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目车、三元车、和合车……前些日子听说他们炼造得好钢, 还以为要做什么惊世的兵器, 原来只是这些车子。”
张阁老摘下水精镜儿,将早上捎来的滨海经济报扔到桌上,摇头批评道:“我前日试过一回子期送来的三元车,也不过是比寻常马车省些木料、钢材, 又不需畜力拉车, 方便干净些罢了。也不值得那些学生们连日作诗文写它,还办什么骑车赛。”
年轻人真不知怎么挥霍光阴。有这等工夫沉迷在他弟子和徒婿做的车子里,多读些圣人书不好么?
他长叹一声,炫耀的味道比杯里泡的桂花茶还浓,然而在这内阁里炫给谁看呢?
吕阁老呵呵一笑:“少年人自然有争胜之心, 何须苛责老夫倒是试了伯风他们送来的比目车, 比骑马还舒服些,只须蹬蹬腿——我这年纪虽大, 倒还骑得动它, 也愿意骑快几步, 何况年轻人”
那车座儿虽小了些, 却是充棉裹皮的, 底下装了弹簧, 骑在水泥路上平稳得很,比骑马舒服。且这车在京津两地都还没多少辆,他自己在左安门外骑一圈, 还不知多少人羡慕他, 看他比别的部堂年富力强呢。
吕阁老捋了捋白须, 慈爱地道:“这两个孩子倒是孝顺懂事,做好的东西知道进献给宫里,还不忘给咱们两个老师。”
虽是铁造的,不是什么镶金嵌宝的珍异物件儿,有这份心就够叫他们高兴的了。
那两位弟子都已经退休,自己也动了几分念头的阁老被小儿辈的孝心哄得心满意足。而尚在壮年、一心为国的新任大学士杨荣却痛心疾首地跟他们抱怨:
“渤海经济园日开炉炼得精钢千斤,其料不拘矿石、好生铁、废铁……以此计之,一年间可得钢三十余万斤,略等于国初时官铁一年的产量。然而官铁所得不过是矿上粗炼的铁锭,此钢却是坚韧兼备的精钢。”
他们兵部一年得的钢材都不如他们经济园中炼的多!
这么好的钢却拿去做了什么双鱼比目鸳鸯和合的车,实在浪费了!
“当年宋三元任汉中知府,桓永宁还在陕西做佥都御史时,他两口儿弄出什么东西都先紧着军中,如今看着那好钢不能做军械,下官心里着实替它可惜啊。”
想当年他做陕西巡抚时,那两人弄出个装油的铁桶都能想法儿做成炮。如今他们炼得这么多上好的钢材,不做国之重器,就拿来做些只能载一两个人的小车?
他看这比目车、三元车都是不需人畜拉而能自走的,跟昔日诸葛武侯造的木牛流马也差不多少。若依着这些车的造法深研下去,多弄几个轮子,多几个人骑,说不定也能做出可运千万斤军粮的大车!
如今从南方往北支粮,全靠人押运,中途人吃马嚼,几乎是三石才能到一石。若换了不需牲口拖,只要一个人就能驮上百石走的良车,至少得省下三分之一的粮食吧?
那两位才子有探掘矿产的重任在身,若是无暇深研此务,朝廷不是也有经济园吗?他如今兼任翰林院学士之职,翰林院、国学皆有雅好宋桓理学,跟那两人论过道的才子,便令工部向渤海经济园采买精钢,挑人主持此计也好。
首辅次辅也叫他说得有些动心:不说军中,各省运粮时也有大片漕运不能到的地方,都靠人马拖拽,若能有这么个车子运货可也方便得多。
再者依着杨三辅之说,别选才子干活,不用他们弟子卖力,做老师的自也就没那么多不舍得了。
不是他们宠学生,舍不得劳累他们,实在是他们那两个弟子在天津也忙:忙的不光是勘探矿产,还办经济园、炼精钢,又教当地渔户在北塘圈养鱼虾蟹贝,和在汉中任上时做的事竟差不多。
可这致仕在家的人,做的事竟和在任的民政官差不多,这哪还有休致之人该有的闲散?
老师们想着都心疼!
吕老师一面心疼弟子一面上书请旨,以京中经济园之力改进三元车,使其能运载更多货物。张阁老一面心疼弟子一面致书与他们,告诉他们阁中将安排人去学做三元车,叫他们帮着参详改造之法。
然而在老师们心疼的时候,他们心目中又兴工业又忙民政,致了官都不得休息的可怜弟子其实正悠哉悠哉地乘着大船海钓。
九月间天高气爽,海里的鱼虾渐肥,正是适合海钓的时候。经济园包了几条进出货的海船,两位老板近日卖车卖得风生水起,财大气粗,硬是截留下了一条沙船供自己出海游玩。
他们也不去远海,只在浅近处过夜,早上摸黑起来看日出,观海潮。待太阳升上来,就在船头支起小凳子,披上羊羔皮大氅钓钓海鱼。他们在北塘练了许久的钓鱼技术,换到海里也当真钓上来了。刚出水的海鲈鱼直接拿去厨下加葱姜清蒸,鲅鱼剁了馅儿包饺子,清鲜的滋味确实是陆上吃不着的。
船员打上的鱼吃不过来,便连着鱼鳞上未干的海水倒进硝石制的碎冰里,回程后叫人送回京孝顺父兄师长。
回到经济园宿舍里,恰就接到了两位师长的来信,看到了杨阁老的载人、载货大型三轮车计划。
桓凌被他的熊心壮志憾动,心下飞快地算计起了这种车的成本、载运量、骑车人的力道……算着算着便将脑中的东西抹去,对宋时说:“拿这样的车运转,成本只怕比驮马还高。若要造出杨大人说的那样的车,只能是汽车了吧?”
是啊,杨大人想要的是卡车甚或是火车,靠人双脚骑的车怎么造也是达不到要求的。
宋时摸了摸下巴,轻轻点头:“说到运货还是先上火车。原先钢少,质量也不稳定,不敢搞这种易爆炸的机械,不过现在有好钢了……可以从汉中学院写信要几个学得比较好、有动手能力的学生,再从朝廷拉些人和资源,就能试做蒸汽汽车和火车了。”
蒸汽机、内燃机、电机……这些桓凌早年听他讲时就听得心荡神驰,恨不能立刻也在本朝建起这工业。当初限于各种问题而不能做这些,如今却再没什么阻碍,只要他们两人一道儿努力,该有的慢慢都会有的……
他的双眼极为明亮,心潮起伏,却又带几分隐忧问宋时:“咱们的晋江币还够么?若是不够,我再替你写几篇文章。”
好像后世之人更爱看这种写今古俗事的文稿,当初他从草原带回来那几箱手稿,便是以当地民间风俗、传说、衣食住行之类最易过稿。他最近积累了满肚子烹海鲜、吃海鲜的学问,也可以试写几篇。
宋时握住他的手,指尖在写字留下的薄茧上轻轻摩挲,将那只手贴到脸上:“师兄先不写了,咱们还有晋江币。上回你在草原带回来的稿子过了十几篇,足足四百多块,哪里花得完呢?不光够咱们做出蒸汽机车的,只怕连内燃机都做得了呢!”
他们在西北军中已经炼出了柴油和汽油,家里又有好钢,若有机会真可做个发动机。可汽油柴油易燃易爆,不方便运到海边儿来,不如煤炭——河北也到处都是大煤矿,做蒸汽机更方便。
做出来蒸汽小火车之后,他们就将车头、车厢、铁轨拆卖。铁轨可以卖便宜些,以免朝廷自己造或是买了别家劣制铁轨,行驶起来出事故。车头造出来可就是他们俩完全垄断了,这个价格……
如今他们的比目车、三元车都是采用撇脂定价策略,趁着没有竞争对手,能宰一个是一个,一辆自行车敢叫价十几两银子。那火车造出来的技术含量更高,不翻它十倍利简直枉他读过《微观经济学》嘛。
他将老师的书信折起,往桓凌怀里一倚,闭上眼扎进晋江网,慢慢搜索起可用的文献。
吕阁老代表三位阁老递上的造车折子批复下来时,张阁老也接着了宋时的回复,信中满满洋溢着对朝廷的忠诚关切:
“老师吩咐,学生们岂敢推辞?……我师兄已写信回汉中,招旧日学生来跟着我们两口儿一道钻研。但老师信中所言及的多人驾三元车恐不可行——其车身单薄,不可多载物,但若使加厚加长,则车身沉重,人力绝难骑行。”
然而杨学士想做的大车亦是朝廷实在需要的东西,不可因其难制而放弃。他与师兄近日遍观园中各类马车、人力之车,一时虽然造不出木牛流马一样的神器,却得出一点能让马车载物更多、行走更流畅的灵感。
——就是蒸汽火车发明前,曾经时兴过的轨道马车。一辆有轨马车能载二十位乘客,双马车载的人更多,是工业革命前最佳的交通工具,如今在国外一些旅游城市里依旧可以见到它的身影。
马车中载员的重量再加上双层车体本身的重量,至少有两吨多,若换成车斗载物,则载重还能更多。
蒸汽机、内燃机不是想造就能立刻造出来的,要普及到各地更要花漫长时光,在此之前,有需要的地方也可以先用有轨马车支撑一下。等将来铁路修到那里,就把原先的铁轨收回来重新炼钢。
他信中写的含糊,张阁老却能读出他言外分明肯定能造出大车的意思,拿着信回去便那两位学士商议:“若是这两个孩子有所做为,咱们何不先遣几个人去看看?”
就像当初遣官员去汉中学种嘉禾、兴工业一般,学不来造车不是还能学炼钢?都学不来不是还能学些天理化学,将来做个明天理、通实务的贤臣?
这是有先例可循的事,张阁老便如法上本,天子看了,也照旧批了个“可”。只是圣心却不像张阁老那么慈爱,在这个“可”字背后,还批了一笔:“待学有所成,献物还京。”
哪个无所事事,辜负君恩的,就在渤海边上造三元车去,不必回来了。
宫中与朝廷都以为他们要像当初去陕西的那批天使一般,过个数月一年学成回京。却不料这些学生离京后不久,桓凌便上书朝廷,请求修一条铁路到京城,让朝廷诸公亲见、亲自试用他们所制的轨道马车。
圣上既惊且喜,许他修路,只不许侵占官道。桓凌与宋时上本谢恩,从此便带人尽力铺设铁路,日复一日,再没甚新鲜消息,宫中外朝也渐渐不再紧盯此事。
孰料短短两三月后,小年尚未过,渤海经济园便修通了一条铺有铁轨的平坦小路直达京师城外。
那一天铃声阵阵,马蹄哒哒,一辆上下两层,长可容七八个座位,左右两排座椅间沿有行人走路空隙的大车沿着铁轨直抵城外。车后更跟着几辆不带顶棚,车厢高可一人许的运货车,里头载满了比目车、三元车、小三元车……还有渤海打上来的,带着碎冰的新鲜带鱼、黄鱼、对虾等海中珍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