在马车外响起。
我立刻头皮发麻,是刘备!
咬着唇,我僵直了身子,死死地盯着车帘。
车帘外,便是刘备吧。
……真是有备而来了。
他们怎么知道我会逃出相府?
“裴姑娘不准备出来一见么?”那声音再度响起,明明温吞得很,却仿佛冰刀霜剑一般令我兀自发寒。
何宴却已按捺不住,一把掀开了车帘。
刘备策马横在马车之前,一身宽袖长袍,头戴漆纱笼冠,乍看之下并无出奇之处,可却偏偏有咄咄逼人的气势。
他身后,一左一右两员猛将,左侧张飞,右侧关羽,皆骑在马上,威风凛凛。
“嗨!好巧!”我跳下马车,笑容满面地扬手招呼,热情万分。
刘备看着我,微微扬眉。
“张大哥!”我笑容不改地掉头看向张飞,扬手招呼。
张飞黑着一张脸,不为所动。
“裴姑娘认识我?”刘备淡淡开口,似笑非笑。
“当然!大人您可是施舍过小乞儿的恩人,小乞儿岂敢忘却。”我咧嘴笑道,手心却已经是湿濡濡的一片。
“可是当初在相府之内,裴姑娘似乎不认识我呢。”刘备看着我,缓缓开口。
我知他是说上一回在相府内我刻意避开他之事。
“裴姑娘,曹丞相是你何人?”张飞不满地插嘴问道。
何人?是我何人?
“朋友。”微微犹豫一下,我咬牙答道。
“当初他不是打了你六十大板吗?而且那种狡诈之徒,不交也罢。”张飞终于按捺不住那急性子,跳下马来,“裴姑娘,我是粗人,当前大势所趋,裴姑娘不要再作无谓的牺牲了。”
我眯了眯眼睛,咧嘴笑开,“说得也是,我凭什么要为那种家伙卖命,多谢张大哥提醒,我这就离开。”说完,我转身便走。
刚一转身,一柄寒光熠熠的大刀便横在我面前。
是关羽。
我侧身躲开,继续走。
那柄大刀再度横在我面前,“我的青龙偃月刀可没有眼睛,裴姑娘小心。”
清清冷冷的声音,寒澈入骨。
我停下脚步,转身看他,咧嘴笑道:“怎么了?”
“很有意思的姑娘。”身后,刘备轻轻笑了起来,“如果你想见曹丞相,不必费那么多心思,我带你去见他。”
我怔住,缓缓转身,看向他。
阿瞒他……果然被禁锢了么?
“好,我去。”我咧了咧嘴,笑得无所畏惧,反正也是逃不掉。无知者无畏,我向来信奉此言。
刘备看着我,微笑,“我很好奇,裴姑娘与曹丞相有何关系?”
我耸了耸肩,“算是朋友。”
“裴姑娘乃是弱女子,不插手此事为好。”刘备淡淡道,随即看向站在我身旁的何宴,“这位……莫不是曹丞相的公子?”
我下意识地将何宴拉到身后,“不是。”
何宴拉着我的手微微一紧,似是要冲出来,我硬生生地扯住了他。
“哦?”刘备似笑非笑地看着我。
“你到底带不带我去?”我没好气地问道,我是个急性子,最见不得如此温吞。
转身看时,怕殃及池鱼的马车夫早就撇得一干二净,驾着马车跑得远远的了。
“这位小公子与我同乘一骑吧。”张飞大咧咧地道。
何宴看我一眼,上前走到张飞身旁,踏着马蹬上马,坐在张飞身后。
“裴姑娘与我同乘一骑?”刘备看着我,淡笑。
我二话不讲,直直地走到关羽身旁,一把扯住他的衣袖,便要爬上马去。
关羽面色微寒,扬手便要甩我下马。
我死命地抱住他的手臂,半个身子都吊在了他身上。
“下去。”冷冷地,他看着我开口。
我嗤笑,“这副将当得真是不专业。”
他扬眉,露出难得才有的疑惑,“什么?”
“我可是危险分子,当然得由你来带,难道你想陷自己的主公于危险之中?”我一手死命地抱着他的手臂,一边说得摇头晃脑。
他定定看了我半晌,默许我爬上马,在他身后坐好。
坐在关羽身后,我看着刘备,冲他做了个鬼脸。
刘备微微一愣,随即翻身上马,扬鞭策马,一改之前的温吞,竟是笑得爽朗。
坐在关羽身后,我盯着他宽阔的脊背,面上生动的神情一分一分地消失,我微微皱起了眉,这一路,想必凶险万分吧。
回到许昌城,站在宫门前,我蹙眉。
“怕了?”刘备的声音在我耳边淡淡响起。
我回过神来,笑得坦白,“当然会怕。”
“皇上要见你。”
我看他,恍然大悟,原来是皇帝要见我,所以他才如此大费周张地将我哄进宫来。
这个狡诈的家伙,居然如此不动声色。
可是,皇帝……为何要见我?杀人灭口?如今曹操已在他手中,杀人灭口已经没有必要了吧。
走进大殿,我一眼便注意到坐在大殿之上的刘协。
仍是一身黑底红边的宽袖龙袍,龙袍之上,那欲腾云而出的金龙绣得栩栩如生,一张极其漂亮的脸庞,轮廓分明,面色间略带着苍白,漂亮的眼睛仿佛隔着一层永不消散的雾气,朦朦胧胧,令人看不真切。
那样轮廓分明的脸因那一双眼睛而不见一丝的凌厉,温顺如麋鹿一般。
只是我,却忘不了那一次雨夜,他狼狈而狠戾的模样。
磕了头,行过礼,我安静地站在一旁,看他又准备玩什么花样。
“笑笑。”他看着我,居然微笑,一脸的温和。
我也笑盈盈地看着他。
“你到底来了。”他缓缓走下大殿,看着我,全然不顾忌刘备等人。
“皇上召见,岂敢不来?”我挑了挑眉。
“这样啊,”他笑得愈发的迷蒙,“好吧,正好陪朕一同用膳,这些天都没有什么胃口呢。”
我暗暗思量,这小子玩什么把戏,阿瞒究竟被他囚禁在哪儿了?
缓缓上前,他十分亲昵地挽着我的手,一路牵着我离开大殿,全然不顾其他人。
我回头,冲着何宴挤眉弄眼一番,也不顾刘备等人的一脸错愕。
精致的膳食,我却如同嚼蜡,抬头看了看吃得自得其乐的刘协,我如坐针毡。
“好吃吗?”接过一旁侍女递上的绸帕,他优雅地拭了拭嘴,看着我,笑得一脸的温和。
我咧了咧嘴,点头,“好吃得很!”我一边说着,一边极度不雅地狼吞虎咽,心里却呕到了极点。
他只是带着一脸的笑,认真地看着我吃,也不说话。
见他全神贯注地看着我,我骨子里微微颤了一下,想起了那一日他怕黑的狼狈模样。自古伴君如伴虎,这是至理名言,至少现在,我完全揣摩不到这个喜怒无常的小皇帝究竟在想些什么。
“很久不曾吃得如此开心了。”刘协微笑道。
我看着他一脸苍白的模样,默然无语。
他握掌成拳,缓缓抬手,伸到我面前。
“你猜,这是什么?”
盯着他,我摇头。
缓缓摊开手心,白皙修长的手掌之上,赫然是一枚玉佩,通体碧绿的玉,却是廉价的模样。
是我送给阿瞒的玉佩。
“你把他怎么样了!”我恨不得拍案而起。
“果然是为了他才来见朕么?”他微微笑着,雾蒙蒙的眸子朦胧一片,“为何?”
为何?我扬眉。
“笑笑,为何你总要帮助与朕为敌的人?为什么我总是一个人?”他看着我,眸子愈发的朦胧,仿佛随时会滴出水来。
我抿唇不语,微微握了握拳,又松开。
“你知道么?曹操不除,朕只是一个光鲜的傀儡,一个披着龙袍的傀儡呢!”他轻轻笑了起来,“可是,我不想当傀儡,这皇位是皇兄和皇姐用性命换来的,我不能弄丢的……这是他们留给我惟一的东西了……”
“他在哪里?”我问道。
“你留在宫里陪朕可好?”雾蒙蒙的眸子看着我,他轻轻开口。
我看着他,这个一袭华丽龙袍的少年皇帝。
“为什么?”扬眉,我道。
“嗯?”他微微笑开,“朕会是一个好皇帝的。”
“为什么,我要留在宫里陪你?”我扬了扬眉,“前一次见面你还想杀了我呢。”
“笑笑,你想当皇后么?”不知何时,他已经走到了我的面前,一手轻轻抚上我的脸颊。
我扬唇。
“朕封你为后,留在朕的身边,可好?”
我愣了一下,随即弯下腰,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得直打颤。
不由自主地,我想起了十岁那年的仲夏夜,福利院的瞎眼阿婆曾摸着我的手说过,“孩子,你这是皇后的命啊,那群凡夫俗子,又岂能压得住你……”
皇后?那样荒谬的预言,竟是成了真呢,我捂着腹,乐得直打颤。
“你笑什么?” 刘协微微一愣,看着我问道。
“因为可笑啊!”我站直了身子,看着眼前的少年皇帝,“我们只见了三次面,你居然跟我说,要封我为后?这样的好事,我岂能不乐?”
“不好么?”他看着我,一脸的无辜。
“我是裴笑!”指着自己的脸,我说得清晰无比,“我不是你记忆里的那个女子,不是安若。”
面上温和的表情一分一分地隐匿不见,眼中朦胧的蒙气也仿佛消散开来,他的眼神一分分凌厉起来。
我冷眼见他翻脸比翻书还快。
这个任性的少年皇帝,因为不想孤单单一个人,所以那样任性地想留一个人在身边么?
朕封你为后,留在朕的身边,可好?这一句话,仿佛只是一个找玩伴的孩子,他在说,我给你糖吃,你陪我玩,好不好……
“不好?”他微微眯起眼。
我微笑。
“你当真那么想见他?”挑眉,他看着我。
我看着他,没有开口,只是抬手从他手中取下那枚玉佩。
“笑笑……”身后,忽然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
我微微一愣,忙转身,竟是阿瞒。
一身白色单衣,散乱着一头黑发,有些狼狈,身后还站着两名严阵以待的守卫。此时的他,却全然没有感觉到自己正身处险境,只是喜滋滋地看着我,“笑笑……”
“丞相大人,丞相大人……别跑!”一旁,有侍女气喘吁吁地追了过来,随即见到刘协,忙跪倒在地,“奴婢该死。”
一旁的阿瞒早不管不顾地跑到我身边,将我抱了个满怀,“笑笑,笑笑……”
我抬手拍了拍他的背,小心翼翼地问:“还好吗?”
他点头,随即又摇头。
“怎么了?”心下一紧,我开口。
“他们不让我见你……”带着一脸的控诉,阿瞒指着一旁的刘协道。
我哭笑不得地看了一眼刘协,却见他正直直地看着我,漂亮的眼睛里却是什么都看不真切。
“你果然是为了他才进宫的呢。”淡淡地,刘协开口,“为何是他?为何不是我?让你当皇后也不好么?”
我答道:“其他姑且不论,只一点,希望你看清,我裴笑再不济,也不会沦为他人替身!”
阿瞒拥着我的手微微一紧,随即又恢复如常。
“这样啊,”没有再看我,刘协转而吩咐趴在地上的侍女,“还不快帮丞相大人换衣,准备上殿了。”
上殿?我扬眉,明明他已经知道了阿瞒失忆的事实,如今阿瞒如此模样,他还在打什么主意?随即我恍然大悟,他是在顾忌曹操驻扎在城外的兵马,所以才下诏封赏阿瞒,所谓的“与朕同食同行,共思救国良策”,其实便是为了不惊动城外的兵马,进而神不知鬼不觉地削弱曹操的势力吧。
建安五年正月,许昌城内的局势不动声色地发生了变化。
曹操依然坐在那少年皇帝的身旁,依然大权在握的模样,可是,真正的实权却早已易他人之手。
谁是傀儡,不得而知。
历史,真的改变了么?
困顿于皇宫之内,真是与世隔绝了。
“喂!裴笑!这里还没有打扫!”远远的,内侍大喊。
我咬牙切齿地拎着抹布走过去,微笑,“大人,能不能不要连名带姓地叫我?”
“裴笑,这里这里,还有这里!都要打扫!”那个该死的宦官还在嚷嚷。
“是!段梓大人!”我咧了咧嘴,答得畅快淋漓。
闻言,那内侍的脸都绿了。
能不绿么?名字叫“断子”,还真的当了宦官,断子绝孙了……
“段大人,这是董贵妃的衣物,需要清洗。”一旁,有一个小宫女捧了一大堆衣服摇摇晃晃地走了过来。
“裴笑!你洗!”眼一瞪,正一肚子火气没处发泄的内侍双手叉腰,指着那堆衣服,尖着嗓子道。
正窃笑的我见着那堆衣服,傻了眼。
龇牙咧嘴地接过衣物,我暗暗将那宦官骂了个够。
“这是董贵妃的衣服,要小心浣洗。”那小宫女斜睨我一眼,不放心地道。
我满不在乎地点头。
“我说你认真点,董贵妃腹中可是怀了龙子的!”那小宫女不满地道。
怀了龙子?我咧嘴,那个表里不一,最爱装腔作势的毒舌皇帝竟然也是个要当爹的主?可是……怀了龙子我和洗衣服有关吗?
转身捧了衣服认命地去洗,我咬牙切齿地想起了那个表里不一的毒舌皇帝,小心眼的家伙,不给他当皇后,竟然让我来做苦力!
这落差也太大了不是?
“啊!”忽然身后传来一声惨叫。
那宦官段梓的声音?
我狐疑地回头,段梓竟是不见了?不过一转身的时间,他竟离奇地凭空消失了?
我注意到对面库房的门关着,明明刚刚还开着的啊?
“砰砰砰……”屋里传来几声闷想。
我好奇不已地盯着那房门。
不久,门开了。
何宴走了出来,他白皙粉嫩的脸上染了红晕,像是刚刚做过运动一般。
低头拍去衣摆上的灰尘,他又抬手整了整衣冠,随即若无其事地从我面前晃了过去,神采风流,态度潇洒……
我耸了耸肩,抱着衣物正准备离开,身后又传来“咚”的一声。
转头,我诧异地张大了嘴,看着肥嘟嘟的段梓大人从里面狼狈地滚了出来……头上多了两个包,脸上也挂了彩。
拧干最后一件长裙,我甩了甩手上的水,累得连腰都直不起来了。
夜幕早已降临,我仰头望着满天繁星,有些茫然,何宴也被留在宫中,阿瞒依然每日陪皇帝上殿讨论军国大事。
可是,我不由得忧心忡忡,事态的发展,究竟会向着哪个方向……
夜幕虽已降临,但不远处董贵妃的寝宫亮如白昼,灯火交织,繁花似锦,那一处热闹的所在,宣示着今晚董贵妃又得了宠幸。
那个少年皇帝的所到之处,总是亮如白昼,那么的喧哗,热闹得夸张。
其实他骨子里,也只是一个怕黑,怕孤单单一个人的孩子而已……
“给我搜!”只听得有人一声令下,众人齐应。
那是关羽的声音?
整齐的脚步声渐渐靠近。发生什么事了?
一回头,我便撞进一个结实的怀里,抬头一看,阿瞒?
“发生什么事了?”
阿瞒看起来似乎有什么不一样,他只是定定地看着我,没有开口,一头黑发有些散乱,衣服也扯开了半边。
“他们要抓的是你?”焦急地回头看了一眼,我直接问重点。
“嗯。”他轻应。
脚步声越来越近,我没有犹豫,一把拉了阿瞒的手便退进屋子里,随即将门关好。
“开门!开门!”
还没有将阿瞒藏好,便响起了重重的拍门声。
阿瞒微微握拳,僵直了身子。
我开始急得团团转,前有追兵,后无退路,通常这种情况下,该当如何?
猛地灵光一闪,我想起了连续剧里常播的烂俗镜头。
左右环顾,一眼发现了墙角处一个洗衣服用的大木桶,足有半人高。
门外已经有人开始撞门。
“快!进去!”我急急地将阿瞒推了进去,“蹲下,不要出声”,我一边说着,一边快速脱下上衣。
“砰!”门终于不堪重创,被撞开了。
关羽首当其冲地冲了进来。
然后……众人傻眼。
我一脸惊慌地双手环胸,瞪大无辜的双眼,定定地看了他们足有三秒之久,然后放开嗓子开始高分贝尖叫:“啊……”
关羽怔了一下,随即缓下神,“都出去。”
众士兵忙鱼贯而出。
“你……你看什么……”抖抖瑟瑟的,我开口。这不是装的,在他冰冷的注视下,我都快要结冰了。
没有开口,他转身退了出去,替我带上了房门。
吁了一口气,我正要拉阿瞒站起身,忽然顿了一下,我意识到自己正光溜溜的,忙先拿了衣服要披上。
忽然,门再度打开。
猝不及防间,我一脸错愕地扭头看向门口。
关羽也是一脸的错愕,一脸被雷劈到的表情。
这回,真是被看光了……
然后……一抹红在他白皙的脸上晕染开来……呃,红脸关公?
面如重枣……原来是这么来的。
“抱歉。”冷静地道歉,冷静地关上房门,某人冷静地离开。
怔忡间,有人替我披上衣服,将我裹入怀中。
我怔怔地回头,看见阿瞒狭长的双目,似乎有哪里不一样了。
“他们为什么要抓你?”半晌,我才开口。
他摇头。
我心里疑窦从生,却又无从问起,总觉得哪里怪怪的,再怎么粗线条,我也能感觉到阿瞒有哪里不一样了,只是来不及思考,我早已困意朦胧,被那该死的段梓折磨了一整天,我快累趴下了。
“你累了,休息一下吧。”耳边,阿瞒轻声开口。
那声音如催眠曲一般,我累极倦极,竟依偎着他,沉沉睡去。
“睡吧,一觉起来,就变天了。”朦朦胧胧之间,似乎听到他在低语。
第二日醒来的时候,阿瞒已经不见了。
伸个懒腰,我开门走了出去,将放在门口那只装了衣服的木盆挪了挪。
将昨夜洗好的衣服抖了抖,我站在阳光下,开始晾晒董贵妃的衣裙。
“不用晒了。”一个声音淡淡地响起。
我抬头,是何宴,他老气横秋地双手负在身后,站在我面前,偏偏那白皙粉嫩的脸颊在阳光下泛着柔和的光。
“嗨,小美人。”我笑眯眯地打招呼,“谢谢你关心,这点事难不倒我的,想当年在福利院……”我及时刹了车,没有说溜嘴。
好在何宴也没有追问,只斜睨了我一眼,“这些衣服用不着了。”
“啊?”我一脸的问号,随即了然,“呵呵,虽然董贵妃怀了孕,不过等孩子生下来,这些衣服还是可以穿的。”
“她死了。”淡淡三个字,何宴开口。
我愣了愣,手里的衣服掉落在地也不自知,随即弯腰,我拾起地上的衣裙,随手拍了拍裙上沾染的灰尘,笑得有些勉强,连手仿佛都在不自觉地发抖,“别开玩笑,昨晚不还好好的么?”
“董承欲谋害爹爹,今儿一早已伏诛,刘备等人已连夜离开许昌,董贵妃乃董承的亲妹,也已伏诛。”何宴看着我,道。
三国志上记载:五年春正月,董承等谋泄,皆伏诛……
皆伏诛……
何宴定定地看了我许久,随即轻哼一声,转身离开。
我愣愣地站在石阶上,半晌无语,这些日子以来发生的事情似乎都在自动自发地连成一条直线,却偏偏又若隐若现的看不真切。
眼前一暗,一双大手从背后悄悄地蒙住了我的眼睛。嘴角下意识地微微上扬,随即仿佛又想起了什么,重重地垮下,不带一丝笑颜。我站着不动,也不出声。
“猜猜我是谁?”一个刻意压低了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
我仍不吱声。
“我每次都猜中是你!你每回都猜不中……”闷闷地,身后的声音喃喃,带了三分熟悉,七分陌生。
以前猜不中是逗他玩,今天呢?
“你是谁……”我听到自己的声音淡淡地响起, 不带一丝起伏,“……我,看不清楚呢”。
我满脑子都是何宴刚刚的话……
“董承欲谋害爹爹,今儿一早已伏诛,刘备等人已连夜离开许昌,董贵妃乃董承的亲妹,也已伏诛。”
然后是《三国志》上看到的话:五年春正月,董承等谋泄,皆伏诛……
原来历史,从来都不曾改变,可笑我一味地担心,一味地瞎蹦跶,挣扎着拼了性命想用自己的血肉之躯去守护一个全身盔甲,身前身后还有一个军团的狡诈狐狸。我磨着牙,全身都叫嚣着要发飙。
覆在我眼睛上的双手缓缓松开,有一个人慢悠悠地绕到我身前。
清晨的阳光忽然变得有些刺眼,我不由得微微眯起眼,仰头看着那站在阳光中,全身都仿佛镶着金边的男子。
阳光中,我看不真切他的表情,只依稀看出那一袭嚣张的明紫色长袍,袍上却坠着一个不伦不类的廉价玉佩。
那是那一日我从皇帝刘协手里夺回来的玉佩,后又重送到了阿瞒手里。
“我来接你回府,笑笑。”他看着我,微笑,白皙的脸庞在阳光下发着玉一般的光芒。
我很想给他一个微笑,但一直颤抖着的紧握的双拳却不由自主地向他招呼了过去。
他微微侧身,轻而易举地便避开了我,不费吹灰之力。
我的拳停在了他原先站的地方,却没有真的揍下去。
“如果是阿瞒,一定不会躲。”看着他,我淡淡地开口,“因为他知道,我从来都不会真的揍他”。
闻言,他愣了一下,随即习惯性地眯起双眼,笑,“啊,真是失策。”
我看着他,不语。
心里却有一抹寒凉缓缓扩散开来,眼前这个人,真的不是阿瞒了,他是曹操,一手遮天,挟天子以令诸侯的丞相大人,那个“宁可我负天下人,不教天下人负我”的曹丞相,那个我穿越后第一次见到便给了我毕生难忘的六十大板的曹丞相。
“我们回府吧。”他向我伸手,微笑。
我下意识地后退一步。
他的手暴露在阳光下,一动也不动,修手的右手指节分明,长年握剑的掌心布满了茧。
我微微有些发愣,他赠我的银簪还在发间。那时,他帮糕点铺隔壁的伍婆婆卖小麦,还替人搬东西,弄得手上都是划痕,只是为了买那样一件便宜货送我。
“我该走了。”低头匆匆说了一句,我急于逃开。
他一下子握住了我的手臂,力气很大,握得我的手隐隐发疼。
“回府。”薄唇轻启,他缓缓开口。
只淡淡两个字,却令我没骨气地放弃了挣扎,随即有些恼羞成怒,一下子跳了起来,“你明明都好了,为什么还要骗我?”
他笑了起来,不是微笑,是大笑,笑得很嚣张,那种睥睨世间万物的气势,仿佛他已经君临天下。
“那个傻子就那么好吗?”他笑问。
我一下子绷紧了神经,跳起来吼道,“不准你说他傻!”
“骗人,我明明听到你梦里喊了傻子。”他嗤笑。
“要喊也只有我能喊,与你何干?”说完,我自己都愣住了,没事梦里叫人家名字干什么?
真正的傻子是我,我是脑袋短路还是怎么了?失忆的阿瞒和恢复记忆的曹操根本就是同一个人,他喜欢自己唾骂自己,还骂得那么开心,与我何干?
不由分说,他拉着我的手臂,一路半拖着我出了库房。
“宴儿,这些日子辛苦了,想必你娘亲也该担心了,与我同坐一车吧。”一出库房,便见守在门外的何宴。
何宴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规规矩矩地跟在我们身后。
我大跌眼镜,那个动辄“女人女人”的叫嚣的家伙竟然这么守礼?可怜的孩子,跟着后爸没有好日子过啊……
我异想天开地发挥自己超乎寻常的想象能力。
一路经过一座花园,竟见刘协独自一人坐在凉亭里自斟自饮,明明仍是一袭华丽的龙袍,但那龙袍上绚丽的色彩仿佛已经悄然变淡,随时都会消失一般。
他抬头看向我们,漂亮的眸子雾蒙蒙的一片,竟是无限哀怨。
曹操全当没有看见,拉着我径直出了花园。
我回头,见那少年皇帝仍在看着我,华丽的衣袍裹着他瘦弱的身子,不胜羸弱,万般疲惫。
昨天与今天之间,他失去了倚重的大臣,失去了董贵妃,还有……她腹中已足五个月的孩子……
我不由得看向曹操,不愧是曹操,连那样的孕妇都下得去手,一尸两命呢。
出了宫,便见门外站着大约一百多人,典韦、许褚皆在其列,只一眼,我便注意到了那一头怪异的小驴,以及那一袭宽袖青衣的男子。
苍白着面色,他对我微笑。
我心里却忽然有说不出的难受,连他也骗了我吗?所以曹操被扣在宫里之时,我去他的住处找他商量,却是连个人影都寻不见……
从头到尾,只有我一个人是傻瓜。
一夜之间,许昌城的权力中心又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为了避免外戚再度夺权,曹操安插了心腹三千余人以御林军之名守住皇宫,并谕监宫官,今后外戚宗族,无他旨意,妄入宫门者斩,守御不严者与之同罪。
那个少年皇帝,成了名副其实的傀儡。
转身,我回望宫门。那一处恢弘的建筑仿佛只是一个死气沉沉的牢笼,那个宠里,住着一个不甘心为命运所困的少年皇帝。
他曾对我说:“你知道么?曹操不除,朕只是一个光鲜的傀儡,一个披着龙袍的傀儡……”
他曾对我说:“我不想当傀儡,这皇位是皇兄和皇姐用性命换来的,我不能弄丢的……这是他们留给我惟一的东西了……”
其实,他只是一个怕黑的孩子。
怕黑的孩子都怕孤单,小时候的我也一样。
“笑笑,回府了。”曹操的声音冷不丁在我耳边响起。
他凑近我,扬唇微笑,那般云淡风轻,仿佛从不曾发生过任何事。他仍旧是那个意气风发的丞相大人。
我忽然有些迷惘,此时的我为何还站在他身旁?他不是阿瞒了,我的保护于他而言显得万般可笑。
“你什么时候开始恢复记忆的?”我问道。
“这很重要?”
“我想我有权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开始被人像傻子一样蒙在鼓里!”我怒道。
“大概那一回在军营吃错了奉孝的药以后吧。”他不置可否地回答。
愣了一下,我沉下肩,低头兀自发笑。
“好了,回府吧。”拉过我的手,他便向停在宫门外的马车走去。
我想甩开手,奈何力气不及他。
“我不去相府!”我咬牙低吼,一屁股蹲在地上,半步不肯向前。
感觉到手上的重心下垂,他回头,诧异地看着我,仿佛我说了什么奇怪的话,“不回府去哪儿?”
“天下之大,你管我!”我冲他龇牙咧嘴地低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