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被尘封起来的记忆,埋藏在心底最深处,不知为什么所诱,蠢蠢欲动,仿佛困在茧子里的蝶,竭力挣扎着翅翼,想要破茧而出。
无艳仿佛能看到那双巨大的翅膀,铺天盖地笼罩下来,她的眼前一团黑暗,就如迷途荒野,找不到方向,无边的恐惧降临,似曾相识地惊悸,逼得她大声呼救,唤一个人的名。
窗外闷雷声接连不断,天色已暗,无艳迷迷糊糊睁开双眼,身体仿佛刚从深水里浮上来,有种失重的无力感。
无艳深吸了口气,听到身侧有人道:“姐姐什么时候会醒?”
说话的自是紫璃,无艳听到紫璃声音,便欲起身,身体却如棉花团般,软绵绵地,毫无力气,身不由己低吟了声后,便咳嗽了起来。
紫璃听见声响,顿时飞快地跑到床边:“无艳姐姐,你醒了!”
无艳手拢着嘴,顺势探了探额头,只觉得额头微烫,身子也十分不适,处处难受,当下便捂住嘴,对紫璃道:“阿璃别过来,我似是感染了风寒,别靠近我。”
紫璃惊道:“风寒?你觉得怎么样?”他不等无艳回答,就迫不及待地转头看向身侧另一人,问道:“院主你快给无艳姐姐看看。”
无艳浑身无力,勉强说罢,正在低低喘气,闻言便抬头看去,却见在室内昏黄光芒之中,身边那人,如明珠在侧,熠熠生辉,竟然正是上官兰台。
四目相对,无艳一怔复又一惊,顿时忍不住大咳起来,瘦弱的肩头瑟缩着,随之颤抖不休。
紫璃关心情切,早不记得无艳叮嘱,忙扑过来要扶住她,才一动,人就被上官兰台拉住:“殿下,还是别靠近姑娘,风寒很易感染,小殿下若是病倒了就大不妥。”
紫璃叫嚷道:“我才不怕!”
上官兰台正欲再说,却见无艳捂着嘴,别过头去,忍者咳道:“阿璃,你听话,先出去吧,等我好些了再跟你说。”
紫璃道:“无艳姐姐……”
上官兰台看向紫璃,温声道:“小殿下若好好地,姑娘才也放心,小殿下,我向你保证好么?会很快让你无艳姐姐百病全消的。”
紫璃凝视他双眸:“你说的是真的么?姐姐什么时候可好?”
上官兰台道:“最快明儿一早就好了,最迟,要再过一天,要知道,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需要好好地调养才是,因此殿下若是不让姑娘挂心,她的身子也恢复的快一些。明白么?”
上官兰台始终笑意清浅,神色却又不失凝重,话语之中亦充满了说服力,紫璃不由自主地点点头:“明白了,那,你快点让姐姐好起来。”
上官兰台微笑:“这是自然了,我一定会竭尽全力,小殿下,我让人带你去豹苑如何?那里新生了一头小豹子,猫儿一般很是可爱,你定会喜欢。”
上官兰台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又诱之以小孩儿最感兴趣的东西,果真将紫璃降服,临去之前紫璃叮嘱无艳道:“无艳姐姐,我明儿来看你,你一定要好起来哦。”他本是要握握无艳手的,可记得无艳的话,便只小小地拉了拉她的衣襟,又道:“我先走啦。”
无艳回头看他,仍是以袖子遮着嘴,小声道:“乖,去吧。”
紫璃去后,上官兰台一笑,便坐在床边。
无艳抬眸看他:“我得了风寒,莫非你不怕么?”
上官兰台抬手,将她鬓边一缕头发捏住,道:“面对面说说话,不至于就感染风寒,只不过紫璃年幼,多防一防倒是好的,何况他极其黏你,若留下来,少不了亲亲抱抱,那可就不得了了。”
无艳听到“亲亲抱抱”四字,便皱眉,转头将发丝抽回,她心中那一丝慌张如风中烛火,摇摇摆摆,兀自未息,此刻面对上官兰台,竟不知要说什么好。
上官兰台看她背对着自己望着墙壁之态,沉默片刻,才又微微笑道:“为什么竟这么讨厌我?我可没做什么过分的事,小丫头,何至于跟我如同仇敌一般?”
无艳身上有些燥热,皱眉道:“你是修罗堂的人,正邪不两立……我们自然是仇敌啦。”
上官兰台无声一笑,道:“原来是这样,那么,倘若我答应你,我退出修罗堂,不做修罗堂的人了,你是不是就不把我当敌人了?”
无艳很是吃惊,转头看向他:“你说什么?你、你是骗我的?哼,当我是三岁小孩儿么?”无艳说到这里,又咳嗽了阵儿,抬手在额头一擦,手上湿湿黏黏地,竟出了许多汗。
无艳怔怔看着,又自觉身上如火,不由想道:“我这样子,像是病得极重了,大概是之前下雨的时候淋了雨,又吹了风……”
无艳自是医者,对于风寒一症当然也不陌生,要开一剂管用的药方还是容易的,然而此时此刻,她竟有些心灰意懒,虽然自觉病的不轻,可人却恹恹地,并没有想急着配药让自己痊愈的意思。
上官兰台看她出神,便道:“小丫头,又在想什么?”
无艳无意识地伸手抓了抓胸口,竟将衣领撇开了些,心烦意乱道:“不用你管。”
上官兰台目光移开,望见那衣领下如上好羊脂白玉般的肌肤,他不动声色地靠近了些,鼻端嗅到一股极淡地甜香,因着无艳体温上升,幽幽地散了出来。
上官兰台喉头不由自主一动,放在腿上的手轻轻地抓了抓袍子,他身着宽绰的道袍,袖子也极广大,且略长,手垂落的话,一直遮到手腕之下。
道袍内层是雪白的里衣,袖口在手腕处束起,另有护手突出,如一片花瓣,正好遮住手背,只露出修长玉白的五指。
无艳烦躁之余目光乱扫,见上官兰台不动也不言,便道:“你快些离开这里,不然的话,将风寒传了你我可不管。”
上官兰台看向她双眸,道:“小丫头嘴硬心软,还是心疼我的,是么?”
无艳大恼:“你胡说什么,谁心疼你啦!”她只是医者之心,本能地不愿累及他人罢了,却被他如此曲解。
上官兰台见她满脸恼色,脸蛋儿红红白白,颜色并不均匀,于他眼中,正如那初生的小豹子发怒,却更惹人怜爱。
无艳看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她,不知为何,心中三分火气顿时化作十分,怒道:“你快走开!”肝火一动,顿时又大咳起来。
无艳捂着嘴,低着头咳个不休,泪一时也冒出来,正竭力平静下来,呼哧喘气,忽然间下巴被人捏住,往上一抬。
无艳只瞧见那双过分炽热的眸子在眼前一闪,而后,火热的唇上有什么压下来,软软地,依稀带一点凉意。
事出突然,无艳全然来不及提防,甚至无法反应,隔了会儿才意识到是上官兰台吻了下来,无艳睁大双眼,竭力挣扎,口中呜呜发声。
上官兰台轻轻松开她,似意犹未尽,胸口急促地起伏。双手握紧了又松开,仿佛在犹豫什么。
无艳浑身发抖,简直无法置信,一巴掌掴过去,啪地一声,正中上官兰台脸上。
上官兰台被打得脸儿微微一偏,身子却并不动,他缓缓抬手,五指在被打过的脸颊上抚过,而后,却顺势滑落在唇上,意味深长地摩过,双眸还仍死死地盯着无艳。
无艳大怒之下动了手,然而对上上官兰台那双光芒越发异样的眸子,却忍不住又打了个寒颤:“你、你想干什么?”
上官兰台道:“我在想。”
大概是因为太过紧张,一时竟不再咳嗽,无艳问道:“想什么?”
上官兰台叹道:“我在想,我要不要做个好人。”
若非是时机不对,无艳定会笑出声来,她诧异又警惕地看着上官兰台:“难道你以为你是个好人么?”
上官兰台长眉一挑,唇角一挑:“哦……若是你知道我之前是什么样的……大概就不会说此刻的我了。”
无艳瞪着他,道:“若是如此,那只能说你过去是个大恶人,现在是个恶人罢了。”
上官兰台眸色一凛,定定看了无艳片刻,却又笑道:“那你觉得我有没有变好的可能呢?”
无艳一愣,然后道:“有道是: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你若不是修罗堂的人,也不迫我留在这里……似方才那样对我,或许有变好的可能。”
上官兰台听她如此说,不由哈哈大笑,仿佛听了什么可笑的言语般。
无艳见状,便气道:“我就知道不可相信你的话!”
上官兰台伸手,在她脸颊上一拂,戏谑道:“幸好镜玄放你下山了,不然的话,留在他身边再过几年,你就是第二个镜玄。好好地小星华变成那样刻板,岂非无趣了?还好,老天还算是不曾薄待我。”
无艳见他没头没脑又发感慨,便道:“你再对我师父不敬的话,我就要……”
无艳还没说完,上官兰台猛地倾身过来。
无艳急忙后退,仓促里差点儿咬了舌尖,上官兰台大笑着,闪电般抬手抄到她腰下,将她抱起身来。
无艳的心怦怦乱跳,几乎要自喉咙里跳出来:“干什么?快放下我,不然我……”
上官兰台道:“不然你就要对我动手么?好吧,如果你当我是恶人,索性我便恶人一把,别忘了小紫璃还在这院子里,嗯……那豹苑的母豹……可很不愿意别人碰她的小崽子呢。”
无艳心头发凉:“你、你……”
上官兰台脚下往前,却向她促狭似的一眨眼:“如此,在星华心目中我是不是又变回大恶人了?”
无艳抓住他的衣领,又惊又急:“你不许对紫璃……”
上官兰台却停了步子,笑道:“那孩子十分乖巧聪明,我也喜欢的很,自然不会对他不利了,放心……只要你也乖乖地。”
最后三字,他低下头来,在无艳颈间低语,无艳似觉得他的唇擦过肌肤,不由颤了颤,身子绷紧。
上官兰台却又抬头,向她一笑,道:“不玩笑了,免得刻板的丫头当了真,嗯……你浑身出汗,变得脏脏地……就在这里泡一泡吧。”
无艳愣住,鼻端忽地嗅到奇异地药味,她忙回头,却见这偏间的地面上有个极大的浴桶,上官兰台俯身,抬手抄水,觉得水温合适,才松手,缓缓把无艳放入水中。
无艳不知他要如何,正欲爬出来,上官兰台在她肩颈上轻轻一点,无艳便无法动弹,只是满心惊骇地转动眼睛,看向上官兰台,不知他究竟会做出什么事来,然而眼前却渐渐模糊,整个人昏昏沉沉,仿佛想睡。
无艳嗅到药草之气,知道里头有令人很快入眠的药物,她竭力想看清上官兰台,可眼前那人影却越发模糊不清,眼皮仿佛千钧重,最后所能记住的,是上官兰台就在眼前的脸,依稀听他道:“虽然这样也颇为有趣,可我却更喜欢你原本的模样……呵……回来吧,我的小星华……”
次日,无艳猛地醒来,打了个喷嚏,一骨碌爬起身。
外头伺候的丫鬟半夏听见动静,便上前来:“姑娘醒了?是不是想……”忽地抬眸看到无艳的脸,顿时色变,竟后退几步,睁大眼睛,再也说不下去。
无艳疑惑地看她,还未开口,外间百合闻声进门,带笑正欲开口,目光落在无艳脸上,一时也嘴角微张,结巴道:“姑、姑娘……”
两个丫鬟的反应十分古怪,然而无艳向来习惯了这种惊异的眼神,因此不以为意,察觉手脚能动,便极快地翻身下地,又见两人没有要拦自己的意图,穿了鞋子往外便走。
一直到无艳出门,百合跟半夏两人兀自站在原地,几乎无法动弹。
诡异的静寂里,半夏如在梦中,呆呆道:“百合姐,她、她的脸……”
百合怅然失神,深深低头,叹道:“这才是她原本的容貌……只不过没想到,竟然……竟然是这样的……”
舌尖转动,却竟找不出一个合适的词来形容,仿佛哪一个都无法贴切地加以描述,又仿佛那轻飘飘的一个字一个词一句话,随意说出来,并非赞美,而是亵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