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晨曦,雾气氤氲,空气里飘着清甜,似有一阵欢声笑语自绿葱葱的树丛后传来,是九妹在笑……
阿意自柳树下缓缓走到栏杆前,不远处的花圃里,他们的爷,一袭烟色的袍子,淡泊,沉静,正单膝跪在地上,侧着耳认真的听着九妹的肚子,脸上泛着淡淡的笑,似乎在跟腹中的孩儿说着些什么,勾出了九妹比太阳还明曜的笑容,一双纤纤素手很温柔的拨弄着男人的头发……
金色的阳光撒在他们身上,一片鸟语花香,如此美丽的笑花,让人看在眼里不由得也跟着舒展起来!
他们——很幸福!
阿意淡淡一笑,睇着那个他们跟了十二年的男子,气宇轩昂,出尘淡雅……
对,淡雅,便若天山的雪莲,清逸澈净!
前日,爷百年难得一见的穿了一回白袍,是九妹闲来没事给他做的,说是看惯了他穿玄衣灰袍,很想看看穿白衣的他,会是怎么一种风流。
九妹拿出衣服来时,他们三兄都在场,正在跟爷砌磋武技,听九妹这么说,他飞扬的剑眉慢慢的拧了起来,盯着那雪白的衣裳,直叹:“肚里的小东西一安生,倒换你不安生了,丫头你是不是很闲,这么想闹腾我……”
“怎是闹腾,我给你做衣裳呢!”
九妹笑得美美的,一边扶着腰,一边谄媚的看他:“我就想看你穿白衣……”
“我穿白衣很难看的!何苦让我丢人现眼来了!”
他们兄弟三人也从不曾见过爷穿白衣是怎个光景,故而,见他们夫妻闲话都没有避开。
爷被九妹求的不行了,无奈一笑,只得回房换去——这个男人什么人的账都不卖,独独对九妹是千依百顺!
出来时,他们看呆了……
白衣胜雪,鬓发飘然,手持青笛,缓步徐行至柳树摇曳下的亭子时,扬眉一笑,便若天水一线临风傲立的世外仙家,不染一丝尘嚣,宁静淡远,不食人间烟火……
许久,痴目的九妹才低呼惊叫了一句:“我嫁了一个神仙……”
爷沉默了一下,拉了她就走,待到走远了,才低低的传来一句话,带着淡淡的笑,说:“丫头,神仙都是无情无欲的,有你在,你以为我能做得成神仙吗?
花林深处,衣白赛雪,自有飘渺之色,兰裙清幽,便若空谷之芬芳。
话音落地,隐隐约约的花影扶疏底下,便倒映出一道缠绵的剪影,男子身体力行的在告诉女子:他不是神仙,只是一个为她情丝独衷的寻常男人,一个长着怪僻的人中骄子!
功德圆满!
……
阿意对着天际的浮云轻笑,脑海里翻起了的是很多年前的那一幕……
腊月,雪霁,香火鼎盛的城隍庙后,有一座破败不堪称的茅草房,之前,他们兄弟三人为了三个肉包子,被人乱棍打坏了身子:阿意伤了内脏,阿行被打瘸了,阿影因为毒发,他们怕他生狂伤人,拿绳紧紧的将他捆在房柱上。他们无钱医治,满身病伤,只能饥寒交迫的蜷缩在四面通风的破房里听天由命……
便是在那么一个充满绝望的清晨,半掩的柴门被缓缓推开,一个清丽可爱的小女孩捧着一块香甜的松花糕蹬蹬的跑进来,对着躺在草垛上的他们张望,冲他们露出一抹绝美的笑。
她年纪很小,两三岁的光景,小的都不知嫌弃他们这里又臭又乱又脏,一屁股学他们的样,坐上草垛,奶声奶气的唤:“太阳晒屁股啦,哥哥们起床了!”
没过多久,便有一个神俊的男子急匆匆的找来,小女孩甜甜的应话,一句话从此改变他们噩梦似的人生:“爹爹,灵儿没哥哥,灵儿想要这三个哥哥陪我玩……”
叶依灵,便是这样成为了他们的救赎神……
“大哥……你在想什么?”
阿行自身后钻了出来,顺着他看的方向瞄去,瞧见爷盘坐在草地上打坐练气,而九妹在抚琴,已有清幽如泉水的琴音流转开来!
“想到了过去!弹指间,便是这么多年……”
阿意怔怔的看着那张笑脸,也只有在暗处,他才会这么放肆的看她,但很快,他会离开,从此以后,她的男人会陪她,不再需要他在暗处相守!
“大哥,听爷说你打算走……”
阿影也凑了过来,问:“你打算回终南山吗?”
“嗯,我想回去看看!”
阿意折了一枝新柳,盯着柳叶细瞧!
阿行瞥着,低低念了一句:“‘纤纤折杨柳,持此寄情人’,大哥终于想回去看看敏儿了吗?”
阿意不说话,却阻止不了那抹活泼而执着的倩影跳进脑海:苍翠的终南山上,那串清笑至今记忆犹。云气萦绕的山崖上,她曾一鼓作气的对着满天云霞大叫:我——喜——欢——祈——昂……
那时,他叫祈昂!
面对她的表白,他不为所动,他说他要离开终南山去办事,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回来,劝她回家好好择个婆家嫁了。
她不介意,说她会等他,其他男人都不若他好。
其实,他没什么好,又冷又木,闲着没事就爱拿着剑练功夫,偏偏她就是爱来纠缠他……
“是啊,敏儿至今都没嫁人!大哥,前段日子我有回过师父那里,敏儿一直住在那个草屋里等着你回去。这一等已经十二年,待字闺中二十八载,已是老尽了春华。听师父说,她为了守你跟她的这个誓盟,已经和家里闹翻,如果可以,这番回去就把她娶了吧,我跟阿影都赞成她做我们的嫂子……”
阿行微笑的鼓动他!
阿影侧过脸,也认真的劝起来:“对,敏儿……她真不容易……”
阿意心头莫名一怔,还是不说话,那些事,其实他都知道,他狠下心,十二年不曾给了她音讯,便是不想给她任何希冀,只愿她等倦了,便另寻了良人托了终身。谁想她竟是这么的痴情——如此情深意重,他若再不回去,真是太残忍了。
想了想,没有回答他们的问话,抬头只反问:“你们呢?爷那日问我们去留,你们两个如何打算?”
“跟了爷这么些年,都已经习惯了随在爷的身后,从不曾想过要离开,再说离开了又能去哪?我和阿影商量了一下,打算还留在爷身边……”
阿行拍着栏杆,瞄了一眼远处那悠闲如画的一幕,说:“等九妹,把孩子生下来,我们便出塞……爷还记得跟喀云天珠的约定,想去外头走走……唉,有时候我在想,爷到底有没有失忆,怎么什么事都记得清清楚楚的……”
“那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的脑袋瓜子还是那么的好使……”
跟他们身侧的阿陌,忽高深莫测的一笑,眼里似有什么精光闪过!
“喂,你……在打什么鬼主意?”
阿行眯眼看他,这家伙动起脑筋起来,一直就是这副贼模贼样!
“我在想,用什么法子骗他回云崖谷,我都跟他说了几十遍,让他回去掌管谷中事宜,他回回都是一笑了之,眼里心里就只有女人跟肚子里的孩子;而且,最近越发的了不得,连晨功也懒得练,天天陪女人睡到日上三竿,越来越没长进。谷家的后人怎么可能这么沉迷女色,耽误了正经事!是可忍,孰不可忍,我决定,等他女人生了,一定把那娃子劫去,让娃儿去继承谷家的衣钵,做了那一谷之主,看他还怎么逃避责任……”
阿行瞥了一眼忿忿恼辞的阿陌,直摇头,爷那是每天取血太多,身子虚,不得不好好休息,看在他眼里怎么全变了味,一定是被他们的恩爱给刺激的。
就是这时,南园的花径上,杨鼎推着他新婚妻子的轮椅缓缓走来,也不知朴明绢跟他说了什么,这小子僵了一脸儿,四处张望了一下,才转过身往花圃里唰唰唰抓了一把带露的芙蓉花,回去递上。
那朴三小姐慢吞吞的接过手,忽就弯起月牙眉,秀气清丽的脸上露出了一抹诡计得逞的轻笑……
这一笑把杨鼎笑楞了,傻傻的看了好一会儿,不懂温柔为何物的男人竟也柔起了一脸生硬的线条,轻轻一笑,倾身上去将人搂进了怀……
幸福就是淡淡的一颦一笑,执子之手,相待到老……
山庄上,各有各的归宿,山庄外,那场战乱已息宁,瓦剌国求和罢战,江南乱烟销云散,暗楼也易了新主……
世间的纷纷扰扰还在继续,阿意决定回终南山,那个痴丫头若真没有嫁人,那么,他会用后半世赔她这十二年的痴守,学着去爱,再不离弃……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