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阿哥自封庄亲王以后, 依旧管着内务府, 并兼任正黄旗与正蓝旗的旗务。但是相比雍正对十三阿哥与十七阿哥的重用, 十六阿哥多少要退一步。
一来他本人性子使然, 不喜这么热切地抱人大腿, 二来他并非一早就站在雍亲王身边的“四爷党”, 雍正对他这个兄弟虽然照顾, 但是并未完全当做心腹。
石咏觉得十六阿哥这种态度没毛病,自古人臣,被重用了便要背负重重压力, 就如现今十三阿哥一样。十六阿哥这样疏淡的性子,往后退一步,也没什么不好。但有一样, 他的能力必须让人清清楚楚地看到才行。所以这件事石咏打算拉着十六阿哥一起做。
“茂行, 回头你借钱的这个由头,打算用什么?”十六阿哥好奇地问。
石咏想了想, 笑道:“自然是邀请百姓们前来投资‘国库券’。”他早就想好了, 亟待发行的这种有价证券, 必须得叫“国库券”。
他早年所学与金融财政无甚关系, 但是到此处以后接触世情渐多, 后世的一些道理也就慢慢明白了, “国库券”,不就是倚靠国库,以国家信用背书还款, 从而发行的一种债务凭证么?
经过上次“织金所”的风波, 石咏已经大致能认定,在这个时空里,皇家的信用是很管用的,皇帝金口玉言让办下去的产业,百姓们便都相信是一定能办下去的。
“爷大致明白了!”十六阿哥坦然地说,“其实就跟织金所收那些女眷们的存银差不多吧!”
石咏点点头:“是有些像,也多少有些不同,等到卑职将整个条陈都做出来,您就明白了。”毕竟织金所存银是民间自发的,章程并不明确,早年操作起来也没有标准,但是发“国库券”就不行了。
十六阿哥最爱听这个,有人做事,他只要给意见就好。于是这一位登时倒转扇柄,在自己掌心敲了敲,道:“好!爷就等着你的条陈。”
石咏应下,自回家中去推敲这“国库券”发行的种种细节,只用了两日的功夫,便将条陈做了出来,交给十六阿哥。十六阿哥将那条陈,也很兴奋,只管一目十行地往下看。
只见石咏首先给这“国库券”定了性,是以国库为信用保障,利用民间闲散资金,并为寻常百姓提供稳定、可靠的富裕资金投资渠道。因为户部管理着国库,所以国库券的发行应由户部主导。
十六阿哥一见了便叫好,笑道:“这下那些老臣们便没话好说了,也真亏了有你,向百姓借钱,你也偏偏说成是为百姓着想。真有你的啊!”
石咏没敢吱声,伸手摸摸鼻子,心想:本来就是为百姓着想啊。虽然他只是向百姓中较为富裕的那些人群筹钱,但若不是用这种方法,而是像以前历朝历代的皇帝一样,国库没钱了直接加赋税,那些贫苦百姓们岂不又被剥削一回?
其次,石咏提出了一个“专款专用”的概念,发行国库券筹集到的资金,应当按照事先议定的用途,全部投放到需要的地方去,接收方接受户部调集的款项时应对款项签押并对钱款的使用负责。十六阿哥看到这里,一面笑一面摇头:“你这是绝了户部的发财路啊!不过这样也好,眼下是十三哥管着,以前老庄亲王博果铎那样抽赢余的做法旁人是决不再敢了。你再这样一强调,旁人就更不敢了。”
接下来便是具体的发行方法。石咏的建议是,将这“国库券”做成统一面额的票证,面额定为五两。十六阿哥见了有些吃惊:“石咏,这回你要筹四十五万两银子,定为五两,你这发行登记的工作量得多大呀!为什么不索性将门槛定高一些,索性定个……一百两?”
“十六爷,”石咏说,“您想想,咱们这回,是向百姓借银子,还是向百官借银子,向宗室公卿借银子?再说了,面额是小了点儿,但是有人愿意多出点银子的,可以一次性多买几张么!”
十六阿哥有些明白了,点点头道:“我明白你的意思,这些……国库券,不卖给宗室,也不卖给官员富户,其实是一种姿态,表示咱们还是为民间寻常百姓着想,并不是在向有钱人借银子。”
他深知龙椅上那位的傲性儿,如今雍正已经开始着手推行新政,“耗羡归公”与“养廉银子”这两处,已经让很多官员不满,而雍正又命田文镜在河南开始试行“摊丁入亩”、“士绅一体纳粮一体办差”,登时得罪了一大票人。此外再加上雍正对几位兄弟手足的处置,又因为“八贤王”本人的人望,导致宗室里对雍正不满的大有人在。因此雍正就是再缺钱,却怎么也不愿向这些人低头开口借银子。
石咏摆出的这个“姿态”,恰恰符合雍正的这种心态——皇帝推行新政是为了百姓,那么也自然会有百姓支持。
十六阿哥咬咬牙,很想告诉石咏这件事的风险:若是短时间内筹不到这四十五万两,石咏看起来光明无限的仕途,可能就会从此完蛋。
十六阿哥欲言又止,但见石咏一副胸有成竹满不在乎的模样,心内稍安,便只管一气儿往下看去,只见石咏的条陈上特别针对这头一次国库券发行,制定了很多细则。
例如,头一次国库券发行,建议期限为三个月,也就是三个月之后,国库赎回这些国库券。国库券的利率定为月利一分八,这在市面上是一个不算太高的利率,但可以肯定的是,以五两银子这样的小额出借,能得到月利一分八的利钱,市面上是绝对没有的。此外,石咏建议由类似织金所这样的地方承销国库券,因为织金所这样的买卖能够接触到很多手头有些余钱,又不知该投往何处的主顾。
十六阿哥便微闭上眼,将整个过程虚想了一遍,睁开眼问石咏:“三个月,会不会太短了?”
石咏当即道:“三个月到期之后,立即发第二期,第二期便可以发一年期的国库券了。待到百姓们见着了这个的好,往后三年的五年的,乃至十年的,都会有人买。”
十六阿哥一下子明白了,兴奋地双掌一击:“是这个理儿!”
石咏的理由很简单,任何一样新鲜事物,总有个试一试的过程。三个月是个很短的期限,所以很快能满足百姓们尝试一回的心理。三个月之后,真金白银加上利钱全部还到他们手里,百姓才会真正对“国库券”产生信任。三个月说长不长,比起一年三年五年,百姓更愿意尝试一下这三个月就能尝到甜头的机会,而三个月其实又不短,到时户部铁定已经将各省赋税收上来,到时要兑付这国库券,就没有任何问题了。
“茂行,来来来,爷现在浑身是劲儿,咱们该将这个章程再做细一点,做好一点,咱们想的可不止是眼下这一回,该是往后很多年里,这一期一期的国库券该怎么发,怎么用。将来不止是在京中,在全国都能将这个‘国库券’发行下去。”十六阿哥一下子打起了精神,顺着石咏提供的这个思路往下想。
十六阿哥这个状态正中石咏的下怀,这一位长期管理内务府的钱粮,对户部的财政也有了解,他本人又是个聪明的,一旦打起精神,各种主意便源源不断而来,甚至想到了很多石咏原先未想到的方面,比如说这国库券发行之后是否可以提前赎回,是否可以在民间相互转让,兑付时,户部事先如何准备银两,又通过什么渠道兑付银两……事无巨细,竟都教十六阿哥想到了。
于是两个人在一处,又将各种细节逐一敲定,随即石咏主笔,十六阿哥润色,两人写了一份厚厚的条陈出来。条陈做出来先拿给十三阿哥去看,十三阿哥一见到,又惊又喜,与十六阿哥和石咏商议了一阵,便直接捧了这条陈去养心殿见雍正皇帝。
雍正尤其喜欢厚的条陈,他一向认为文章写得越后,就越是臣子们下了功夫的。岂料十三阿哥捧来的这本厚条陈厚得超乎想象,雍正一面看,一面问:“这都是石咏那小子想出来么?”
十三阿哥答:“大面儿上的主意是石咏想的,但是他一个人,哪儿能顾及方方面面?这里多数细节都是允禄提出来,然后他们两人一起商量着定的。”
听说十六阿哥出了不少力,雍正心里非常舒坦。十六阿哥这个幼弟自从他登位以来,虽然得了庄亲王的铁帽子之后感激涕零,可是办起差事总是避重就轻,给人一种若即若离的感觉,叫人觉得亲近不得。如今十六阿哥总算是表现出办差理事的能力,雍正非常欣慰,点着头道:“这个十六弟啊,感情是怪朕没将正经差事交给他办啊!也是,皇考在世时,对这个会理财的十六弟也是日常夸的。老十三,以后朕就多命十六弟常去户部帮你!”
十三阿哥凭空想想十六阿哥那性子,心想这个十六弟真是被石咏这小子拖下水了。他又与雍正将条陈议过一遍,小心地问:“皇上,这次的军饷,就让他们按这条陈所述的去办吗?”
雍正一点头:“办!就按这个去办!”他做了决断,却又无声无息地叹出一口气:他面对皇考留下的烂摊子,又不愿意加重百姓身上背着的赋税,除了这个办法,又有什么别的法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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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阿哥在内务府府署里“啊啾”一声,打个喷嚏,揉揉鼻子道:“又什么人在念叨爷呢?”
他转头望向石咏,心里有些没把握,问:“茂行,你说,这次,头一期四十五万两的‘国库券’,咱们卖得出去吗?”
石咏放下面前的文书,道:“应该……卖得出去吧!”
这一次四十五万两,专门用于军饷开销的“国库券”,因为是头一次试点,所以只在京里销售。石咏在京里设了四个销售点,内城两处,外城两处,内城的销售点是户部衙门外和南新仓各一处,外城则选了前门一处和琉璃厂一处,即日起开始预售。前门那一处自然是织金所,琉璃厂那里则拜托了松竹斋提供场地。松竹斋的白老板本来就是十六阿哥的人,自然是一万个没问题。
但是内城这两处,近几日都是少有人问津。石咏知道这个“国库券”是新鲜事物,这世上没人买过,小户人家心里没底,大户人家则看不上,所以内城这两处销售点的冷清是可想而知的。
“要是实在不成,咱还有绝招可以祭出来!”石咏安慰十六阿哥。只不过他的绝招实在是登不上大雅之堂——若是实在没人,他就打算雇人排队,当托儿买国库券,希望能带起一股热潮。
只是还没到最后一刻,他并不打算用这种损招儿。
好在随着预售期的渐渐结束,正式发售日的到来之前,南新仓那里的人渐渐多了起来,国库券也渐渐预订出去几千两。而户部衙门口竟然也陆陆续续订出去几百两。石咏随机找了个人问了问,答曰:“这里不用排队啊!”
石咏一听便明白了,立即带着十六阿哥出四九城,往前门处去。果然,见织金所门前派着长队,织金所为了这次销售国库券,另外请了两个账房来帮着登记,结果还是忙不过来,前来预约购买的人排队排出老远去。也就因为这个,不少人听说了在南新仓和户部衙门那里也一样有销售点,而且不排队,这才转到那两处去预约登记。
十六阿哥装作路人,随意在织金所门前溜达。果然只听伶牙俐齿的女掌柜在向主顾们解说:“您这边早点儿来预订,绝对是明智之举,否则到了正式销售的那一天,您就看吧,且得一大早就来抢。您想想,您在我们织金所都还存了不少银子呢,如今是户部,是国库啊!那信用还不得杠杠的!”
十六阿哥有点想笑,又莫名有点儿汗颜:这世上的百姓,还真是愿意无条件地信任国库的。他想想以前户部衙门里的那些蛀虫,登时一阵惭愧。
“你问为什么国库要筹钱,售卖这‘国库券’,这简单啊,皇上体恤咱们这些平头百姓,手上但凡有点儿闲钱,谁不想钱生点儿钱,可咱手头这点儿小本钱,往哪儿投旁人会要啊?”
登时有人接口,“这倒也是!”
“所以您瞅着,这国库券为啥就只有五两银子,没有更高面额的了?皇上要是缺钱,伸手往那些皇亲国戚那里借不更简单么?哪儿那么费事要一笔小钱一笔小钱的在民间筹?您这还看不明白吗?”
十六阿哥险些笑出来,心想这掌柜真是绝了,也亏了有这等把白的说成黑的掌柜,这国库券才能顺利预订出去。
“您手头要是有闲钱,就多定些,月利一分八,不少了。”掌柜劝道。
“不不不,我就定五两,等到三个月我本利都到手了,往后我再多定些。”有主顾执意先拿五两试试水。
掌柜立即道:“行行行,咱们丰俭由人,绝不勉强。您后日正式发卖的时候,不用早起排队,直接拿着银子过来就成,不过一定得在未末之前来啊,否则定给您的这份就不留了。”掌柜的交代了预售的注意事项。
十六阿哥一直在奇怪,为啥石咏定了个“预售”的规矩,但现在他来织金所跟前转了一圈,便依稀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