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城市,山风吹远尘世喧嚣,两个人静看日落,遥待月升。
这是一个清净的小院,坐落在山腰,院子里铺着白石板地,简单整洁,只是没有花木,显得有些空空的,回想南宫别苑的富丽,恍如一梦。
阶前摆着张桌子,桌上有精美的酒菜,放着三个酒杯。
明明只有两个人,其中一个还是不喝酒的女人,怎会有三个杯子?
杨念晴没觉得意外,也没有多问,只是平静地打量他,目光微有光华闪烁。
无论如何,她都想再看看这张脸。
春日的月光仍嫌冷了些,熟悉的脸上蒙着层薄薄的霜意,他优雅地举着酒杯,神情悠然,颇有点“对影成三人”的意境。
他不紧不慢道:“你不必着急,他们虽说糊涂,找起人来却厉害得很。”
杨念晴笑了笑:“这是你说出来的话?”
“我经常说这样的话,你相信么?”
“信。”
“才怪。”
杨念晴看着他道:“真的信。”
印象里南宫雪是从不说这种贬讽的话的,就算对象是李游何璧,他也很少开这类玩笑,那是一种世家公子的修养,莫非心境变了,人也会变了?
若没有身份的束缚,或许他对自身就不会有那么高的要求,大可以过得更随性更快乐吧?
杨念晴摇头。
不,不是因为身份,那是种天性,他做的一切并非为名为利,更与身份无关。
可能觉得太安静,他搁了酒杯,开口道:“听说你故乡有许多奇事,不妨讲来听听。”
“我们那里?”杨念晴回过神,笑道,“我们那儿奇怪的事情多了,说什么?没有轻功的人也可以飞到天上,还可以跑到月亮上去,还有电话手机,我在这里,你在临安城里,相隔这么远,我说话你也能听见。”
他提起酒壶倒酒:“那儿有公道么?”
杨念晴沉默片刻,道:“比这里更公道点,公道总是会越来越大,越行越宽的。”
他放下酒壶,没有再说话。
杨念晴没再继续沉重的话题:“你能过目不忘吧,我出道题目你做,有一辆车,车上有十个人,然后车到了一个站,上来两个人……”
他打断她的话:“去问小孩子。”
杨念晴坚持道:“有一辆车……”
他又打断她:“怎样的车?”
杨念晴愣了下道:“你就当是我们平常坐的马车吧。”说公交车他也不懂。
“有一辆马车,车上有五个人……”
“不是十个?”
杨念晴噎了噎,板起脸:“题目会变的,随机而出,你不知道么?”
凤目中有笑意闪过。
被他这么一搅,杨念晴差点连题目也忘了,半晌道:“马车上有五个人,不久,车路过一个……村,顺带捎上了五个人,下去了两个,接着车继续往前走,又路过一个村,上来七个人,下去五个,然后……”
觉得绕来绕去差不多了,她才笑道:“现在请问,这辆车经过了多少个村?”
他随口道:“几匹马?”
“马?”
“几匹马的车?”
“差不多三四匹吧,”杨念晴随口回答,提醒他,“我问的是马车经过了多少个村。”
他想也不想:“至多十个。”
杨念晴摇头:“十四个,错了!”
“自然错了,十个都不行,”他慢悠悠道,“在第十个村时,车上便已有了四十三个人,马如何拉得动?”
……
“你要是在我们那边,就是天才。”
“我现在也是。”
……
冷冷月下,他自斟自饮,没有动过筷子,一桌的菜肴竟形同虚设,陪着他的,只有两个空酒杯。
轮廓完美的脸,秀挺的鼻梁,剑眉凤目……
杨念晴看着那张脸许久,终于低声道:“陶大哥,你还是……走吧。”
他笑了声:“那你愿意跟我走么?”
杨念晴摇头:“不。”
“怎么,你不喜欢南宫雪?”
“当然不是。”
他瞧了她一眼,随意拿过她的手看了看,面不改色道:“如此,那就嫁给我吧。”
面对放诞的言语,杨念晴也神色不变:“你在说笑吧。”
他放开她的手:“舍不得李游?”
杨念晴摇头,缓缓站起身:“问题在于,你是南宫大哥么?”
他并不惊讶,也没回答。
“他自然不是。”一个磁性的声音传来。
毫无声息,一黑一白两条人影从天而降,落在庭中地上,何璧依旧面沉如水,看不出任何情绪,李游也定定地看着那个喝酒的人,朦胧的月光下,原本明亮如星的眼睛也格外暗淡。
他没觉得意外,只看了二人一眼:“来了。”
何璧道:“是。”
他冲李游勾了下嘴角:“我把她引来,你怎么想?”
李游默然片刻,道:“我知道你的易容术,却忘了你若是露出真面目,不必找她,她也会跟你走的。”
他剑眉微挑:“正所谓糊涂一时。”
李游看看杨念晴,没有掩饰紧张之色:“你……”
对着个聪明人,任何掩饰都是徒劳。
他嗤笑:“他生前如此护她,如今我又怎会叫他在下面着急。”
李游松了口气,点头道:“多谢。”
杨念晴倒没有担心过,从一开始她就知道,他不是南宫雪,气质变了,,偏偏长相还跟他如此相似,而且也具有过目不忘的本领,如果世上真的有这样一个人,那无疑就应该是他的弟弟,陶家的另一个神童!因为她早已知道,他是不可能拿她当人质的。
何璧道:“你不该留下记号引我们来。”
“难为你们,忙了半日才找到这里,”语气是惯常的讽刺,他看着二人道,“人是我杀的,一切都是我的主意。”
李游黯然:“但你实在不该将南宫兄扯进来。”
何璧也冷眼看他。
杨念晴道:“曹通判曾经说过,当年清点尸体时只少了一具,怎么会两个孩子都逃了出来?你……真是他弟弟?”
李游忽然道:“你还未看出他是谁么?”
杨念晴一愣。
“女人还是笨了点,”他承认得很干脆,“我与他不能用同一面目见人,否则必惹人生疑,毕竟我们名气都不小。”
月光映在他身上,在地上留了道冷清的影子,但那种感觉又并不陌生,牵动着脑海中一个名字渐渐浮上来,呼之欲出!
如此精妙的易容术,原来是他!
杨念晴怔怔地望着他:“你是邱大哥!”
“我不姓邱。”
李游道:“自晋陶潜始,数百年来菊花的知音本就是姓陶的,菊花先生自然也该姓陶。”
杨念晴错愕。
不存在于历史的朝代,历史故事倒很相似。
“不错,”邱白露侧过身,负手道,“菊花皆盛于秋,我只是指秋为姓罢了。”
李游道:“若非我听到一个曲子,只怕还想不到是你。”
邱白露挑眉。
杨念晴冲出而出:“蒹葭苍苍,白露为霜……白露为霜,你就是陶霜。”
李游叹道:“陶门曾有一对很出名的孪生小神童,三岁即过目成诵,江湖中人曾送与他们一个雅号为‘雪玉霜冰’,哥哥叫陶雪,弟弟正是陶霜。”
杨念晴默然。
难怪他们相貌性格虽然相差那么远,每次看到仍然会觉得很相似。
一个如玉,一个如冰。
他终究去了,又怎会复活。
李游轻声道:“可惜两个神童出名不久,便遭遇了陶门之变。”
邱白露傲然道:“不错,我就是陶霜。当年父亲带着大哥从东南角门逃了出去,母亲却抱着我往北面走,中了他们的埋伏,母亲重伤不支,那时候我看到了柳如。”
若非是神童,一个未满四岁的孩子又如何记得这许多事情!从那时候起,仇人的名字已深深印入他的脑海。
他冷冷道:“柳如做贼心虚,一看到我们便急急走了,但我仍记得清楚,还亲耳听到他说出了唐惊风!当时母亲以为在劫难逃,抱着我等死,不想师傅他老人家正巧路过。”
李游道:“尊师想必就是一指医仙老前辈。”
邱白露点头。
一指医仙生性怪癖,行事向来随心所欲,何况此事又牵扯到朝廷,换作别人,只怕陶夫人就是跪下来求他,他也未必肯救的。
但这孩子若是个神童,又不一样了。
武林中人得到一个好徒弟比得到一宗宝藏都要开心十倍,一指医仙平生苦无传人,因此他当时只问了句“这孩子可是陶家神童”,得到答案后,就立即杀了守卫带他逃走了。
何璧道:“既然两个都逃了出来,为何曹通判清点尸体时,只少了一个?”
李游道:“只怕是唐堡主也一心救人,放走南宫兄之后,便暗地找了个替身,而曹通判后来发现少了的那一个,则是邱兄,这一切都是猜测,其中内情想来也只有认尸的唐堡主清楚了。”
机缘凑巧,曹通判并不知道唐惊风早已备过替身,因此在发现少了一具尸体时,他情急之下,也找了一个来顶替,为防止事情泄露,他只得请唐惊风自己出来认尸作证。陶门之事本就是唐惊风与柳如告密而起,由唐惊风指认尸体,朝廷深信不疑,唐惊风应该在认尸时就已发现了这个秘密,却始终没有说出来,因此连曹通判都不知道,两个孩子都逃过了。
“想不到唐惊风还剩了点良心,”邱白露道,“待我长大些才知道,陶门上下一百多条人命,除了我竟无一幸免,我若不为他们讨回公道,于心何安。”
他看看何璧,嘲讽:“但后来我才发现,这世上未必有我的公道,朝廷绝不可能认错。师父仙去后,我一直在想复仇的法子,七年前我行游江南时,无意中认出了大哥,那时南宫前辈已经仙去,他是南宫别苑的少主。”
李游摇头:“若非你去找他,南宫兄那样的人怎会做出这些事,他原本已过得很好,你……实在不该找他。”
邱白露沉默半日,凤目渐渐也有些黯然,点头道:“不错,他的心太软。”
“你的心难道不软?”何璧忽然道,“这一路上,你本可以有许多机会向我们下手。”
他傲然道:“我不必。”
是不必,还是不忍?
他们是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