窦陶走在前面,跟在身后的人衣衫褴褛却收拾的干净爽洁,抬头看了一眼四周,没有侍卫也没有随从,脚下是一条通往皇宫深处的甬道,但男人闲庭信步,像是对这里的一切都轻车熟路,唯一让其诧异的是正在前面带路的窦陶。
“你何时回宫?”
“老奴昨日回的宫。”窦陶停下脚步,在那人面前神色恭谦。
“听闻你死于火患?”
“老奴侥幸生还。”
那人若有所思:“何必还要回来。”
“太后说老奴终是离不开大明宫。”窦陶微微抬头,神色中透出一丝惋惜,“你离开皇宫也有四年了吧,老奴倒是羡慕的紧,一直没有明白为什么那么多人绞尽脑汁想要进来,太后说这里是炼狱,老奴细想太后说的一点都没错。”
“既然是炼狱,为何她没想过离开。”
“太后在这里能进退自如,游刃有余,可不是每个人都能像太后这般。”窦陶意味深长道,“老奴见过太多玩火自焚者,本该引以为戒,可最终还是难逃其中。”
那人转头看向身后幽深紧闭的宫门:“我还能出去吗?”
窦陶答非所问,幽幽道:“来这里的人都这样,没来之前千方百计想进来,等来了之后,又千方百计想出去。”
那人不语,跟着窦陶一路向北,过了承天门便见到那座巍峨壮观的东宫,那人眉目间泛起感慨,对这里的一切更是再熟悉不过,因为在四年前他正是这座宫殿的主人。
那时所有人还称自己为殿下,回想四年前的意气风发,再想想现在的遭遇处境,宛若南柯一梦不堪回首,再偏头眺望不远处的含元殿,原以为自己用不了多久便可登九五之位,东宫距离含元殿不过数百步,可自己走了这么多年,却距离含元殿越来越远。
窦陶推开殿门,那人的思绪戛然而止,目光透进殿中便见到不施粉黛一身素衣的武则天,东宫已多年没有主人,荒废太久让这里的陈设蒙上一层令人不适的阴霾,照进殿中的阳光和武则天脸色慈爱的笑意,反让站在殿门口的人惴惴不安。
殿中摆放桌椅,桌上摆满菜肴,并非珍馐百味品相也不精致,那人一看竟全是自己喜欢的菜品。
“罪臣李贤参见太后。”
“这里没有外人,这声太后本宫听的生分,贤儿还是叫声阿娘吧。”武则天亲自为李贤斟了一杯酒,“今日是贤儿生辰,为娘亲自做了这桌菜为贤儿庆生,都是你自幼最爱吃的。”
“君臣有别,长幼有序,罪臣早被太后废为庶人,又岂配太后纡尊降贵赐宴。”
武则天一愣,斟酒的手微微抖动,眼神透出莫名的哀凉,明明是自己怀胎十月所生骨肉,非但从李贤言语中听不出半分母慈子孝之言,一开口便拒人千里形同陌路。
“今日你我母子相聚只谈家事。”武则天强颜欢笑。
“家国,家国,无国何以为家,这是太后曾经教导罪臣的,太后心中只有国,从来都没有家。”李贤咄咄逼人。
“你还在责怪为娘。”武则天叹息一声。
“罪臣不敢。”李贤冷傲。
武则天突然发现自己很悲凉,世人眼中只手遮天的太后,却要不来承欢膝下的天伦之乐,亲手做的酒菜连自己骨肉都不敢动筷。
“贤儿既然不愿谈家事,那娘就和你谈谈国事。”武则天伸手拉这李贤衣袖示意他坐下,武则天现在不像权倾天下之人,更像一位溺爱的慈母,“贤儿心中有什么不平,今日你我母子可开诚布公。”
“母子?”李贤不屑一顾,冷笑道,“罪臣怕是没这福分,能与太后有母子之缘。”
“贤儿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
“当年先帝欲立罪臣为太子,太后就诸多阻挠,曾向先帝直言,论仁不及李显,论相难比李旦,太后眼中罪臣向来一无是处,比不得两位皇弟在太后心中分量,若真是母子,罪臣倒是要敢问太后一句,罪臣到底做错了什么,才能令太后如此厚此薄彼?”
武则天无言以对,自斟自饮。
“怎么?太后答不上来?还是说罪臣一语中的,太后对罪臣本来就有根深蒂固的成见,先帝英名力排众议册立罪臣为太子,罪臣在位那些年政务公允,尽心监国,对太后更是孝恭百倍,可结果呢?结果是太后派人送《少阳政范》和《孝子传》,还亲笔书信斥责罪臣不懂为人子,为太子。”李贤愤愤不平道,“罪臣不敢有半点抱怨,一直三省吾身望能得太后欢心,可直到最后才明白,罪臣做什么在太后眼中都是错,最大的错就是罪臣不该当太子,更不该觊觎李唐帝位,为什么?罪臣既然是太后骨血,太后为什么不能对罪臣一视同仁?”
武则天长叹一声:“娘是为了贤儿好。”
“为罪臣好?”李贤放肆大笑,笑声中多是不甘和怨恨,“虎毒尚不食子,太后为废罪臣太子之名,不惜派人栽赃嫁祸罪臣谋逆造反,让罪臣含冤莫白,这就是太后所谓的好?”
武则天端起酒杯,停顿了一下,仰头满饮:“不错,是娘派人诬陷的贤儿,在东宫被搜查出来的甲胄和兵器也是娘命窦陶事先藏匿好的。”
“太后全凭个人好恶就毁罪臣前程,罪臣不敢奢望有太后这样的娘,也不敢有,自始至终罪臣都不知道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才能让太后如此厌恶嫌弃,既然太后不念母子之前,那罪臣也只能当没有太后这个娘。”李贤义愤填膺道,“罪臣昨日获悉裴炎等人起兵逼宫败露,涉事者皆被当场屠戮,罪臣就直言相告,逼宫之事罪臣也有参与,太后既然诬陷罪臣谋反,那罪臣就把这个罪名给坐实了。”
“裴炎许你什么?”武则天波澜不惊。
“功成之后尊罪臣为帝。”李贤直言不讳。
“前提是要赐死娘。”武则天满眼悲怆看向李贤,“就是说,你为了登帝位不惜杀母?”
李贤一怔,脸色傲色透出一丝愧疚,但很快又消失的无影无踪:“太后何尝不是处心积虑要罪臣的性命。”
武则天闭目长叹一声,偏头看向窦陶,痛心疾首道:“你听见了吧,这就是本宫怀胎十月所生的骨肉说出来的话。”
“潞王可知谋反是十恶之罪违者当诛,当年老奴的确诬陷过潞王。”窦陶还是按李贤以前的封号尊称,“潞王可有曾想过,谋反这么大的罪,为什么潞王只是被废为庶人却没有继续深究?”
“是太后不想落一个杀子的恶名。”李贤冷笑一声。
“潞王膝下有三子,老奴已经很久没见到三位皇嗣,不知道他们可还安好?”窦陶话锋一转,心平气和问道。
听到窦陶提及子嗣,李贤顿时惊慌,言辞闪烁道:“不劳你费心。”
“潞王在潜邸时太医诊治出潞王有隐疾,因事关重大太医密奏太后,称潞王肾阴亏虚、肾阳不足导致肝气郁滞,寒凝肝脉,以潞王的病灶难有子嗣。”窦陶不卑不亢道,“老奴斗胆问一句,既然潞王不能育子,那膝下的三子又是谁的?”
“无的放矢!”
“娘早就派人查过,那三子根本就不是你的骨肉。”武则天放下手中酒杯。
“太后指鹿为马说罪臣谋反,也不差再多给罪臣加一条罪状,太后说是便就是。”李贤不屑一顾。
“贤儿圈养男宠,有断袖之癖,龙阳之好,这也是娘的强加之罪?”武则天直视李贤,痛心疾首道,“为了掩饰你偷偷寻婴儿称其为子嗣,你此举是在祸乱李唐社稷,先帝欲要立你为太子,娘确有阻挠,但又不能向先帝说明真相,假若先帝得知贤儿所作所为定会赐死,娘不想见你有难,所以千方百计希望你能置身事外,可你终究是当了太子,接下来就要继承帝位,等你百年之后,这帝位你准备传给谁?难不成你要让李唐江山旁落他人之手?娘万般无奈只能废你太子之位,我是你娘,但我也是大唐的太后,你伤风败俗娘可以视而不见,但若你要祸乱社稷,娘就不能坐视不理!”
“老奴先去告诉过潞王,能从大明宫全身而退是福,太后虽废了潞王太子之位,却保全了潞王性命和名望,太后用心良苦可潞王不但不知感激反而欲要弑母夺位。”窦陶语重心长道。
“贪狼吞龙……这是裴炎给你吃的定心丸吧,你不是贪狼,你也吞不了龙,裴炎之所以选你,就是因为早就知道你的秘密,裴炎不说是留下了日后弑君的理由,你早晚会死在他手中。”
“不可能!”李贤方寸大乱,“裴相忠君为国,绝非是狼子野心之辈。”
“裴炎都招了,本宫甚至都没有严刑逼供,他远比你要通透,知道大势已去便和盘托出,你自始至终不过是他利用的棋子而已。”武则天一脸哀色道,“裴炎到最后宁可一死都不肯说出你,不是他忠于你,而是裴炎知道,你是娘的软肋,娘处心积虑想护你安平,可他却将你推到万劫不复的境地,裴炎先后毁掉娘的两子,没有什么比这个更令娘痛不欲生。”
李贤嘴唇抽搐一下,再无之前冷傲,见武则天句句肺腑,顿时懊悔不已一桩跪地。
武则天站起身,慢慢走到李贤面前,抬起的手中多了一把寒光逼人的匕首,李贤一惊,还未反应过来,武则天已将匕首塞到了他手中。
李贤战战兢兢,握住匕首的手抖的厉害,武则天一把抓起李贤刺刃的手,将刀刃抵在自己颈脖上。
“你既然那么想登帝位,甚至不惜弑母,那娘今日就成全你,贤儿只需杀了娘,便可得偿所愿。”
武则天面无惧色,甚至将颈脖主动迎上刀刃,持刀的李贤见状顿时大惊失色。
“动手!”武则天面色一沉,厉声道。
李贤一惊,手中匕首掉落在地,诚惶诚恐请罪:“儿臣未能体恤太后一片苦心,受奸臣挑拨铸成大错,还请太后责罚。”
“成大事者该杀伐果断,你连刀都拿不稳还如何能坐稳江山。”武则天直起身,失望的叹息一声,“娘这次怕是不难在袒护贤儿了。”
“罪臣请罪流放边陲,至死不返京城。”
“你弑母夺权,娘不怪你,可你竟派人刺杀显儿,倘若此次你真胜了,想必旦儿也会死于你手,为了帝位你可不顾母子之前,弃手足之谊,你早就丧心病狂,为娘不能放你走,裴炎虽败,可天底下不知还有多少裴炎,这些逆臣贼子同样会以你为旗帜来祸乱社稷。”武则天转身慢慢走向殿门,“为娘这次怕是要对不住贤儿了。”
武则天转身的那刻,窦陶手中多了一条白绫,李贤看见后,再细想武则天所言,顿时明白一切。
“娘……”
“这声娘,贤儿叫的太晚了。”
武则天潸然泪下,身后传来挣扎的声音,从口中发出的持续呻吟以及桌椅被踢翻,碗筷碎裂等音交织在一起,武则天闭目潸然泪下,身后的声响越来越微弱,直至太极宫又恢复了一片死寂。
“本宫准备了两条白绫,另一条是留给你的。”武则天没有回头,好似这里已经没有什么值得眷恋,“当年那把火并非本宫所放,你不顾主仆之情,但本宫没有忘,本宫赐你乾陵陪葬。”
“老奴谢恩!”
武则天缓缓走出太极宫,身后的殿门徐徐关闭,一队侍卫手持火把前来,武则天沉默了少许后微微点头,侍卫用火把点燃太极宫,片刻功夫武则天身后已是一片火海。
火光照亮了高不可攀是城墙,武则天仰头眺望,再一次,再一次她将宫闱之中见不得光的事隔绝在了城墙之中。
上官婉儿疾步走到武则天身前,双手恭敬送上一封密奏,武则天打开看了一眼,凝重的神色有了少许轻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