尉迟镇起初以为那名陌生女子看的是别人,还特意回头瞧了瞧身后,他周遭虽有行人,但却没有什么“小姐”年纪的少女。
无艳兀自没有发觉,正搂着尉迟镇的脖子,昂头看远处,一边轻拍尉迟镇的肩膀,高兴道:“我闻到香味啦,好像是烤包子的味道。”
尉迟镇答应了声,又去看那妇人,却见她仍旧望着这边,脸上的表情十分古怪,说不清是震惊,悲哀还是绝望……但尉迟镇确定她的确是在看无艳。
无艳见尉迟镇并未说话,便探头去看他的脸:“镇哥哥,你是不是累了?”
尉迟镇道:“没有……星华,你可认识那个人?”
无艳顺着尉迟镇的目光看去:“哪个人?”
眼前行人来来往往,又有商客拉着骆驼经过,着实热闹,无艳眼睛都忙不过来,见那骆驼昂首挺胸,天然一点自傲之态,又懒懒散散,嘴里还缓缓地咀嚼着,十分可爱,她不由嘻嘻笑了几声。
这一队驼队经过,无艳扫了一眼前方,便又趴在尉迟镇耳畔,问道:“镇哥哥,你说哪个人?我怎么没见到?”
尉迟镇定睛看去,却见街对面空空如也,并没有那妇人的身形,尉迟镇有些讶异,左右看了看,街上人影憧憧,哪里还能看到踪迹?
尉迟镇无奈,便道:“没什么,大概是我看错了。你想吃烤包子了么?咱们便去吃。”
无艳笑道:“好啊好啊,之前在客栈里我听他们都在说喝葡萄酒,我们也尝尝看好不好?”
尉迟镇嘴角一挑,道:“你喝了不会醉么?醉倒的话留神给荒漠里的狼叼走。”
无艳紧紧搂着他的脖子,道:“我只不放手,狼来叼我你也跑不了。”
尉迟镇赞道:“你竟然这样机灵?不过只怕狼嫌我皮糙肉厚不好吃,只去吃你。”
两人说说笑笑,便去吃饭,尉迟镇捡了个靠窗的位子,一边吃饭一边看外头人来人往。
无艳果真少少喝了点酒,她倒是不担心被狼叼走,唯一怕的是喝醉了的话晚上看不到城内热闹。
两人在酒店内呆了将近一个时辰,酒足饭饱,才双双出门,沿着长街便往回走。
无艳体力恢复了几分,便不用尉迟镇背着,此刻天色有些儿暗了,熙熙攘攘的行人越发多,尉迟镇护着无艳,顺着人潮往前而行,边走便听同行之人议论,原来前头府衙之前的广场上正行水陆道场,要操持三天三夜,故而大家伙都去看热闹。
如此走到十字街口,就见一队士兵巡逻经过。行走闹市,这些士兵却毫无懈怠之意,身姿亦威武挺拔,虽然只是十几人的小队,却有种凛然慑人的气势,所到之处,行人主动敬畏避让。
尉迟镇从旁看着,什么样的主将便带什么样儿的兵,这玉关跟鸡鸣驿又是不同,此处的兵都算是孙锦堂的直系,训练出来,也都带了孙锦堂那股凌厉肃杀的气质。
尉迟镇负手闲看,那领头的队长一转头,目光越过人群,竟跟尉迟镇的目光正对上。
目光相对的瞬间,尉迟镇剑眉一扬,他也是行伍出身,训练有素,自知道这小队长在想什么,设身处地如果是他带兵在此巡查,似他这样的人,也必然是头号该注意的对象。
果真,那士兵队长脚下一转,便向着尉迟镇走了过来,到了跟前,将他上下扫了一眼,道:“哪里来的,是什么人?”一边问话,手且按着腰间的刀。
尉迟镇道:“在下复姓尉迟,是鸡鸣驿彭统制的友人,听闻了玉关的盂兰盆会很是热闹,便特携女伴前来见识。”尉迟镇一边说着,一边从袖中拿出令牌给他过目。
小队长仔细看了看令牌无误,又扫了一眼尉迟镇旁边的无艳,却见她妙眸如水,正好奇地看着自个儿,小队长面上一热,脸色稍微缓和了些,把令牌交还给尉迟镇,道:“原来是远来的客人,打扰了。”
尉迟镇微微一笑:“哪里,有劳军爷。”
小队长一点头,又看无艳一眼,才转过身,带兵去别处去了。
夜幕终于降临,尉迟镇把无艳拢在怀中,就见前头的广场之上,果真是灯火通明,共分七个法坛,供奉众天神佛菩萨,准备铜磬手铃等法器,以香花宝烛果品之类供奉,高僧分列端坐,诵经超度祈福,广场上也有许多善男信女自备蒲团,同样跪地祷念,灯火烁烁,映的诸般神座宛若神明临凡相似,一片庄严肃穆。
无艳见状,也忙合掌念了几声“阿弥陀佛”,尉迟镇笑着摸摸她的头,道:“他们在这里念经,我们再去别处转转吧。”
无艳道:“我还想再看看。”
尉迟镇无法,便陪着她站着,他闲着转头四看,却见有人点燃莲花灯,随风升上天空,灯光盈盈,点亮夜空,越飞越高。
尉迟镇看得心动,便望了无艳一眼,见她正合掌闭眸默默地,他心中便想:“丫头必然也喜欢……却不知这种灯是从哪里弄来的,我若给她也弄一个便好了。”
尉迟镇心存此念,便越发留意看周遭,谁知看了会儿,脸色却逐渐变了,见无艳兀自低头祷念,尉迟镇抬手,将她挽着发丝的钗子拔下,举手射了出去。
只听得哎呀一声,有人中招,无艳睁开眼睛,却惊见尉迟镇已经离开身边,无艳心头一慌,叫道:“镇哥哥!”拔腿追了过去。
尉迟镇来不及多说,纵身而起,身形在夜色中如鹰隼破空,他一动,负责守卫的士兵们便也察觉,顿时戒备起来,与此同时,人群中有几道身影也腾空而起,竟是杀向法坛之上。
士兵们驻守边塞,身经百战,当下浑然不惧,挺刀迎上,而刹那间尉迟镇出手如电,连连击倒人丛中跃出的四五人,见镇守的士兵们已经惊动,也很快地控制住局势,他才站住身形,回头看向无艳。
此刻人群略有些骚动,但难得地竟没有四处逃窜,只有小范围的波动而已。
无艳被人挤着,竟跑不到尉迟镇身边,只急得大叫道:“镇哥哥!”正奋力往这边挣扎,忽然间被人抓住了肩膀。
无艳吃了一惊,回头去看,却见身边的竟是个陌生的妇人,正急切地盯着她,叫道:“小姐,小姐真的是你?”
无艳摸不着头脑,道:“你说什么,你认错人了!”她试图将这女人挥开,却不料这妇人虽不懂武功,力气却是极大的,拼命抓着无艳,叫道:“我不会认错的,我不会认错的……老爷,老爷,是小姐回来啦!”
无艳大骇,以为遇到了一名疯子,此刻尉迟镇飞身跃了过来,见状便道:“放开她!”
那妇人一愣,四目相对,尉迟镇认出她就是白日站在街对面的那名妇人,没想到居然又在此处相遇。
无艳见尉迟镇靠到身边,才松了口气,又是紧张又是欢喜地叫道:“镇哥哥!”
无艳见那名妇人兀自抓着无艳,便要将她推开,把无艳拉过来,手一动,却听到有人冷冷道:“胡说什么?她怎么会是珍儿!”
尉迟镇闻言一震,抬头看去,却见不远处人群中,孙锦堂身披一袭黑色大氅,缓缓现身,他左手竟抓着一名黑衣人,那黑衣人身形庞大,然而在孙锦堂手中,却如捏虫豸一般轻易,走动间,却听得细微地咔嚓一声,孙锦堂松手,黑衣人便萎顿倒地。
尉迟镇心头微微发寒,知道孙锦堂这眨眼间已经捏断了刺客的脖子。
尉迟镇飞快地扫了一眼周围,不由倒吸了口气,却见人群中有不少身影悄然而有秩序地窜动,尉迟镇毕竟也曾为一方大将,一眼之下心头有数,知道是孙锦堂早有安排,而他竟也跟普通民众一般在人群之中,不动则已一动决胜,可见老将军胸有成竹,高人胆大。
孙锦堂面不改色,走到两人跟前,那妇人才松了手,急忙地跟孙锦堂道:“老爷,我没有看错,你仔细看看,是不是跟小姐一样?”
孙锦堂面现怒容,道:“住口!你看她才多大年纪!你是疯了么!”
妇人转头看向无艳:“可是、可是……”哆嗦着话还没有说完,眼中的泪就断线珠子般掉下来。
无艳本正莫名其妙,又见孙锦堂忽然出现,她对这脾气很烈的老头子没什么好感,当下便躲在尉迟镇身边儿不做声,然而见孙锦堂怒斥这妇人,无艳忍不住道:“你干吗骂她?你怎么这样凶!”
孙锦堂一怔,妇人也睁大眼睛,尉迟镇以手扶额,低低唤道:“星华……”
孙锦堂脸色一变,锐利双眼便看向尉迟镇:“你叫她什么?”
尉迟镇心中咯噔一声,这是孙锦堂第二次问这个问题了,头一次的时候,尉迟镇还以为是自己听错了,但是现在距离如此之近……尉迟镇迟疑道:“老将军,你为何总问这个?”
孙锦堂锁着双眉,道:“之前我明明听你叫她无艳……还是什么乱七八糟的,怎么又叫她星……什么?”
无艳看看两人,便冲孙锦堂耸耸鼻子,道:“我的本名就叫星华,是我师父给起的,莫非你也不喜欢,要骂我么?”
孙锦堂愣住,妇人却伸手掩住口,似哭似笑叫道:“老爷……你瞧,这个神情,跟小姐不是一模一样的么?”
孙锦堂身子一抖,双眼盯着无艳看了片刻,厉声道:“还不住口!”
这会儿有些负责治安的将领便来回报,刺客都已擒下,人群也都安定。孙锦堂不以为意,挥手命人退下,尉迟镇道:“原来老将军早有安排,是我多事了。”
孙锦堂冷哼道:“每年这些狗崽子都要出来闹一闹,不杀几个,老夫还觉得不习惯。”
尉迟镇道:“不知这些试图作乱的是什么人?”
孙锦堂道:“无非是些走投无路的沙匪,不成气候……”他从方才开始就有些心不在焉,竟回答了尉迟镇这句,说完之后才反应过来,一时又有些恼羞成怒:“老夫跟你说这些做什么?你这囚徒,居然敢多嘴来问!”
尉迟镇只微笑低头,道:“是在下失礼了。”
孙锦堂的目光却转开,只看向无艳,双手握了握拳,便欲转身,他旁边的老妇人望着无艳,眼中泪掉个不停,小声道:“小姐……”
无艳于心不忍,道:“大婶,难道你以为我是你们家小姐么?我想你是误会啦,天下之大,面容相似的人何其多?如果我真的跟你们家小姐长得一样,也是有的……我的确不是你们家小姐啦,我是个孤儿,从小给师父养大的。”
那妇人很是悲伤,竟无法出声,孙锦堂微微侧身,胡须颤动:“还用你说?难道老夫眼瞎了?自然知道你不是!”
无艳皱眉,鼓了鼓嘴,道:“哼!还好我不是,不然的话就糟了,我可受不了你这样的坏脾气!”她说着便向孙锦堂吐了吐舌头,翻着白眼扮了个鬼脸。
尉迟镇虽然知道无艳如此是大为无礼,但是一来他极爱无艳,无艳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都可爱无比,二来……面对孙锦堂跟这妇人神秘之语,想到镜玄的交代,尉迟镇心中隐隐疑窦丛生,便刻意不拦着无艳,想要静观其变。
奇怪的是,孙锦堂明明见无艳冲自己扮鬼脸,他居然并没有勃然大怒,原本他是要离开的,可此刻双脚却如在地上生了根一般,一动也不动。
尉迟镇打量孙老将军的表情,才慢慢开口道:“星华,你师父镜玄真人让你来玉关……显然是有要事,孙老将军又是统领玉关的将军,你可不能对他无礼……”
无艳没听出尉迟镇特意把“镜玄”两字念了出来,只乖乖地答应了声:“哦,好吧……”
孙锦堂正呆呆看无艳,忽然反应过来似的,颤声道:“你说什么?什么……镜玄真人?”
尉迟镇凝视他的双眼,沉声道:“回老将军,那是星华的师父,据说星华是个孤儿,多亏了镜玄真人从小把她养大,她连自己的父母是谁都不知道呢。”
夜色中,孙锦堂的脸色逐渐发白,如一张纸一般。
无艳看着不妥,有些不安地问道:“你、你怎么啦?”
孙锦堂双唇紧闭,一言不发,只是盯着无艳,隔了片刻,才斩钉截铁般道:“不……这不可能!”
无艳满头雾水,孙锦堂双拳紧握,转身要走,忽然间身形一晃,竟往前栽倒过去!
尉迟镇近在咫尺,他反应奇快,闪身过来,握住孙锦堂的手臂将他身形稳住,察觉老将军手腕冰冷,脉息微弱,尉迟镇毫不犹豫,一手搭在他的后心上,暗中运气送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