亡国前的最后风景有很多。
因人不同,景况有异,每个人也都揣着不同的心思。
这一夜的临安城,狂欢而热闹。很多文人雅士,为它提上了许多大气磅礴的诗词,悲莫悲兮,留下了无数的千古绝唱——
老百姓们也有自己庆祝新年的方式,长街短巷里,有年轻漂亮的小姐,有老态龙钟的老叟,有算不了国运算不了自己却举着算命薄走来走去的算命先生国。舞龙的、舞狮的,卖牛皮糖的,卖糖葫芦的,该看热闹的看热闹,该卖小吃的卖小吃,这场面……竟然有一种大悲之中淡然的凄凉。
是的,再多的笑声也抵销不了即将亡国的担忧。
但身为无力小民,他们也许只是想让南荣亡国亡得更加从容,更加有风骨一点吧?
毕竟,南荣一直是那样风雅的一个富饶之地。
当然,在这场狂欢的背后,也有忧国忧民的义士,于茶楼酒肆间,挑灯看夜市,跳出世俗之外,为国而叹。
“不知苏丞相可否将萧乾挡在临安城外——”
“王公在痴人说梦矣!唉!”
“也并非不曾赢过。这三年来,不都各有胜负吗?苏丞相是一个有本事的人。”
“非苏丞相无能,怪只怪萧乾太强!”
这句话算是一个较为悦己的总结。
不管是宋熹还是苏逸,都是当世有才之人,假以时日,他们这样的搭配,自当为南荣再创一个太平世界。然而,强中自有强中手,他们偏偏遇到了萧乾这样的对手,亦神、亦魔,将排兵布阵演练得出神入化的人,也是一场业障了。
“老汉我只愿,苏丞相能让南荣……再多撑几日!哪怕几日,也好。”
“当初恨朝廷,现南荣要亡了,我竟与王公一样,不舍。”
家国的意义,对人一生都是极为重要的。
平常时,我们只顾及小家,可一旦国将不国,那时才知,有国才有家……
亡国之奴,又哪里好做?
但事情到此,临安百姓心里也早就放弃了赢的期盼。
而且,连年征战,国疲惫,民亦不安,他们其实更愿意等到最终结果的到来。
长痛不如短痛,一刀结果总比刀刀凌迟要好受得多。
故而,这个大年里,临安街上,大家都在尽情的庆贺着新一年的到来。吃、喝、玩、乐,将一场盛世下的风流,将人性在绝望压抑下的疯狂展现得淋漓尽致。
过了今天,不知道有没有明日。
今天这里还叫南荣临安,明天还不知道叫什么名儿。
破罐子破摔,是人类最治愈的正常心理。
为了即将一去不复返的临安,民间锣鼓喧天,舞龙的大汉矫若游龙,围欢的百姓尖声叫好……
而那一条通往皇宫,通往南荣权势最巅峰的大门,一直紧锁着。
皇城里的慈德殿里,为皇太子宋昱庆生的大宴上,君臣把酒,纷纷唏嘘。
朝廷也一改前几年为了战争的节俭,极尽辅张之能事,似乎恨不得一夜之间就把南荣的国库存余都花费殆尽。
“陛下……”
一个女子的声音,打破了宴上的悲情。
她永远戴着一顶有着白色纱帷的帽子,走向皇帝,风吹着她的纱帷,幽幽有些晃荡,显得那纱帷下的脸尖尖巧巧的,令人有些莫名的觉醒和神往。神秘的东西,总让人有探索欲。这些人,并没有见过她的样子,心里也认为她并非陛下的女官,而是陛下的女人……只不过,因为陛下太过喜爱过世的皇后,不愿,也不肯再轻易宠幸一个女人罢了。
对臣工的猜测,以前方姬然与宋熹都不在意。
现在,自然更加不会在意了。
她走近宋熹的案桌前,福了福身,轻声软语了几句。
声音很小,除了宋熹,席上的其他人都没有听清。
宋熹的面孔微微一变,眸底似有阴霾划过。可只隔一瞬,又转瞬消散,微笑着朝她摆了摆手。
“知道了,你先下去。”
方姬然没有回应,再次福身,在众人的视线中,离开了大宴……
她是从来不参加这些宴请的,不管是官方的还是私人的。
活在南荣皇宫的她,在众人心里,就像一朵冰山上的雪莲。
可只有她自己知道,以纱遮脸,不是因为美貌,而是见不得人。
不愿见人的根本原因,也并非她高冷,同样是因为不想被人发现她有一张那般瘦骨伶仃形若鬼魅的脸。
所以,她是恨的。
不明白,为什么长得那么相似的两姐妹,墨九什么都有,而她什么都没有。
她也恨自己这张脸,几乎从来不照镜子,甚至有时候睡觉,她也要将帽子放在枕边,稍稍有一点动静就像受惊的兔子似的,赶紧把帽子戴上,戴帽的顺序也永远都排在穿衣之前。
以往有天气晴好的时候,也有胆子大的宫女,会过来约她去看太阳。她们私底下,当然也会好奇她的长相,可每每这个时候,方姬然就会转身离开,不愤怒,也不生气,冷漠得一句话都没有。慢慢的,也就没有人随便接近她了。
只不过,阖宫之人都觉她冷漠不近人情,却无人看见她转身之后,对着赤烈阳光时,滑落在纱帷里的两行清泪。
曾经妖娆绝艳的大美人,一旦失颜,痛不欲生。
这天地间,也没有人真正关心她,更不曾有人爱她。
可又有什么关系?
很快,这天下都会是她的。
她要拿到千字引,做墨家钜子,甚至要更多更多……
……
……
人们对苏逸的期待,终究不得不沦为失望。
或者说——绝望!
就在这天晚上,鏖战数个时辰的南荣大军面前气势汹汹的北勐骑军,越来越吃力,终不敌。苏逸被萧乾三路大军拖得顾了东头顾不到西头,哪怕累成一条狗,也堵不住这一座早已疲软无力的临安城,守不住这个早就已经千疮百孔的南荣江山。
风雨飘摇初一日,北勐大军破临安。
子时一刻,由北勐大将军古璃阳率先攻破了临安崇新门。
一城得破,哪怕苏逸还在和萧乾周旋,但临安城已然失去了最后的防守。
古璃阳大军从崇新门长驱直入,如履平地般破南荣防守阵列,从御街策马而过,直逼宫城。
时隔数年,再一次踏上临安的土地,竟然是这般情形。
面无表情的古璃阳,内心早已波涛汹涌。
他是临安人士。临安生,临安长,临安是家。
可他离家数年却是领兵打回来的,这种感受很是怪异。
说不上对,或是错。战争也从无对错,只论胜负。
当年的他,还是一员禁军小将,如今的他,已是北勐的大将军。
而他的家园临安,这一座饱经鲜血与战火洗礼的帝都,只能无力的任由他的马蹄踩上身上,连呻吟都不曾有。
宫城就在他的面前,高高耸立。
曾经,这里是盛世之巅,是百姓仰望的圣地。
曾经,这里是一个代表了严格阶级的森严堡垒。
古璃阳的父亲,伯叔,爷爷,世代守护着这里,守护着至高无上的皇权。
这一天,他也站在朱红色的宫墙之下,一抬头,就可仰望到夜空里的繁星与皎洁的月色。不论人间如何轮换,天空景致与他幼时一般无二,高远不可触碰的苍穹,虚空冷漠,而他内心的热血,却仿佛燃烧到了一个急需爆发的顶点,汹涌着,澎湃着,必须要做点什么才能畅快。他要拿着他的剑,骑着他的马,跨越皇宫层层叠叠的高屋冷脊,用鲜血与白骨堆砌出另一个更加繁荣的盛世江山,将这一片早晚被扫入历史尘埃的皇宫彻底扫荡。
开疆拓土的将军,不可在意个人情感。
他有情,他的剑却必须无情。
他也知道,过了今晚,他,古璃阳的名字,将永垂千古——
月光在天上敞开胸怀,驱散着无尽的黑暗。
他身后的大军却一片慷慨激昂,铁骑跃跃欲试——
幽叹一声,古璃阳终于不再迟疑,振臂一呼,亲自打破了古家世世代代忠君爱国的家训。
“攻城!”
……
景昌九年正月初一,这个日子将永远被历史铭记。
因为景昌年最后定格在这一天。
南荣的历史画卷,也终止在这一天。
倾覆的江山,撼动的乾坤,在血雨腥风中,结束了!
黎明时分,天儿还没有完全亮透,景昌九年的初一刚刚到来,临安城破,皇城不保,北勐军攻破临安,直入皇城,宫中禁军人数不少,然而看到古璃阳大军逼近,要么弃城投降,要么自杀殉国,场面极是惨烈。此一身,结束了北勐与南荣数年的征战,宋熹折戟临安,成了南荣历史上最后一任帝王。而他刚好满八岁的皇太子宋昱,却再也没有机会继承大统,坐上皇帝之位了。
北勐军的铁骑,终于踏入了皇城。
周围静悄悄的,带着死一样的寂静。
这一场胜利,来得并不那么容易。
南荣虽然败了,可败相也并不是那么难看。
算一算,从当初北勐老可汗那一代到今日萧乾破城,用时近十年之久。
青砖路上,炮仗的碎屑还没有扫尽,空气中似乎还弥散着硝烟的味儿。
五颜六色的花灯依旧高悬,带着节日的喜气,温柔地照着红墙碧瓦,朱梁画栋。
暗淡的光线中,有雪光在纷飞,湿了这一群入侵者的肩膀,沉浸成一种森冷的气氛。
禁宫之中,原本的秩序都已失衡。嘈杂声里,逃的,躲的,藏的,配合着呼呼的北风与漫天的飞雪,似乎让整个天地都变了一种颜色。天翻地覆不过眨眼之间,国破之事早有预料,可国破之时却一样惶恐不安。
“逃啊!”往哪里逃?
“跑啊!”往哪里跑?
“投降吧!”投降有用吗?
有血性的带着全家自杀了,没血性的跪在地上恭迎新帝的到来。
胆小的早早悬梁自尽了,胆大的还在怀着杀一个抵一个,杀一双赚一个的想法拼着命。
小范围的厮杀已经阻止不了大局的改变,即将赢来最后胜利的喜悦振奋了北勐军的情绪,他们像一匹匹草原之狼,带着嗜血与疯狂,亢奋地扑入皇宫,在嘶吼声与哀号声中,做着最后一波的清洗。
对北勐来说,这是永载史册的荣誉。
对南荣来说,这是一场巨大的浩劫。
战争的残酷,再一次以它血淋淋的姿态示于人前。
然,不死不休,不破不立。
终究需要一个死亡的结局,方能重生。
重画一片江山,总需先颠覆一下乾坤。
萧乾领着一群亲卫骑马入宫,踩过凌乱倒地的南荣旌旗,手提宝剑,浑身浴血,最终站在了皇城大殿之前。
微微眯眸,他一脸冷肃地看着大殿前的玉石雕龙,整个人都笼罩在一片杀气之中。
在他面前不远,南荣高官、小史、宫女、太监跪了一地。
“大汗万岁万岁万万岁!”
“大汗万岁万岁万万岁!”
所谓“俯首称臣”,大抵就是这番景象了。
空荡荡大殿之间,黑压压的人头带着颤抖的冷意,高喊呐喊着。
萧乾久久骑在马上,不动、不言,也不喊起。
于是那一群跪在雪地上的人,只能不停地重复着这象征着屈辱的喊声。
一声盖过一声,一声高过一声。
从一开始的心不甘情不愿,终于越喊越顺口——
雪后的霞光,慢慢乍现在天际,从皇宫的屋脊上升起,一点一点变幻成一个艳丽的火球,万丈光芒地落在大地上,映上萧乾坚硬的盔甲,闪着一层烁烁的光华,如同镀金一般,为他衬出一种华丽丽的王者之气,也为南荣敲响的丧钟,带来绝唱。那种紧张的、激动的,仿佛敲打在心坎上的逼仄气氛,牵扯着南荣降臣几乎接近崩溃的内心。
同时,也迎来了一个崭新的时代。
墨九就站在萧乾身后不远之处。
看着他接受无数人的朝拜,也看着他冷峻坚毅的背影。
高傲的,孤绝的,也是凌厉的。这样的萧乾,英俊如同神邸,又冷漠如同恶魔。在他美艳无双的面孔下,疏冷之气早已悄然入骨,只有他手上长剑反射出的一束光华,为这片阎罗地狱衬出了一个绝美绝伦的画面。
他是天生的王者。
他站在那里,并无人能与其比肩。
这样的时刻,也属于他这个人。
称王、称帝,征服世界,站在世界的最高处,俯瞰渺小的天地众生。
他是北勐大汗。
也是一个从鲜血与枯骨中走出来的天下之主。
从今日起,这个天地,终将要换一个人间。
“恭迎大汗!大汗万岁万岁万万岁!”
“大汗万岁万岁万万岁!”
“大汗万岁万岁万万岁!”
大殿前的喊声,还没有结束,萧乾不喊停,他们也不敢结束。
因为那代表,他们还没有被宽恕与赦免,即便投降也未必能得以活命。
皇宫的大门已然紧闭,防守士兵早由南荣兵换成了北勐兵,大殿前的广场上,不时有一队队北勐兵脚步整齐划一的走来走去,他们已经彻底的失去了自由,除了面前的萧乾——这个已经脚踩江山,手握至高权力的男人,再也无人可以赦免得了他们。
一句一喊声,一句一磕头。
虔诚的额头,重重敲在湿冷的青砖石上,留下了一朵朵血花。
国一倾,人不如狗,哪来的尊严?
皇权面前,这叫臣服。想要活命,总得要付出代价。
不诚心的人,如何留得下来?
他们只希望萧乾顾及一点——至少他还有一半南荣血统。
这样的对峙不知持续了多久,萧乾的马步终于往前踏出一步,手臂微微抬起。
一个缓慢的动作,让跪在地上腿脚僵硬的人汗流浃背。
“起!”
一个字,淡如飞雪,却也冷若冰霜。
“谢大汗!”
“多谢大汗不杀之恩!”
众臣纷纷致谢,却无人起来。
因为跪在地上的时间太长,地面冰冷潮湿,他们已经起不来了。
“大汗,这些人怎么处理?”古璃阳这时默默走到萧乾背后,征询着他的意思。
“交给你!”
这一次攻城,古璃阳出了大力。
可萧乾又怎会不知他内心深处那点情怀?
他奋战攻城,想让战争结束得更快,也希望能留下更多的。
这份头功,他给了古璃阳,包括这些人的命。
古璃阳亦是了解他的,微微一怔,随即满脸惊喜的翻身下马,在他马前重重一跪。
“多谢大汗成全!古璃阳感激不尽。”
这样他至少可以在祖宗牌位前,获得一些原谅。
当然,他也盼望着,真的会有那么一天,南荣人都上好日子,过上墨九口中的太平盛世。
“起来吧!”萧乾抬了抬手。
等古璃阳起开,他再一次微微抬头,望向那大殿上的守护神兽。
没有人知道这一刻,他在想什么。
晨曦的薄光中,他停留了好一会,才一步步走向那一条汉白玉的台阶。
没有回头,声音却冷厉的从他口中传来。
“传我口谕,阖宫搜查南荣末帝宋熹,太子宋昱、丞相苏逸!”
“末将领命!”
“末将等领命!”
从昨天晚上北勐兵开始陆续入城到现在,其实整个皇宫都差不多快要翻过来了,然而,并没有找到宋熹和那个昨日还在大殿上接受朝臣恭贺生辰的宋昱。不仅如此,就连领着南荣兵与北勐周旋了整整三年的南荣左丞相苏逸都不见了踪影。倒是右丞相,今儿就在大殿之前领着南荣一干旧臣直接投靠了萧乾。
搜查不停,宫中就永不得安。
每一个人都小心谨慎,生怕触犯了萧乾的逆鳞。
墨九看着萧乾的背影,看着那一群人恭恭敬敬地跟着他入殿,目光微微一眯,心里有刹那的不适。
趋利避害虽是人之常情,蝼蚁尚且偷生也情有可原。然,真的看到人心之变时,竟觉得比动物更加可怕——
“阿九!”踏上最后一步台阶,萧乾突然顿住,回头朝她看来。
“在。”墨九身上也穿着盔甲,听到他唤,愣了一下,慢慢上前,站在台阶下方看他,没有上前。
“来——”萧乾向她摊开手,从上往下俯视着她的脸,目光里倒映的光芒,全是柔和的色彩。
一个来字,一只摊开在她面前的手,震惊了全臣,也让墨九有一些错愕。
她虽然彻底的女权主义,也没有男尊女卑的思想。可她压根就没有想过要与他一起站在那个位置,在这样的时候,与王者的姿态去接受众人的朝拜。
他给了她足够的尊重,以及普天下女人都没有享有过的荣宠。
这不是封后仪式,也不是她母仪天下的时候。
是他在让她,与她一起接下这个天下,这个南荣。
墨九微摇一下头,暗示他不必如此。
可萧乾却很执意。
他的手,不动,不垂,一直向她摊开着。
飞雪落上他的手心,他的发际,他的铁甲,可他的眼波,却始终望向墨九。
最难负,一片情深。
墨九情不自禁,喉咙有些发哽,唤出对他的爱称。
“六郎……”
从今以后,普天之下,这个称呼,也独有她一人会唤了。
萧乾唇角上扬,像有一种温暖在唇间流淌。
“阿九,上来。”如同在安抚她惴惴的内心,萧乾又重复了一遍,“上我这里来。”
这样的温柔的萧乾,与刚才判若两人。就好像那个台阶登上的不是南荣的皇权,而是他们家的后花园。
而他也不是北勐的大可汗,不是这个天下之主,而仅仅是她墨九的夫婿。
墨九紧张的心弦,一下放松了。
暗暗吸一口气,她慢慢抬起步子。
沿着他走过的台阶,一步,又一步,再一步。
终于,她踏上属于他们两个共同的巅峰,将手交给他的手里。
他握紧她,慢慢转身,面对飞雪与广场上的众人。
“万岁万岁万万岁!”
“万岁万岁万万岁!”
山呼海啸的喊声,再一次传入耳中,墨九的脑子有刹那的空白。
似是激动充血之后的迷茫,又似是等待许久终于得偿的不知所措。
“六郎,谢谢你!”
站在他的身边,她如是说。
“嗯?”他轻问,似是不解。
“谢谢你将仅有的柔软,留给了我。”
是的,萧乾并不是一个柔软的人。慈不掌兵,一个内心柔软的男人,也不可能有机会走到今日,血溅临安。可哪怕他对待天下人都可以残酷冷血,挥剑斩杀,唯独对她墨九,却有着永远柔软的一面。正如牵着她的那只大手,干燥、温暖,可以给她足够的安全感。
“傻子!”他轻笑,用只有她听得见的声音,小声道:“红尘孽债,从此我们便一起还吧。”
“好。一起还!”
杀人饮血,战争常态。
这一路走来,踏上这个位置,哪一步又不是鲜血辅就?
他们背负的不少,要做的事还有很多。
红尘、孽债,都还没有落幕。
“报——!”
一声高亢的喊声中,一个传令兵策马冲了过来。
“大汗,东大殿没有找到宋熹。”
“报!西大殿没有找到宋熹。”
“报——”
“报——”
一个个消息传来,搜查始终徒劳无功。
“继续搜!”
搜!搜!搜!
如今除了搜,也没有他法。
可墨九发现,萧乾淡然的回答着,就仿佛……对搜查与否的结果并不如旁人以为的那样在意。
抿了抿嘴唇,她并没有多问。他与宋熹之间,以往各有恩情,这一次,如果找到宋熹,他会不会饶他一命,其实墨九之前并不敢确定,可这个时候,她隐隐觉得,就算宋熹不逃,被萧乾抓住,想来他也不会真的杀了他——包括苏逸也是一样。
搜查还在继续。
短暂的权力归属仪式却结束了。
待众人都退下,萧乾牵了墨九的手进入大殿。
四下再也无人,两个人相视着,静了许久,萧乾突然盯住墨九的眼睛问。
“阿九以为,宋熹是逃出了皇城,还是……入了八卦墓?”
关于乾坤墓其实就在临安皇城下方的说法,是方姬然当初告诉墨妄,再由墨妄之口传述给墨九与萧乾的。
可事实到底真假,是不是宋熹的障眼法,目前不得而知。
墨九思考一下,按住腰上的剑,“要不,我先带几个弟子去搜索一下?!”
侍卫们搜查再认真,也不一定会发现隐藏的机关。
可墨九和墨家弟子不同,他们熟悉,会有本能的灵敏度。
“这……”萧乾对于她亲自行动,似乎有些犹豫。他心疼她昨日才从千里迢迢的兴隆山赶回来,本就疲惫需要休息,可是对于八卦墓的寻找,确实也只有墨九最为专业。
沉吟片刻,他点点头,“也好,我与你一起。”
墨九微微一愕,笑开了,“这个时候,你不是应该很忙?”
萧乾抬手抚一下她的头,唇角一勾,“再忙也不如陪媳妇重要。再有,如果做皇帝都不得自由,那我还做什么皇帝?”
“……”
“阿九不是说过,所有的努力,就为了一个可以说不的权力?老子就不!”
“哈哈哈。”墨九被他学来的她的腔调给逗笑了,压抑许久的心情突然间得到释放,紧绷的身子放松了,笑眯眯地一把将手插入他的胳膊弯里,笑眯眯地道:“行行行,老子不,老娘也不。咱们就什么都不干,就乐四处转转谁管得了?”
“极是!”
“万一转着转着,就转出一个八卦墓呢?”
萧乾眉梢轻扬着,宠溺地刮了刮她的鼻子。
“女王金口玉言,八卦墓敢不出现?”
噗一声,墨九笑容绽放更大。那种被人尊重,被萧乾当宝一样对待的感觉,让她什么疲惫都没有了。
两个人说说笑笑出了大殿,见着门外几个侍卫,方才正经了脸色。
接下来,萧乾陪着她,领着一群侍卫和墨家弟子骑马在宫中四处行走。
然而,这座皇宫实在太大,要搜索起来并不那么容易。
整整找了三天,没有半点发现,墨九就有些烦躁了。
就目前的情况来看,怎么也不像下方有墓地的样子。
而且,一个皇宫怎么会建在墓地之上,那多不吉利啊?除非看风水的家伙想全家死透了,才敢冒这样的风险欺骗皇帝。
“也许我们被骗了。”她叹气。
“嗯。”萧乾认可,“真在临安,她又何苦说?”
“是啊!我那个姐姐啊,心思可不简单呢。骗骗墨妄的信任,太容易了。”
实际上,墨九并没有完全相信方姬然当初说的那些话。这几年来,她也从来没有放弃过寻找八卦墓剩下的乾坤二墓。只不过,由于一直没有什么发现,她才慢慢地开始有些相信了——八卦墓真的在临安,就在临安皇宫之下。
可……皇宫如果没有。乾坤二墓还有宋熹那一群人,到底去了哪里?
搓了搓额头,她脑子有些晕。
“再找找吧,总会找到的——”
连续几天,他们的搜查还在继续。可到了晚上,墨九都睡得不踏实。
一来,初入皇城,这里气氛怪异,并不适合安然入睡。
二来,八卦墓和宋熹一群人,始终没有消息,她悬着的心也落不下。
就这样又过了两天,雪停了,晚上的皇宫静悄悄的,悄悄比前两日安静了一下。
墨九实在困了,吃过晚膳,匆匆洗漱一下,倒床就睡。
这好不容易刚刚入睡,就被玫儿的声音惊醒。
“姑娘,快起来!”
朦胧中,墨九惊喜,警觉地从榻上坐起,“怎么了?”
玫儿哇的一声大叫,冲过来,飞快为她套衣服。
“外头好像起火了。”
“咱们这里?”
“不是!”玫儿说话语速飞快,“但怕被火殃及,咱们还是不要睡了。”
“嗯”一声,墨九并不多言,配合着玫儿。
起火在宫中可不是小事,都是木质结构的房子,烧起来可不得了。
墨九匆匆忙忙套上靴子,冲在玫儿前面,奔出了房。
起火的地方是冷宫的方向,火势蹿得很快,待她们赶到时,已染红了半边天。
一群群宫女、太监、侍卫,拎着水桶来来去去,正在以水扑火。
墨九站在人群外面,视线在熙熙攘攘的嘈杂人群中搜索了一下,没有发现萧乾的人,眉头皱了皱,抓住一个宫女就问。
“怎么会突然起火?”
“奴婢也不知。”宫女看她黑着脸的样子,吓得直哆嗦,“奴婢看见的时候,已经燃,燃起来了……”
墨九打量她一眼,松开了她,领着玫儿走近了起火宫殿,慢慢绕向东边。
那里有一扇窗子大开着,火势还没有燃到这里来。
这样冷的天,为什么窗户会大开?
而且,宋熹的冷宫常年无人居住,一直空闲着,前日她过来看时,门窗都锁得极严。
灭火的人,不可能先去开窗吧?
慢慢的,她迈着步子走向那扇窗户……
玫儿吓了一跳,一把扯住她的衣袖,“姑娘,你要做什么?”
墨九被她的叫声给骇了一下。
回头,她冲玫儿翻个白眼,拍拍她的手。
“没事,我就看看。”
“你别过去——”
“安啦!放心,我是那么不靠谱的人?”
墨九不理会她,扯开她的手径直走向窗户。
熊熊燃烧的烈火,将这个空间照得透亮,借着火光,墨九轻易就发现了窗台上留下的一个脚印。
脚印很纤细,像一只女人的脚——却不是小脚。
她眉头拧了一下,用手指比划了一下脚印的长度,突然一怔,目光定定望向了脚印上带出的泥。
前几天临安一直下雪,路边都是潮湿的,留下脚步不奇怪。
可这样的泥土……
墨九双眼猛地瞪大,就像发现了一片新大陆似的。
“我知道了,我终于知道了……”
喃喃着,她沉浸在自己的思考中,面露惊喜地转过头来。
也就在这一刻,一根燃烧着火焰的横梁,从上而下坍塌下来。
“姑娘!”玫儿大喊,魂都吓掉了!
墨九刚才太过专注想事情,等发现危险的时候,已经来不及躲开。
她心里一窒,只凭着本能往前面跑,可人还没有站稳,只觉一股夹着冷风的阴影从侧面扑来,一股子幽香与中草药的味儿,伴着男人急促的气息与心跳落入她的耳朵,“阿九——”
接着,咚地一响。
横梁重重落地,她却被那人带离到两丈开外。
“你个小祸害,可吓死我了!”
墨九完全不知道萧乾是什么时候来的,可他又救了她一次却是事实。
“六郎!”她松口气,抿唇笑着,仰头看他,黑幽幽的双目晶亮而俏皮,“我有一个好消息要告诉你,也有一个坏消息要告诉你,你想要先听哪一个?”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