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已过午,茶楼生意也愈发兴隆,谈天说地,热闹十分。时人爱品茶,一壶上等好茶,两碟干果,就可消磨半天时光了。此地商贸发达,未免有来自五湖四海的人物,茶楼里最是个结识朋友的好地方,有名的,无名的,认识的,不认识的,彼此都能轻松地搭上话。
座位临窗,阳光斜斜射入,断断续续的歌声也不时飘进来,杨念晴仍在为方才李游的表现疑惑。
一切不是已经结束了吗?
脑海中那双凤目再次浮现,如在眼前,好容易平静的心又开始抽痛。
临桌,有人在说话。
“想不到南宫公子外面仁善,竟是那样一个人,唉,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
“假仁假义!”
“就为了生意上的事,害那多人命?”有人似不相信,“南宫别苑不已经是第一豪富了么?”
“这人啊,就是难知足!”
……
忽闻“啪”的一声,对面有人一拍桌子站起来。
“你们少他娘的血口喷人,”愤怒的声音,“我王成是不信的,那年丢了镖,若非南宫公子慷慨相助,我早已成了个吊死鬼,一家老小也不知落到什么田地!这许多年他并未要我回报一文,哪里假仁假义了!”
停了停,他忿忿道:“想当初我亲眼见过他,那样的人绝对不可能是凶手,必是受了诬陷!”
“诬陷?”有人冷笑,“是何璧跟李游查出来的,难道还有假?”
王成噎住。
答案出自同样可以信任的两个人,又该如何选择?
有人嘲讽:“凶手还是你看出来的,王总镖头好眼力!”
茶楼内哄笑声起,王成恼怒至极,他手下镖师也都纷纷按着刀柄站起身。
“怎么,要动手?”那人也领着几个兄弟站起来。
茶楼内刹那间变得安静了,气氛紧张,双方冲突一触即发,就在此时,旁边忽然传来个女子的声音。
“王总镖头既然相信南宫公子,想来南宫公子也绝不会愿意看到,有人为他而争执流血。”
王成愣了半晌,大笑道:“不错,在我王成眼里,南宫公子永远都是我王家的恩人,这些事凭他们怎么说,我是不信的!”
说完,他不再理会众人,领着几个镖师大踏步走下楼去了。
杨念晴看着窗外阳光微笑。
有人如此信任他,他会不会感到欣慰?为了活着的人,他选择了掩埋真相,甘心背上这个骂名,那样的人,纵然听到了这些话,也一定不会介意的吧?
他做错了,但更错不在他。朝廷草菅人命,才有了陶门之冤,造成今日一切。只不过,这个公道背后的力量太强大,强大到没有人可以反抗,没有人能为陶门作主,等你亲身经历不公平,才知道什么叫无能为力。
想到临去时那只握着她的手,还有那双眼睛里透出来的纯净的解脱之色,那种目光她曾经见过一次,就在带她回南宫别苑的路上。那时他是真的想回头。然而他不能放过他自己,在强忍蚀心附骨散的巨大痛苦时,他紧紧抱着她叫她“不要回去”,神色那么真切,那时他心里是不是矛盾至极?
痛极,反而没有眼泪了。
他是凶手,却始终是个善良的凶手,他可以有许多机会害李游与何璧,他们一死,秘密必定不会这么早就揭开,或者永远都没有揭开的那一天。他没有那么做,他们是他的朋友。
他曾经对她用了毒,还骗了她,很内疚吧?她并不怪他的。
楼外,阳光亮得刺心,刺得眼睛生疼。
一切都坦荡荡地曝露在阳光底下,街道上人来人往,不断有新的面孔闪过,如同电影里的背景画面,带着些做作的真实。
冥冥之中,仿佛有种神秘的力量在指引,带着杨念晴将目光移到了一个角落。
那是个并不显眼的角落,长着棵大树。树冠很大,枝上旧叶未掉光,又长上了嫩绿的新叶,因此显得格外茂密些,在阳光下掠起一片不小的阴影。
树下空荡荡的。
没什么特别吧?杨念晴待要移开视线,目光忽然凝住了。
一道人影如同鬼魅般,就在她眨眼的时候出现在了树下。
一双熟悉的凤目。
是在做梦,是眼花了?杨念晴心狂跳,迅速闭上眼睛,片刻之后又睁开,再次朝那里望去。
人来人往如流水。
水流的另一岸,一个优雅的身影负手而立,透着淡淡的孤独气质,他就那么静静地站在树荫下,隔着往来的人群,遥望楼上的她。
杨念晴直直地望着那双眼睛,不敢相信。
怎么会?怎么会是他!
没等她细想,他就转身不再看她了,转身投入人流。
杨念晴什么都顾不得,站起身就往楼下跑,刚到楼梯口,就被掌柜拦住了:“姑娘,那位李公子交代过……”
任何人来找都不能跟他走,但那是他啊!
眼看着那身影隐没在转角处,杨念晴几乎是立即作了决定:“没事,等他回来,麻烦你老人家帮忙转告一声,就说我看到……一个朋友,我去找他,很快就回来。”
匆匆下楼,杨念晴走在大街上,明亮的阳光几乎晃得连眼睛都睁不开了,许多陌生面孔如走马灯似地闪过,也不断有陌生的眼睛朝她看过来,却再也没有见到那双熟悉的眼睛了。
或许是阳光太暖的缘故,头脑也开始恍惚。
杨念晴简直怀疑刚才是在做梦,然而心头又有个声音清晰地告诉她,这一切都是真的,他没有死!他去哪里了?为什么不肯和她相见?难道是因为……何况他已经是个“死”了的人,肯定不想让李游他们看到吧。
凶手在逃避死亡,可是杨念晴此刻只希望这是真的,只想看到他还好好活着。
熟悉的身影忽然又在前方晃过。
确认真实,杨念晴欣喜若狂,拨开人群追上去,可惜不论她怎么加快脚步,他总是在离她二三十米远的地方缓缓而行,仅能望其背影,步伐依旧那么从容,整个人悠闲而优雅,隐隐透着威严。
杨念晴想张口叫,又意识到不妥,惟有紧紧跟着他。
终于,二人拐进了一条深巷。
日影已斜,两面高高的墙挡住了阳光,巷子里显得很阴暗,与外面街上的明朗相比,俨然是两个天地。巷内没有人,冷冷清清的,透着阴寒之气,杨念晴走进这里,就不由自主打了个寒战,背上生出凉意,几乎要怀疑这里就是地狱的入口。
就算是地狱,也要找到他,把带他出去!
可是他已经不见了!
巷子另一头没有出口,杨念晴站在空荡荡的巷道间,有点愕然。
亲眼见他走进了这条巷子,怎么会突然消失?难道这个地方真有诡异之处?
杨念晴并不害怕,因为他绝不会害她。
她试探地唤道:“南宫大哥?”
无人应答。
“南宫大哥,是你吗?”由于回响的缘故,声音也显得格外悠长明亮,但不论她怎么叫,仍然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他不愿相见?还是真的弄错了?
也对,一个死了的人又怎会出现在这世上?当初亲眼见到他自尽,而他也已真真切切长眠在南山阵中的那片竹林里,他们还在那里守了十多天才离开的。
世上当然没有鬼魂,难道那真是因为自己始终难以接受事实而生出的幻象?
杨念晴望着前方高高的墙呆了许久,最终打算回去,然而就在她转身之际,竟发现身后不知何时已站了个人。
俊美的脸,剑眉下是一双贵气的凤目。
好像有那么一点不同,至于到底是什么,杨念晴哪里来得及深想,只是失神地望着他,心口被满满的惊喜堵住了。
终于,她费力地吐出几个字:“南宫大哥……”
他没有回答,微微笑了。
笑容里再也没有那分令人心疼的忧郁,多了几分傲然与果断,目光也没那么复杂,明亮如水,秋水,不够温和,透着无伤的冷意。
熟悉,又陌生。
是因为彻底解脱的缘故吗?面前这个人实实在在就是他。
杨念晴喃喃道:“你……真的是你?”
那分冷意很快变作暖暖的笑意,他点头。
杨念晴看着他半晌,忽然笑了,慢慢地伸臂抱住他。
他开口道:“你没生气?”
“生气,”杨念晴含泪笑道,“这个江湖本来就不公平,陶门之冤,那么多凶手都能活得好好的,你为什么不能?”
他叹息道:“他们能活下去,因为他们不是南宫雪。”
“你可以无耻一点,”杨念晴放开他,“我只想南宫大哥活着,不想看他保持那样的骄傲。”
他笑了笑,拉起她的手:“走吧。”
手指冰冰的,没有往日的温暖,杨念晴什么都没有说,也没有问,默默地跟着他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