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元九年
自入冬以来, 今日算得上长安城最冷的一天, 白雪覆盖了目所能及之处, 路面大半被寒霜所冻结, 百姓们出门行走都有些困难。
可即便如此, 依然抵挡不住瞿府的热闹喧腾, 一大早, 瞿府门前便挤满了各类奢贵华丽的马车,宾客来头大多不小,不是王公大臣, 便是勋贵名流,无一不是为了登门来贺瞿夫人千秋大寿。
世人都有趋炎附势的心理,虽然瞿大人早已辞官, 瞿夫人也不过一介文官夫人, 平日行事又着实低调,然而任谁都知道瞿氏夫妇养了一双好儿女, 大公子早年间中了状元, 因才干出众, 连得擢升, 如今已任工部侍郎, 娶妻王氏,更是长安城出了名的大家闺秀, 婚后夫妻二人鹣鲽情深,连生三子, 有着世人都羡慕不来的好福气。
再说瞿家那位嫁出去的女儿——也就是如今的成王妃, 虽然她跟成王时常出门游历,不常待在长安,可但凡长了眼睛的都知道,成王对这位娇妻真是疼到了骨子里,不说旁的,举凡长安城的天潢贵胄,有谁能像成王这般带着妻子走南闯北,看遍大好河山的?由此可见,这位王妃在成王心里的份量着实不轻。
这也就罢了。听说连续两回成王夫妻回长安,当今天子都亲自迎到长安城门。
每回见到几年不见的师妹和师父,向来稳重宽和的年轻皇帝也不免在众人面前失了克制、红了眼圈,情真意切自不必说。
有着这份渊源在里头,虽然瞿家没有煊赫的官声,在长安人的心里,依然是炙手可热的人家,该逢迎的时候绝不至于放任不理,但凡能攀扯得上的,都卯足了劲前来攀扯。
因而瞿府一大早便高朋满座,满府人来人往,衣香鬓影。
在一片花团锦簇中,独有后花园里一座临湖而建的小小水榭算得清净,周遭静悄悄的,一个人影都没有。
倒也不是世人眼拙,看不见诺大一个好去处,实在是水榭周围不知藏着什么古怪,每当走到游廊抄手处,便会莫名其妙横亘处好几条一模一样的走廊,等来人好不容易做出决断,选定了一条走廊往前走,走不了几步,又会云里雾里绕回到岸上。
不论来人怎么想法子,都只能眼睁睁看着近在眼前的水榭,却怎么也走不到跟前。如此几回,不得不垂头丧气地选择放弃。
水榭里头点着暖炉焚着香,跟外头的冰天雪地截然不同,屋子里春意融融的。
靠窗摆放着一桌一榻,窗屉紧闭,榻上却躺着一老二小,三个人的姿势一模一样,全都双手枕于脑袋下方,翘着二郎腿,百无聊赖地盯着梁顶,还同时懒洋洋地打着哈欠。
“师公,咱们打算一整天都躲在这了么?”大的那个孩子终于开口了,他大约八九岁,生得长眉入鬓,眼若墨画,长相隽美至极,说话时未语先笑,透着股洒脱不羁之意。
“是啊,师公爷爷,阿双都有些想阿娘了。”小的那个听见哥哥这么一说,忙划拉着胖胳膊胖腿,有几分吃力地爬了起来。他不过三四岁,模样还未长开,乌溜溜一双眼睛,胖乎乎的脸颊,跟大孩子一望而知是亲生兄弟,
清虚子斜睨一眼两个孩子,耐着性子对阿双道:“外头乱哄哄的,全是人,有什么好玩的?你妹妹如今刚满了百日,离不得你阿娘,你阿娘也没功夫应对你,与其跟那堆人闹哄哄挤在一堆,不如跟阿公在一处呆着,横竖这里吃的玩的都有,一会师公再教你几个小符术,不比外头好玩?”
今日来的人中,至少有一半是冲着沁瑶和蔺效来的,平日难得一见,如今眼看见沁瑶抱着刚满百日爱女出门,焉能不想方设法凑到跟前,说尽恭维话。
阿双瞥一眼门外,勉强压下自己想见阿娘的念头,犹犹豫豫道:“好吧……”
阿大一眼看穿弟弟的心思,撇撇嘴道:“阿娘自从得了妹妹,心里眼里都只有妹妹,父亲也是,恨不得日夜将妹妹捧在手心里,最可恶的是,我想抱抱妹妹,父亲都不肯。”
他大不以为然,妹妹从生下来就安静淡然,谁抱也不哭,他这个做哥哥的看着喜欢,想抱一抱又能怎么了?父亲做什么恁般小气。
清虚子哭笑不得,“你这般淘气,你爷娘不防着你防着谁?不说别的,就拿上年那件事来说,咱们好不容易回了长安,进宫去见你皇舅舅。静怡公主一见你这个小哥哥就喜欢,求着你跟她玩捉迷藏,你倒好,把静怡哄着藏了起来,自己倒跑了没影。静怡这孩子着实老实,没听到你唤她,怎么也不肯出来,后来皇后和你阿娘在花园里足足找了一个时辰才找到她,把皇后险些急哭了,你说你可不可恶?事后你阿娘罚你关了半个月紧闭,顺带抄百卷道德经,你父亲还说罚轻了呢!依师公看,你父亲说得有理,怎么都得再罚你蹲两个时辰马步才行。”
阿大自知理亏,有些讪讪的,不以为然道:“谁叫她总爱缠着我的?我进宫是找阿麟阿麒兄弟俩蹴鞠的,谁耐烦同她玩这些姑娘家的玩意。”
清虚子语噎,这孩子,小小年纪,也不知有什么魔力,无论走到哪,都有一堆小屁孩拥前拥后。阿寒那三个孩子也就罢了,连他瞿家舅舅的一对小姐弟也爱缠着他玩,偏偏这孩子看着平易近人,实则刁钻古怪,时常捉弄人,总算他父亲和阿娘都极明事理,从不纵容娇惯,但凡他淘气,必会毫不手软地严加管教,如此数回,阿大才总算有所收敛。
正想着,忽然外头有人传话的声音,“世子,二公子,前头筵席已开,王妃请几位过去一道用膳。”
说这话的人正是已嫁给魏波的采蘋,如今是沁瑶身旁的管事娘子,她似是早已知道水榭外头被清虚子设了障眼法,也不自找没趣,只管站在岸边扬声传话。
因清虚子身份特殊,采蘋知道一会府中会另有人在水榭中单给清虚子呈一桌素宴,故而她也就未请清虚子前去入席。
阿双早盼着找借口去找阿娘了,闻言忙从榻上爬下来,啪嗒啪嗒就往外头跑,高声道:“来了来了。”
跑了几步,见师公和哥哥一动不动,又扭着身子跑回来拉他们,“师公爷爷,哥哥,咱们走吧,别让阿娘他们久等了。”
阿大意兴阑珊地起身,穿了木屐下地,对清虚子道:“我和阿双去用完膳就回来陪您。”
清虚子心里一暖,这孩子看着散漫,实则跟他阿娘一样,对他这个半老头子极为看重。
“去吧。”清虚子声音不自觉柔和了下来,伸手替两个孩子理好衣襟,又帮他们将斗篷披上,“外头有雪,你们俩虽穿着木屐,当心地滑。”
两个孩子应了,一前一后出去。
阿双不如哥哥走得快,很吃力地快速迈动小短腿,才能勉强跟上哥哥。
走到门边时,阿大陡然停了下来,回过身等阿双,想是顾忌外头游廊上有雪,怕弟弟不小心摔跤。
清虚子看在眼里,眼里的笑意加深几分,端起茶盅饮了一口,直到目送兄弟俩的身影消失在门口,才笑着摇摇头,起身推开窗格,看外头暮色中的雪景。
岸边以采蘋为首,侯着一大堆丫鬟下人,见两位小公子出来了,忙捧着暖炉皮裘等物事拥了上来。
天上零零碎碎飘着雪,采蘋怕两个孩子着凉,不等他们鬓发上沾上雪,便将油纸伞挡在二人头上,将他们互得严严实实,又亲自俯身将阿双抱在怀里。
阿大这几年跟着清虚子学了一身本事,内力不比寻常稚儿,自然不会接过暖炉等物事,更不将这等碎雪放在眼中,挥手推开油伞,自管负着手往前大步走。
阿双羡慕不来,只好搂着采蘋脖子,看着她道:“嬢嬢,妹妹醒了吗?阿娘呢,可还带着妹妹在外祖母房里?”
采蘋笑眯眯道:“王妃下午带着小姐午憩了一会,这会开了席,忙着招待宾客,有许多事要忙,心里惦记你们兄弟俩,便让奴婢来接你们。”
阿大在前头听得这话,没忍住接话道:“嬢嬢,我父亲呢?”
采蘋道:“王爷就更忙了,自打回长安,前来拜会的宾客络绎不绝,今日虽是赴宴,听说也一刻未得闲,刚回内院看了王妃和小姐一眼,又被大公子拖到外院去了。”
说这话时,主仆一行人刚好走到一处假山,几人抬头一望,就见假山后站着一高一矮两名女子,从衣着上看,像是主仆二人。
那两人已在寒风中冻得瑟瑟发抖,却仍固执地站在原处,不肯避到温暖之处,分明是在等候什么人。
阿大不以为意地看那名女子一眼,采蘋却已认出这女子是林侍郎家的四小姐,她父亲是大公子的工部同僚,母亲却只是一名贵妾,虽说是庶女,但林侍郎膝下郎君多,女郎却只有这一位,偏生这位林四小姐异常聪明,以文采见长,颇得林侍郎的宠爱,故而时常跟着父兄和嫡母出入社交场合。
采蘋想到这,又仔细看一眼林四小姐的背影,如果她没记错,林四小姐近日时常来瞿府串门,也曾递过一回帖子到王府,王妃没耐性应酬,一口回绝了。
也不知她在等什么人。
阿大忽然停住脚步,回头对采蘋等人做出个噤声的指示,一行人不得退回到拐角处,将身子藏在后头,看那位林四小姐要如何行事。
林四小姐全副心神都放在花园门口,全没注意到身后小径上已来了一行人。
只听一阵低语声,有人从花园外进来了。
“两个孩子跟道长在水榭里?”一个男声响起,声音不疾不徐,有着青年男子的清越,却又异乎寻常的沉稳,听在耳里,分外好听。
阿双立即听出这是父王的声音,身子一直,忙要出声招呼父亲。
阿大余光瞥见,一把伸臂捂住弟弟的嘴,对他警告地直眨眼。
阿双眼睛微微睁大,愣了一下,不明就里,但见哥哥面容严肃,只好乖乖点头。
采蘋隐约猜到世子要做什么,虽然不甚赞许,却也按捺不住心里的好奇,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着世子行事。
几人重新朝外看,就见林四小姐万分紧张地理了理鬓角的钗镮,死命盯着前方,眼看蔺效朝小径走来,忽然做出一副刚从假山中走出的模样,往外走去。
一边走还一边回头对丫鬟道:“你可瞧仔细了,我那卷书可是落在假山里了?”
丫鬟忙点头,“奴婢记得不错,小姐的诗集确是落在这里了。”
又道:“小姐的这卷诗集做得那样好,连云霞书馆的刘先生都赞不绝口,说小姐是长安城难得一见的才女呢,若就此丢了,当真可惜。”
林四小姐听了这话,风情万种地将披风裹在身上,不无惋惜地叹口气,做出低头寻找的模样,身子眼看要撞到蔺效身上,忽然迎面伸出一股大力,将她挡在半道上。
林四小姐顿时再也动弹不得,暗吃一惊,斜眼往上一看,就见蔺效身旁一名护卫模样的人冷冰冰看着她道:“这位小娘子请留神脚下。”
将她硬生生隔在蔺效一尺之外。
饶是如此,她机变却极快,忙退后两步,淡淡地朝蔺效行了一礼,“见过王爷,方才失礼了。”
采蘋看得嘴角一抽,林四小姐这副行礼的模样要多端庄自持就有多端庄自持,若不是方才亲眼目睹,怎么也想不到她竟一直守着假山后,就为了跟蔺效“偶遇”。
蔺效眼角都未扫她一眼,只看着拐角处那露了一半身影在外头的小小人儿,眼里微露出点笑意,走到跟前,却又板着脸道:“出来罢。”
阿大早料到父亲会看到自己,不等父亲呵斥,便乖乖领着采蘋等人从后头走出来,嗫嚅道:“父王。”
采蘋也抱着阿双出来告罪,不知所措道:“王爷,奴婢——”
她有心要解释一番他们刚才的行为,却又觉得实在无可辩驳,毕竟阿大是孩子,她却是大人,孩子行为无状,她总不该跟在后头起哄。
可若不是刚才躲在后头,焉能看到林四小姐那么处心积虑设计王爷的一幕?
她暗暗看一眼腰背挺直立在前方的林四小姐,不齿地想,不怪是妾生子,哪怕再饱读诗书,所思所为依旧上不得台面。亏得王爷素来不肯给人近身的机会,否则,天知道那位林四小姐能做出什么行径呢。
“父王——”阿双见哥哥也出声唤父王了,伸开双臂,直往蔺效怀里钻,咧开嘴直笑,“父王是特来接哥哥和阿双的吗?”
蔺效瞥一眼阿大,稳稳当当接过阿双,在怀里替他正了正歪在一旁的毡帽,微微一笑道:“走吧,你阿娘和妹妹已经等你们半日了。”
说话时语气温和,并未有指责之语。
阿大束着手跟在父亲身后,路过那位林四小姐身旁时,停住脚步,似笑非笑看她一眼。
林四小姐心里正暗暗不安,后悔自己方才做得太过露骨,非但没引起成王对自己的好感,恐怕还会让他生出恶感。
忽见一个锦衣玉冠的小郎君看着自己,她立刻认出这是成王府的世子,忙垂下眸子,安静行礼。
阿大仰头看了她一会,随后不怀好意地一笑,抬步走了。
蔺效微微顿足,只当没看见儿子的小动作,抱着阿双一径出了花园。
没走多远,就听身后传来林四小姐凄厉的叫喊声:“啊啊啊!有鬼!快来人呐,有鬼啊!”
筵席的时候,瞿陈氏焦虑地跟沁瑶说了此事。“林侍郎家的小姐刚才在花园里撞了鬼,听说吓得昏死了过去,如今已经被送回了林府。真是怪事,好端端的,咱们府里怎么就出了鬼呢?”
沁瑶听得眉头一皱,抬头往花园方向一看,不见半点阴气邪气,沉吟片刻,刚要对母亲说话,一眼瞥见阿大脸上不怀好意的笑容。
她心中一凛,可等她再扫过去时,阿大又收敛了笑容,正襟危坐地坐在原处,任凭一群同龄小儿凑在他身旁叽叽喳喳,偶尔笑语一二,算作回应,看着再有教养不过,
沁瑶心里大致有了数,想起晚膳前是采蘋去花园接的兄弟俩,便将采蘋拉至一边,细问了来龙去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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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晚上一家人回了成王府,沁瑶将几个孩子安置睡着,含着嗔意对蔺效道:“阿大故意用符术害人,你这父亲的为何全当看不见,我就不信以你的机变,会猜不到你儿子都做了什么。”
蔺效挑了挑眉,极其自然地替妻子宽衣解带,“我发现的时候,他已然出手,我阻止不及,只好随他去了。”
分明避重就轻。
沁瑶抬眸看着蔺效,目光潋滟,却依然不松口,“你呀——”
谁知刚说两个字,蔺效便俯下身含住她的樱唇,将她剩下的话堵在嘴里。
她哭笑不得,蔺效素来对阿大管教严厉,唯独对今晚这桩事却是破天荒的宽容。
缠绵时,沁瑶忽然想起师父前几年给阿大算过的一卦,说他命格贵重,处处顺遂,唯独情感上会狠狠栽一回跟头,非得搓磨数年方能修成正果,如今看他这副万事不在意的模样,也不知往后谁家的小娘子有那个本事能令他心折,继而让他尝透百转千回的苦涩滋味。
不过,这都是往后的事了,察觉蔺效惩罚她不专心似的轻咬她一口,她放纵地低叹,环住他的脖颈,将自己跟他贴得更紧。
窗外隐约可听见大雪压弯梅枝的声音,馥郁的春意却慢慢地在两人缠绵的唇舌之中氤氲开来。
第二日一早,阿大便被母亲下令罚抄道德经加关禁闭,原因无他:滥用道术。
清虚子听说了此事,知道沁瑶这是怕阿大不知轻重损害了自己的德行和福分,而且这孩子也确实太过顽劣,是得好好管教管教,便也未赶上门来解救徒孙。
阿大因而错过了去宫里跟皇舅舅一家人赏花灯的大好机会,也错过了在长安城勋贵子弟中举办的第一回蹴鞠大赛。
一月之后,他捧着厚厚一摞抄好的经卷去找母亲,恰好遇到来探望外孙的外祖母。
一见这经卷,瞿陈氏便笑了起来,“你们母子二人还真是如出一辙,想当年,你阿娘也曾因为滥用道术,自己罚自己抄了足足一月的道德经呢。没想到事隔经年,又用同样的法子来给你正规矩,可见你们娘俩果真是嫡亲母子。”
沁瑶听了这话,忽然一愣,想起那些前尘往事,那些故人消息,只觉恍然如梦。
抬眼见窗外寒雪消融,冬意散尽,不知不觉间,又一年春日悄悄来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