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军统领衙门的人兴冲冲地过来石家抄没查封石家的家产, 结果发现内务府捷足先登, 石家小院两处门户都贴着内务府的封条。步军统领衙门的人没有权限动内务府已经查封的产业, 只能悻悻地回转, 打算先向上司禀报了再说。
少时衙役们回转, 回到步军统领衙门一禀报, 九门提督副使心想:没听说内务府也抄了石家啊?
这名副使姓钮钴禄氏, 名叫和泰,听了下属回报,想了想觉得不大对, 便去内务府问人。刚巧总管内务府诸事的庄亲王与内务府总管伊都立都在,和泰见了这两位,实在不敢怠慢, 赶紧打千儿行礼, 向两人问安之后,才小心翼翼地将要问的都问出来:“属下奉命去查抄理藩院侍郎石大人的家, 却见石大人的家已经被内务府查封了, 属下实在没听说此前内务府查封石家产业, 因此过来问一问。”
和泰话音刚落, 只听十六阿哥面色铁青, 大声问:“什么, 你说什么?”
和泰无奈,心想,关于这位“十六聋”的传言, 好像是真的。他只能又陈述了一遍, 岂料十六阿哥更没有听清,皱着眉头,大声问:“什么酒家石家的?”
旁边伊都立给和泰打手势,示意他别再与十六阿哥这般纠缠下去。和泰无奈,只得告退,十六阿哥便气咻咻地将一碗茶顿在桌面上,茶汁子乱溅。
伊都立将和泰领出内务府衙门的正堂,小声对和泰说:“那位正在气头上,一时听不清阁下说话也是有的,请千万别见怪。”
和泰心想:哪儿敢见这铁帽子亲王的怪啊?他赶紧问:“庄亲王生气,莫不是为了……石大人?”和泰依稀记得石咏早年在康熙朝可是十六阿哥手下的红人。
伊都立便长长叹了一口气,也不说是,也不说不是,只对和泰说:“你这边也别再来触亲王殿下的霉头了,石家的产业么……等亲王消了气再说吧!”
和泰马上明白了,怕是石咏与庄亲王交恶,庄亲王管着内务府,便抢先一步,把石家家产查封。步军统领衙门反而慢了一步。他这里赶紧谢过伊都立,自己告辞。
伊都立送走和泰,回来与十六阿哥说话,两人对视一眼,都忍不住笑了起来。十六阿哥便对伊都立说:“隆科多眼下管着朝中不少事,没工夫理会步军统领衙门,若是知道他的副手这么兢兢业业地去帮年羹尧办事,十九要气死。”
伊都立想想也是,隆科多与年羹尧……都不是心胸宽广的人啊!
十六阿哥转脸又笑:“这连本王都要对令侄女甘拜下风啊!这般智计,又这样的冷静!”
伊都立与十三阿哥是连襟,所以他也是如英的姑父。当下伊都立叹了口气道:“侄女儿求到我这儿的时候,还以为她是杞人忧天,谁想得到真会出这种事?不过,”伊都立冲十六阿哥拱拱手,道,“托王爷的福,眼下石家家产已经被内务府护住了。步军统领衙门就算想要再动他们家,也总要问过您的意思。到时候还务请您帮一把!”
十六阿哥自然应下。
石家门上的封条,还真是如英的主意。早先石咏还未想到这一出,他只管家人能平安无事便好。结果是如英出了这一招,并且自己出面,偷偷从姑父伊都立那里求了盖上内务府大印的封条。原本如英只说是有备无患,结果伊都立见石家当真靠这两张封条避过一场祸事,心里也不由大赞这个侄女儿确有急智。
“只是茂行不知如何了!”十六阿哥叹了一句,“对了,会试的日子是什么时候来着?我允禄受人之托忠人之事,答应到的就得都办到!”
*
内务府那头正在担心石咏的情形,石咏在步军统领衙门里也觉得十分莫名其妙——
他被带入步军统领衙门后的一处小院里,小院只一进,但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有正厅、偏厅、卧室,院子里遍植花木,在这三四月温暖的天气里百花盛开,甚是赏心悦目。偏厅则被布置成了的一处书房,里面文房四宝一应俱全,可供他随意取用。
但是他终究是被软禁在此,外头的消息一概听不到,也完全没有人身自由。
如此这般,过了两天。每日除了一日三餐有人给他送过来,且有一名低品级的衙役进来打扫之外,石咏连半个人影都没见到。
石咏立在院中阶前,望着面前小小的一方天空,忍不住会想起母亲,妻儿与兄弟。他不知他们是否平安,这是最让他煎熬的事。
他亦会想起昔日傅云生对他说的话,他知道这个时空与他所属的那个时空有多么巨大的不同,这个时空里,有些人拥有过大的权力,相反对他们的约束,只掌握在龙椅上那人一人的手里,由那一个人的喜好决定。偏生这样的封建王朝已经延续了千百年,这样的制度早已深入人心,成为了人人笃信不可更改的信念。
而此时此刻,他更加理解为什么傅云生铁了心要出海寻找新世界,而不愿在这个时空里与他人一样,碌碌地过完一生——因为恐惧,恐惧自己辛辛苦苦而得的成果与贡献只因为一个人的一句话,一个眼神,就被全盘否定,全部抹杀。
石咏背着手,望着天空。他很无奈,明明他已经将棋局摆了出去,所有的棋子都已经搁在了该在的位置上。但是他不知道对方会不会在他预想的方位落子,这让他心内无法控制地感到焦虑。
为了保持冷静,排解焦虑,石咏一转身,回到偏厅去,望着书桌上铺着的一刀上好洒金纸笺,一伸手,托起一张,在纸笺上折出两道斜边,接着略略比划,再在纸笺上段折出一排折痕,他便基本上在纸上折出一个扇形。他自己并不擅长书画类文物的修复,但是自己却喜欢书画,画扇面或是给扇面题字对他来说算不得什么难事。此刻石咏便随手折出一幅扇面,随即自己研墨提笔,认认真真地写起扇面来。
写扇面,最讲究的是字的布局。怎样将竖行书法布局,从而避免上端稀疏,而下端拥挤,达到通篇的和谐,是写扇面时最需要讲究的事。
石咏好些时候没写,如今重拾,难免生疏,聚精会神地写了两幅,都不算特别满意。他写第三幅时选择了上端依次书写,下端隔行,从而形成长短错落的格局,便写得非常舒畅,自觉满意无比,直起腰,执笔凝视纸面,忽听身旁有人击掌,总算回过神来。
进来的人是贾雨村。
他一进这偏厅,见了石咏这幅扇面,忍不住大声击掌称赞:“茂行老弟,这真不是我胡乱拍马屁,你这手书的扇面,流传到后世,绝不比你家传的那几件扇子逊色……说实在的,有这么一手绝技,你又何必如此执着呢?”
石咏装傻,说:“雨村兄,您这真是说笑,我这点点微末小技,如何能与前人留下的珍品相提并论……”
贾雨村打一个哈哈,刚要说石咏谦虚,哪晓得对方认真无比地跟他掰扯:“您怕是不熟悉书画扇子之类的‘软片’,‘成扇’与这‘扇面’有极大不同。对于‘成扇’而言,扇面书画、扇骨雕琢、二者配合,天衣无缝,才是精品。再加上成扇不易保存,能保存完好的,可遇而不可求,哪里是我在这里随手涂写能够相比的?”
石咏一堵,贾雨村又噎了回去。文物书画,是石咏的专业领域,贾雨村连置喙的余地都没有,若是再多说,又恐石咏拉拉杂杂,扯上一大堆不相关的,把话题不知道带跑到哪儿去,于是贾雨村敛去了面上的假笑,道:“果然石大人是个痴人!”
“您在这里已经待了两日,怕是很惦记家中高堂弱弟、娇妻幼子的消息吧!其实上回下官已经跟您说得很明白了,身外之物,破财可以免灾。有好些物事,您收在身边,也只是收着,又不拿出来用,也换不来金银财帛,这又何必?”
石咏盯着贾雨村,笑道:“这话您倒是早说啊!”
贾雨村:……我说得还不够早吗?
“早点儿明说年大将军是想见一见‘一捧雪’,我会不给他看吗?早年间年公曾经提过这么一回,我还亲自带了东西到年公府上去的呢。”
贾雨村听到这里,登时诡笑,双掌互击,立时有随从捧着一只囊匣进来,放在石咏面前的桌上,随即退出去。室内只留贾雨村与石咏二人。贾雨村笑道:“你说得动人,可是您心里明白,年公……才不会为一枚破损的玉杯动心呢!”
“年公要取阁下的‘一捧雪’,不费吹灰之力!”贾雨村面带笑容,言语温和,可是石咏盯着他手上的动作,一颗心不断地往下沉。“不信,阁下可以看看这个!”
贾雨村动作轻柔,将囊匣里的一只玉杯取出来,这玉杯杯身上遍布着细细的修补痕迹与纹路,正是石咏再熟悉不过的一捧雪。
这枚玉杯早先一只留在椿树胡同小院,此时被贾雨村带到这里,是不是便说明年羹尧已经找机会抄了他的家——石咏不惧抄家,也不惧失去什么外财,他唯一关心的就只是,如英如何,石大娘怎样了,家里人都如何了,孩子们怎么样……
“原本我也不欲见到这一幕,抄家之祸,女眷惊惶失措,家人流离失所……唉,真是人间惨剧啊!对了,尊夫人还是身怀六甲的时候吧,哎哟,可怜,可怜喽……”贾雨村一面说一面摇头,他并未确指石家被抄,但是用这样的语气把话说出来,已经足以让石咏遽然色变,双手颤抖,扶着桌面,几乎站立不稳。
贾雨村得意不已,打算进一步逼问。一捧雪根本不重要,那二十柄旧扇子,和扇子上藏着的秘密才是真正紧要的。
岂料他突然见到石咏弯下腰,紧紧地盯着桌面上那只玉杯一捧雪,支起耳朵,似乎在听人说话似的。一面听,石咏还一面点头,不断地说:“对!”“好!”“明白!”“这我就放心了!”
贾雨村惊得面无人色,往后退了一步,他心里有鬼,取一捧雪来,就是要误导石咏,让他以为家人出事,一下乱了方寸,再逼问起来就要容易得多。岂料他见石咏的面色越来越镇定,越来越平静,贾雨村反而有些慌乱,心道:见了鬼了!
——难道一捧雪这件器物,还会说话不成?
*
石咏见到贾雨村从那囊匣中将一捧雪取出来的时候,心头登时凉了。再加上贾雨村在一旁添油加醋,将石家的情形说得惨烈无比,石咏一颗心已经跳到了嗓子眼儿。岂料就在这时,他忽然听见一捧雪已经在高声大叫着反驳贾雨村的话:
“假的!假的!”
“他娘的这个狗官满口胡羼!”
“咏哥儿媳妇早就收拾东西上海淀去了,临走还在门上做了个什么机关!”
“根本就没有人抄家,没人进院子,倒是夜里来了几个小毛贼,翻墙进来,到东厢翻了一阵,把我给偷了出去!呸,这些没脸没皮的人,竟然借我来传假消息,想要蒙骗咏哥儿,呸,没门儿!”
一捧雪说得义愤填膺。
石咏也已经全明白了:当初他早就与如英约好了,一旦他给石海送出讯号,石海立即回家报讯,如英则立即安排全家去树村暂避。椿树胡同小院就此封住无人居住——感情贾雨村此人实在太过猥琐,为了从他口中套取秘密,竟然偷出一捧雪,并且编造他家人的坏消息来恐吓他。
石咏听到这里,忍不住心里安慰,伸手去轻抚这只情绪激动、义愤无比的玉杯。只听他柔声说:“一捧雪啊一捧雪,这么些年过去,你总算是长大些了!”
结果对面贾雨村骇得脸色苍白,不知该怎么看待眼前这只玲珑剔透,泛着宝光的玉杯:啥……啥叫总算是长大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