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撸书斋 > 古言 > 我在红楼修文物 > 第384章
  会试头一场考史论, 第二场考策论, 第三场考经义。每场考三天, 期间考生的吃喝拉撒睡, 一应活动, 都在那数尺见方的号舍内进行。
  待到号舍外炮响, 石喻坐在号舍内, 接过试卷,匆匆一扫,只见卷上五道题, 分别是关于朋党、海禁、平戎、农商、财税的。第一道题便是论朋党,题目要求论的乃是君子之朋与小人之朋的区别。
  近两年石喻拜了朱轼为师,再也不是昔日那个只知刷题做八股的小考生了。再者他身边不乏身居高位之人, 对朝中之事非常了解, 因此知道新帝登基之后,屡次提出反对朋党, 并鲜明提出“朋党最为恶习”, 欲“将唐宋元明积染之习尽行洗涤”。这些, 都是师父朱轼与师兄年熙曾经与石喻讨论过的。
  而他的大哥石咏, 从未在石喻面前提过“朋党”这两个字, 但是他在朝中办差为政, 却也是以实际行动表现出离“朋党”二字远远的——当差这么多年,与石咏要好的就只有那几个朋友,且这些朋友除了上司之外, 都与石咏在政务上没有交集, 私下里更是没有暗中利益往来。石咏对石喻的影响,更是令石喻坚定了他的立论。
  石喻脑子里一面飞快地思索,一面将墨研好,提笔,想要在纸上写下立论。然而下笔之前再读一遍考题,石喻竟一时犯了难。“君子之朋”与“小人之朋”,出自宋欧阳修的《朋党论》,其实是欧阳修在受政敌攻讦时为“朋党”辩护,所写的一篇翻案文章。
  欧阳修的观点是朋党有“君子之朋”与“小人之朋”的分别,君子因为志同道合而结党,小人则因为利益一致而结党,因此小人之朋乃是“伪朋”,君子之朋乃是“真朋”。因此,“为人君者,但当退小人之伪朋,用君子之真朋”,等于承认朋党并美化朋党,并且将“进贤退不肖”的责任推到了人君头上。
  但因为欧阳修这篇《朋党论》太过著名,且书中所论的“君子之朋”与“小人之朋”数百年来太过深入人心。一时石喻竟然怀疑起来,这一篇关于“朋党”的史论,是不是根本是出题的主考与皇上意见相左,所以才以欧阳修的观点为出发点要求应试者立论。
  石喻凝神沉思斟酌,时间过去不少,他纸上兀自一片空白,一字未动。有监临从他面前经过,往石喻这里溜了几眼,扁扁嘴便又过去了。而坐在石喻对面一间号舍的考生已经奋笔疾书,刷刷地写了几页纸的答卷。
  石喻稳稳心神,干脆先将这第一道史论放一放,从其他题目开始做。这五道题里,石喻最有把握的是“海禁”题与“财税”题。海禁题要求辩析明代海禁的利弊得失,这是他日常在家中听大哥提起的话题;而财税题要求探讨唐代税改,由“租庸调”改为“两税制”的利弊得失,唐代的那次税制改革石喻也时常听老师朱轼提起,知道这与朝廷如今正在推行的“摊丁入亩”密切相关。
  石喻当即低头,奋笔疾书,很快将这两道题的立论先行敲定,然后开始组织论点与论据,令这文章的骨架一点点丰满起来。
  待到他将这两篇文章的架构完全敲定,已经是深夜,石喻见考场下发的蜡烛已经点去了一半,连忙熄了烛火。石喻将整个身体蜷缩在号舍中,准备歪一歪,睡上一会儿。毕竟这一场考试要持续三天,考程还未过半,他需要保持充沛的精力,才能撑到三天考试结束。
  可是越是想睡,石喻越是睡不着,脑海里飞快地转着,却是那道“朋党”题。不知为何,他想起了自家,想起了父亲石宏武,想起了年羹尧与孟逢时,想起了他们曾经那样不择手段地拉拢旁人,结为党羽,并且不择手段地打击政敌,排挤异己,到最后聚拢在这些人身边的,便只有趋炎附势的阿谀之辈、或是有着共同利益的同谋者……石喻突然一翻身坐起来,也不点蜡,就这么在幽暗中坐着,脑海中隐隐约约有个观点越来越鲜明——
  欧阳修的“君子朋党论”,当真给天下带来好处了吗?
  朋党之兴,固然始于欧阳修这样的君子,可是到底不胜于小人。多少小人借“君子”之名党同伐异,危害社稷生民,不灭不休。纵观北宋一代,朋党兴盛于熙宁、元丰,并于元祐、绍圣年出现大范围的党争,最终导致徽、钦之祸。这为“朋党”罩上一层遮羞布的“君子之朋”论,是否难辞其咎?
  想到这里,石喻再也躺不住了,索性坐起来,摸到火刀火石,‘嗒嗒’地点亮了蜡烛,再度研了些墨,开始奋笔疾书。
  早在石喻打火点蜡烛的时候,监临与主考就已经被惊动了。深夜里的贡院,四下里安静,偶尔能听见有人咳嗽、翻身。而石喻这一间号舍里,却点起灯火,在暗夜里远看去如一拢幽光,并伴着笔尖落在纸面上极轻微的沙沙声,登时将监临们的注意力都吸引过去。
  有几人蹑手蹑脚地走过去,来到石喻所在的号舍跟前,然而石喻却浑然不觉,笔下飞快,想要将脑海里不断涌现的观点赶紧记下来。直到他将所有的论点与论据都想好,当即着手,准备将他的立论写下来。只见石喻凝神沉思一阵,突然提笔,在纸上写下:“圣人云,君子不党。”这一行。
  就在此刻,石喻突然听见难抑激动的轻轻咳嗽声。他猛地一抬头,见到此前进龙门时见过的会试主考,正睁圆了眼盯着铺在石喻面前的手稿。两人视线一对上,主考难免有些尴尬,掉脸就走,慌乱之下,顺带踩到了监临的脚。监临吃痛,想叫又没好意思叫出声,回头瞪了石喻一眼,跟着主考匆匆走掉了。
  石喻:……
  尽管有此一场小小的风波,石喻还是拿定了主意要做这个立论。他花了整整三日将所有的文章做完,等到一一誊清并检查一遍错字与避讳之处,确认无误之后,才交了卷,准备出考场。
  到这一刻,石喻才想起,在过去的整整三日之间,他几乎没什么机会惦记大哥石咏。可是到了要出场的时候,石喻才想起,不晓得大哥忙完了他的差事没有,有没有功夫来接他——
  若是石咏能来相见,石喻非常想告诉兄长,好些路他已经能一个人走了,好些困难他也有能力独自面对,可是他还是希望能与大哥一道分享,完成一件事时候那小小的一点点成就与喜悦。
  石喻踏出贡院的龙门,茫然地望着候在贡院外乌泱泱的人群。他闷在号舍里三天,早已习惯号舍内幽暗的光线。此刻贡院外阳光灿烂,石喻眯着眼,寻找大哥石咏的身影。
  “在这里,在这里!”
  人群中忽然想起一个熟悉的声音,石喻循声望去,见是李寿,忍不住心里又是一沉,心想大哥毕竟还是没功夫来看他。
  可仔细一看,却见李寿是在向另外一个方向招呼。石喻循着他的方向看去,只见石咏穿着常服紧赶慢赶地奔过来,径直来到贡院跟前,来到石喻面前,伸手拍拍石喻的肩膀,爽朗笑道:“喻哥儿,等急了没?大哥总算是赶上了!”
  石喻觉得此刻的阳光太刺眼,令他低下头揉了揉眼。石咏却在他面前背对他蹲下,道:“来,喻哥儿,大哥背你一程。”
  石喻却已经不是昔年那个从考场**来,会虚弱到没法儿走路,需要大哥背负的少年了。可是他依旧依恋石咏那个宽阔而坚强的脊背,再加上在贡院中耗了三日两夜,的确耗尽了他绝大部分精力,此刻便没与石咏客气,伸胳膊勾住了石咏的脖子,石咏将弟弟稳稳地背起来,李寿在他们兄弟两人面前分开人群,径直往石家停在远处的车驾那里过去。
  石喻由石咏背着,来到石家车驾那里。石咏将石喻背上车,一挥手抹去额头上的汗,道:“可见真是大人了,再过两年,大哥就真背不动了。”
  石喻赶紧从石咏背上爬下来,道:“大哥受累了!”
  石咏笑道:“这有什么?你在考场上闷这么三天,你才真的受累了。怎么样,还记得大哥以前跟你说的么,考试后要注意什么?”
  石喻登时笑了起来,点头道:“不要对答案!”
  其实到了会试,不再考简单的八股,已经没有什么对答案的必要了,个人有个人的立论。但是石喻刚才从贡院出来,一路上还是听人谈论,尤其是那道“朋党”题,人人都在讨论如何辨析这“君子之朋”与“小人之朋”。
  石喻心想,他好像还真的另辟蹊径,走了一条旁人都不走的路啊。
  但是石咏一向教导过石喻,考完一场就不要再回想,应当尽可能地放松心神,准备下一场。这时候石喻说起“不要对答案”这五字真言,登时将史论这一场都抛在脑后。
  他舒舒服服地坐在大车里,转脸看向石咏,只见石咏与几日之前见过的无甚分别,只是下巴上胡茬浓重,似是好几天没能好好梳洗了。石喻便问:“大哥,你之前的差事,是不是总算忙完了?”
  石咏笑着点头:“是忙完了,不过,不瞒你说,大哥可不是去忙了一件差事,大哥其实也才通过了一场考试!”
  石喻睁大眼:“考试?……大哥难道前几日一直都在准备?”
  石咏继续笑道:“何止前几日,为了这场考试,大哥在几年前就已经开始准备了。”
  *
  在赶来贡院之前,石咏刚刚随京中百官一起,将年羹尧年大将军父子送出京。
  在年羹尧出京返回西北之前,石咏已经在上书房读到了雍正给年羹尧的一份谕旨,乃是张廷玉所拟,雍正看后,稍改了几字,命给年羹尧发下去。石咏的“行走”职责未变,因此也看到了这份谕旨,见其中写道:“凡人臣图功易,成功难;成功易,守功难;守功易,终功难。若倚功造过,必致反恩为仇,此从来人情常有者。1”
  石咏便知雍正对年羹尧的态度已经转变,已经由一味“君臣知遇”,渐渐转为晓谕告诫,警告年羹尧要慎重自持,不要挟功自恃,否则会“终功难”,难以作为一名功臣而终其一生。
  只是雍正目前尚且只是告诫,在外人看来,年羹尧依旧位极人臣,享受着世人难以想象的荣耀。
  石咏知道,他石家的这一出“私匿前朝珍物”的案件,恐怕也是雍正转变态度的原因之一。为了这一刻,他隐忍许久,一再退让,显得毫无还手之力,为的就是要麻痹对方,让对方误以为自己当真如那“石呆子”一样,只晓得一味护着家传珍宝。
  只有让年羹尧亲自将给石家安上的这个罪名向皇帝和盘托出,才能让雍正看清年羹尧的本性,是多么骄横跋扈,不知收敛。而且石咏是不怕雍正知道这扇子的事——因为早在他发现扇上的秘密之时,就已经将这个秘密通过十三阿哥,告知雍正与当时还在的康熙皇帝了。
  石家的二十柄旧扇子,据说指向严嵩父子一部分财富,这部分财富在严嵩被徐阶斗倒之后便被隐匿,不见天日。但石咏以为,这部分财富怕是严嵩父子搜刮的民脂民膏,既然取之于民便应用之于民,不是他一家一户应当拥有并独占的。若是能将这部分宝藏取出,用于民生、河工、海堤、筑路、赈济,或是简简单单能够蠲免一部分百姓的钱粮赋税,也都是用在刀刃上。
  当然石咏深心里也明白,他这么做,同时也是给自己这个“身怀异宝”的“三岁小儿”再多套上一个保护的光环而已。年羹尧与贾雨村丝毫不知上位者早已知道了扇子的真相,只一味要仗势强夺,与石咏这个扇子所有者的“高风亮节”相比,自是大大落了下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