账号:
密码:
撸书斋 > 古言 > 我在红楼修文物 > 第396章
  听见王子腾来寻, 令石咏有些纳闷。王子腾专管杭州织造, 职权有限;而他在理藩院总理各国事务, 也是个偏门的领域。难不成他们两人还能有交集?
  待石咏一问, 还真有交集。原来自从朝廷宣布, 宁波府辖下的几处港口允许对外通商一来, 杭州城左近也能见到些洋人的身影。他们大多曾经造访广州, 带着从广州十三行的通译,货船北上停靠宁波港之后,一部分洋人们便由钱塘江口乘船造访杭州。因为石咏的衙门“总管各国事务”, 所以但凡是与洋人相关的,也都与他有关。
  而与王子腾相关的部分,则在于“织造”这部分。江宁、苏州、杭州织造并称江南三大织造, 三处织造是专办宫廷御用和官用各类纺织品的织造局。王子腾辖下的杭州织造局采取雇募工匠制, 同时也采取一种叫做“领机给帖”的方法,也就是由织造局拣选民间熟谙织务的殷实织户, 由机匠承包杭州织造局名下的织机。每年在完成织造局所配给的定额之外, 这些织户还可以自营织业。
  王熙凤所经营的“织金所”的货源, 大部分来自于这些织户, 因此可以获得与贡物差不多水准的民间织物。
  而如今这杭州织造据说有几户织造“发明”了新的织机, 不少杭州织造辖下的织户都去看热闹, 对这种新织机表达了喜忧参半的看法,喜是喜在这新的织机能够大幅提高丝织的效率,忧则忧的是不少人觉得新织机织出来的丝织品质量赶不上旧织机织出来的。因此新织机到底如何, 众说纷纭, 连王子腾这个杭州织造的主官,都还未想好是否应该推广这新织机。
  结果这时候便有洋人过来,借口参观制作杭绸的织户,无意中见到了新织机的模样,并且偷偷地将这织机的模样绘制下来,准备带回本国。结果一时不慎,偷偷绘制的手稿掉了出来,被织户见到,当即站出来指责洋人“窃取”织造局辖下织机的技术。于是闹到了王子腾处。
  “这甄霓纺织机……”石咏越说越觉得这个名字奇怪,但是眼下所有的织户都是这么称呼新织机的。主要因为“发明”这甄霓纺织机的是一位人,姓甄,单名一个霓字,霓虹的霓。石咏凭空想象了一下,“甄霓?”这像是个女子的名字呀。
  然而他越是了解这种新式的纺织机,便越认识到江南织造工艺的博大精深。就那杭州织造的织锦来说,要制出这“寸锦寸金”的精美织品,需要染色匠、刷纱经匠﹑摇纺匠﹑牵经匠﹑打线匠和织挽匠等各类工匠一起配合。尤其是最后织成锦缎,需要两名织匠通力合作,操作大花楼织机,用通经断纬的织法织造,只能纯手工完成,因此织锦格外稀有而珍贵。
  “甄霓纺织机”则完全达不到皇家织造所的工艺水准,但是这种工艺更适合棉织品的制造。这件纺织机“纺”“织”一体,能够快速高效地将棉纱纺成棉线:一人操作,可以一次性纺出十六根棉线;织机的部分,则安装了不需要人力手动操控的“飞梭”,原本需要两名匠人同时操作的花楼机,到了甄霓这里,就只需要一个人就行了。
  而打这“甄霓纺织机”主意的,是一名来自英吉利的年轻人,名叫杰克,姓布莱顿。因为他格外关注中国的织布技术,所以通译给他起了名字,叫做“布杰克”,让他姓“布”。
  这布杰克偷偷绘制“甄霓纺织机”的图样被人发现之后,本地织户不知该如何处理,便将布杰克直接扭送交给顶头上司王子腾。王子腾也不晓得该怎么处理这洋人,但是想起石咏在这儿,王子腾就赶忙将人给送了过来。
  石咏便找了个机会,在杭州织造局里,客客气气地与布杰克见面。
  “布先生!”有了雍正元年南下广州,会见各国使臣的经历,石咏已经能够不通过通译,与英国人进行礼节性的交流。这令布杰克大为吃惊,也立感亲切,当下与石咏攀谈起来,两人都认得英吉利常驻广州十三行的一位商会会长兼使臣,一下子便更有共同语言。
  布杰克便非常激动地道:“咏大人,您真是我的天使!”
  石咏:……不,我不是。
  “您能对贵国的织户解释解释吗?我非常仰慕贵国的纺织技术,非常想将贵国的纺织技术传播到我国去。所以,您能允许我仔细带一部贵国的纺织机回英国吗?”
  石咏想:这可真是狮子大开口了,想得好美呀。
  他却点点头:“可以!”说话的同时,他手掌向布杰克一伸。
  布杰克心领神会,以为石咏在“索贿”,当即从口袋里掏出好几枚银元,笑嘻嘻地塞到石咏手里。
  石咏望着手中的那几枚银元,诧异地道:“看来布先生对我们的技术授权有所误解?”
  这回轮到布杰克吃惊了:“技术授权?”
  “我国百姓钻研出来的技术,我国朝廷理所当然地有责任对其进行保护。”石咏微笑着道,“但是我们也鼓励技术交流,如果贵国当真对我国的技术感兴趣,想要带纺织机回贵国,也不是不可以,但是要支付一定量的技术使用费。”
  布杰克想了想这种纺织机的前景,一点头,道:“您说吧!使用费要多少?”
  石咏想了想道:“三千两白银。您也知道,我国的货币标准按照一定成色的贵金属质量衡量,不像贵国还需要换算银币的数量。”
  布杰克听了,觉得三千两换一架织布机……还算是值。他刚要点头,忽听石咏续道:“对了忘记说了,这使用费是按年计算的。三千两的效力是,一年!”
  布杰克登时张大了嘴,心想:这就是狮子大开口呀!
  岂料石咏的话还未说完:“一次性缴足十年,阁下就可以将一台样机带走!”
  这下子,布杰克的嘴完全是合不上了。三千两,十年,就是三万两银子的技术使用费,可是他早先见过的那架纺织机,很容易就能仿制。只要一带到英国去,一个月的时间都不用,就能复制出无数的纺织机。所以眼前这个“咏大人”提出这样不合理的要求,完全就是为了打消他的这个念头。
  布杰克忍不住大声问:“咏大人,你这个价钱,太,也太……”
  石咏微笑着道:“嫌贵咱们可以商量!不过,我知道目前贵国对于从他国采购的技术恐怕没有专利保护。阁下若是将这纺织机的样机带走,在极短的时间内,贵国上下就可以复制出无数的织机。我这个价钱,只不过是代旁人预收一回专利使用费。”
  布杰克深知本国的情形,国人可以申请专利,但是对于外国舶来的则不予保护。布杰克登时像个泄了气的皮球。他瞬间觉得石咏哪里是什么“天使”,这个人实在太难缠了。
  “不过,我已经说过了,我们不希望阻挠技术交流。说实话,您已经见到了我们纺织机的成品,其实您大致向贵国的技术人员描述,贵国也一定能有才智之士能够实现这种工作原理,甚至成品可能会比我国的更加高效,织物的质量更高。到时候,我们也非常希望贵国能向我国授权使用贵国的专利技术,以相互促进与提高。”
  石咏说得堂而皇之。布杰克无言以对,不过他想想也是,毕竟已经看到了旁人的织机,见识到了一个人同时纺出十几根纱线的盛况,虽说他偷偷绘制的结构图被人搜了去,可至少他能将这种理念传播回他所在的国度,就像这位咏大人所言的,回头本国有识之士研制出来新技术,没准他一转头又能卖回给这位咏大人。
  想到这里,布杰克索性举起手,对石咏说:“成交!”
  石咏见过有英国人用这种手势,便踏一步上前,与布杰克击一击掌,并对对方说:“布先生,我希望你也能替我将这个消息散布出去。我国很看重技术交流,但是民间的技术也是受国法保护的。我们会帮助老百姓在这方面争取权益。所以如果各国来华人员有什么技术需要,请尽管来我的‘总理各国事务’衙门商谈,我们这里很公开,一切都可以谈!”
  “但若是再像阁下一样偷偷摸摸的,想要用不光彩的手段将技术窃走,对不起,早先您也经历过一番惊吓。我没法儿保证您不会受到第二次惊吓。”石咏软硬兼施,布杰克脸色一变,立感压力。
  这个咏大人,的确不是个容易对付的呀——布杰克心想。
  他随即向石咏告辞:“请代为向贵国甄小姐代为转达我最诚挚的敬意!咏大人。”
  石咏:甄小姐?
  “甄小姐真是一位可爱的女性,她做到的事,在我看来,很多男人都没有办法做到。”
  石咏还在纳闷:这到底是谁?
  “几年以后我也许还会造访杭州,希望她到时又发明了一些崭新的纺织技术。”
  石咏登时恍然大悟,原来这“甄霓纺织机”,还真的是一位女性发明的,而且这名女性的名字就叫甄霓。他面不改色,丝毫不露诧异,感谢了布杰克的祝福:“谢谢您,同时也请您记住,‘总理各国事务’衙门是您来华活动的主要联络部门,在沿海各府有直属专员。有困难,请联系他们。”
  他这是为自己的部门打广告了,毕竟以后各部也要评绩效,没有业绩的部门一定会被无情地撤除。所以他得让自己职能下的机构将名气打响,回头让所有的洋人都第一时间找这个衙门,而国人要与洋人打交道的时候也能想得起这个衙门,那他的目的就达到了。
  “不过,咏大人,甄小姐真是一位非常可爱的女性,或许你们二位能有些罗曼蒂克的缘分喏!”布杰克说着笑了起来。
  石咏则已经完全板起脸,径直端茶送客。他有家有室,娃都满地跑了,旁人还与他开这种玩笑,真是无稽之谈。但石咏更多的是为那位甄姑娘考虑,若是这等传言传到外头,他是个男人,受的影响有限,那位姓甄的姑娘才是受影响最大的。
  布杰克但凡有半点眼力劲儿,便能知道石咏不喜欢这种玩笑,当下不敢造次,道了声歉便走了。石咏则将这边商谈的结果告诉王子腾,并且交代清楚,但凡布杰克日后还敢有半点觊觎杭州织造的技术,立即讹他三万两银子。反正先礼后兵的“先礼”他石咏已经做到了。
  王子腾应下,不多时命人来传,说是织造局的女匠人们想来感谢一回石大人。
  石咏因有布杰克那等上不得台面的玩笑在先,自然不敢在自己的寓所接待女匠人,赶紧找了个借口,改日到织造局去见这些匠人们。私心里他也颇想见见那位甄霓姑娘,能一手改良织机,同时还能做到用自己的名字命名织机的,绝对不是个简单的人。
  *
  隔日,石咏便在织造局见到了甄霓和她的团队。
  甄霓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大姑娘,乌黑油亮的头发在脑后梳成个麻花辫,虽然只有一根红头绳儿做装饰,可是这个姑娘挺直的腰板儿,自信的眼神,着实不像是一个贫家出身的“匠女”。她身边还簇拥着七八名与她差不多年纪的女孩儿,个个都是如此。
  这时中华大地上已经没有“匠籍”这种户籍身份了,每一名匠人都是良民,是自由人。但是他们的社会地位依旧比不上农民。因此见到这样精气神儿的匠人女性,石咏颇感眼前一亮。
  “石大人,那新式的纺织机虽然是以我的名字命名的,但这实在是姐妹们一并努力的结果。我一人不敢掠美,但是姐妹们觉得这个名字许是能让世人更记得我们,所以我们就大胆地用了这个名字。“
  这话说得大胆而自豪,连石咏也情不自禁地点了头,想要为对方叫一声好。
  只是,这口音……
  “甄姑娘,敢问你可是……扬州人?”
  甄霓登时与簇拥着她的女孩子们交换眼神,随即看向石咏:“大人一口京片子,但却是好耳力。我们并不都是扬州人,但是我们都在扬州上过几年女学,识得几个字,懂得朝廷律法,能算账,能为自己谋生计。即便不嫁人,不靠夫家,但靠着织造局派下来的活计,我们一样能将自己个儿照顾得好好的!”
  这回轮到石咏吃惊了,他一时记起,好像有这个印象的,如英刚嫁过来之时,好像向他提过“女学”这件事。
  “你们女学的山长,是不是姓林……”
  石咏这话说出来,甄霓她们几个的眼光立时又有不同,一个个交换着激动的眼神。最后是甄霓说:“原来石大人也识得我们山长林姑娘。”
  石咏挠挠头,他原本以为林如海会挂名一个山长的,结果不是,这女学的山长竟然真的就是林姑娘。此刻对方问起,他只好认认真真地答道:“确实认得,林姑娘与拙荆是知交好友。昔日扬州林大人亦是本人的师长,曾多有指点。”
  这一下,所有的女匠人们看待石咏的眼光,全都变成了看“自己人”的。甄霓嫣然一笑,道:“难怪大人愿意这样帮我们!”
  石咏心想,这个可并不是因果关系啊,他身上的职务摆在这儿,甭管什么人,什么事儿,但凡遇上了布杰克那种,都得帮的呀!
  “我见那洋人也对几位研制出的织机刮目相看,几位姑娘,你们的成就,实在是令我钦佩之至。请问,这也是你们在女学里学到的么?”
  甄霓等几人都笑了,另一个大眼睛、高鼻梁的姑娘摇摇头,又点点头,道:“林姑娘不会教这么细节的东西,但是她鼓励我们,见着有什么可以改进的,能比原先更好的,尽管放手去改,不要为前人留下的框框束缚住了手脚。焉知前人不也是与我们处在同样的地位上,才改良了以前的织机呢?”
  甄霓也跟着点头,说:“是呀,黄婆留下的纺织术,已经过去了几百年,大家都还在沿用,我们只是想,难道几百年过去,我们依旧半点都前进不得么?”
  “黄婆”就是布业之祖黄道婆,她所改良的纺织技术,以及设计使用的织机,被全国布业手工业者世代传承并使用。
  “眼下这织机确实有不少技术局限,决不能说是已臻完美,但至少我们已经迈出了一步。”甄霓大胆地说。她这番话若是放在旁人面前,恐怕要被人说是“大言不惭”,但是在石咏既然认得林家人,甄霓就大胆地说了,承望这位与她们“山长”认识的大人物能明白她们的心声。
  “是,你们既然能想到,一个人一次能够纺出多根棉线,已经是非常大的进步了。但是还需要在思维上进一步解放,继续探索。比如,你们现在这织机依旧是以人力驱动,如果换成是畜力驱动,人只负责控制技术的部分,是否效率能提得更高。如果畜力驱动不稳定,是不是还能考虑水力驱动的,就是江南常见的那些水车……”
  石咏一旦开了话匣子就停不下来,甄霓她们却已经都听呆了:原本以为这位石大人可能还会笑话她们一二,没想到这位竟然一本正经,给她们提了这么多建议,而且这些是她们从未想到过的。
  这些姑娘们有的专心聆听,有的则闭目沉思,有的被触发了新的想法忍不住眉飞色舞。而石咏说完了也赶紧谦虚:“各位都是这个领域里的专家,考虑起来一定比我更加周到,所以刚才那些也只是我的一点点建议,盼着大家能拓宽思路,多想些,多尝试。”
  他想想早先见到的那名英国人布杰克,便道:“早先我能拦得住洋人将你们发明的织机偷偷画了去,但是我拦不住此人回去,向他的同乡们描述咱们中华有这样先进的织机。许是别国少时也能依葫芦画瓢地制出来这样的织机,但只要咱们不断努力,不断创新,始终赶在旁人前头,就能比旁人始终领先一步……”
  甄霓听得双眼发亮,拍着手说:“石大人说得好极了!”
  可就在此刻,忽然织造局有几名官员赶了来:“甄姑娘,大事不好!上回松江和太仓来的那些人,又来了,这次还特地带了家伙事儿,将你们的织机砸坏了一部。织造局的匠人晚了一步,没拦住。跟他们理论他们还振振有词的,说砸坏的织机根本就不是织造局编号下发的织机。眼下那些人被大家伙儿堵在织造院里,你们看看,这事儿到底该怎么办?”
  松江与太仓,一向是布业重镇,松江更是有“衣被天下”的美称。而黄道婆在海南发明的纺织技术,正是最先传回这两处的。石咏一听说这两处来人,二话不说砸坏了甄霓她们的织机,便晓得定是有缘故。
  与此同时,王子腾听说石咏就在他织造局,赶紧急匆匆地过来寻,见到石咏,先是上下左右地都看了一圈,问:“没事吧!没被那些织布匠人伤到吧!”
  石咏自然没事,冲王子腾笑笑:“王大人,看来贵织造局的安保措施,也不是那么有力么!”
  王子腾脸上一红。他自己所在的织造衙门自然门禁森严,但是作为生产场所的织造局,来往的匠人很多,再加上有时疏忽管理,便教人这么浑水摸鱼摸进来了。
  “茂行,这事儿,与织机有关的,我是不是还能找你帮帮忙呀!”王子腾见石咏将前事处理得妥当,此刻又一次生出了“用一用”石咏的心。
  石咏忍不住笑道:“王大人,在你这杭州城,外事不决,自然可以问我,但是内事不决,应该问李卫啊!”
  王子腾一想不错,李卫是新任的浙江巡抚,这里牵扯到江苏的工匠,正好将李卫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