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八遂门牙要笑豁了:“你的脸怎么……黑得跟后脑勺一样……”
周烬干瞪了他半晌,良久忽然松了口气,脑袋一歪,扑通倒在魔尊大腿上起不来了。
徐八遂大呼小叫,观察了一会,发现这废物点心昏睡过去了。
也是,被赶出结界庇护,在荒服上流浪了一整夜,没死已是万幸了。
徐八遂从芥子空间里找出那仙界捡来的热乎乎被子,跟裹小脚似的把周烬裹起来,给他拍了几个暖诀,随即把这个蚕蛹端端正正地搬到地上。
徐八遂凝神看了他一会,感慨万分:“真脏啊。”
蚕蛹委屈地拱成一个球。
不过没死就好。徐八遂庆幸着,摊开手看十指的寒铁指环,齐整如故。
十年前魔界浩劫降临,爹娘呜呼殉职,徐八遂生了场大病,醒来后灵核从此暴虐异常。指环是小叔搜罗来给他的,取自陨铁所铸,修为每上一层就多戴一个,耳钉是最后一道枷锁。一整套下来不为别的,戴上便是为了封好心口那颗强悍得离谱的灵核,摘下指环则灵力爆涨。
这枷锁从十年前便开始戴上,小时候控制得不适当,动辄就把自己点燃了。自己烧自己的滋味很奇特,体表不会受伤,苦楚全在心口灵核和灵脉里。魔界浊气逆行,徐八遂修炼过程中虽然进益神速但经常出毛病,磨了六年才习惯了它的强悍和暴虐。后头四年便逐渐减少了这种起火的意外,但一次比一次危险。
正思考着人生,南柯阁的门吱呀打开,泽厚迈进来,逆光之下满肩阴影。
徐八遂弹指给那蚕蛹设了个沉睡魔咒,确保那厮沉睡入梦。
他先问外头:“今天陨石雨严重不?”
“尚可,结界很牢固,以防万一,低等魔修也全去避难了。”
徐八遂点了点头,按住蠢蠢欲动的中指:“瞎子,是你帮我稳下来的?”
“一半一半吧。”泽厚来到寒玉床前,南柯阁没张正常椅子,他干脆一屁股坐在了蚕蛹上,拍了拍那倒霉的人形椅说:“关键在于他。这人很特殊,非常特殊,只要他触碰你,你身上的烈火就自行熄灭。这回暴走亏了他,我们很快就将你安抚下来了。”
“周白渊还有这等功能?”徐八遂惊愕,随即故作严肃地拍拍床板,一本正经地插科打诨:“喂你快起来,别把他压死了。”
泽厚稳如老狗,安静地凝望了他许久。徐八遂从来没有被他用这种眼神注视过,拍着手背嫌弃起来:“你有话直说,别这么诡异地看着人,我鸡皮疙瘩掉一地了。”
泽厚沉默了许久:“小珂,你要瞒着我到什么时候?”
徐八遂涌起一股不详的预感,想了想坦诚了:“果然,被你发现了。”
泽厚竖起耳朵。
“没错,那天厨房里的碗不是我打破的,而是你屁股底下那个——”
泽厚差点平地摔,气急败坏的声音都高了一度:“谁管这种狗屁倒灶的破事!”
徐八遂讶然:“那你在追问什么?”
泽厚气得不行,抬起缠满绷带的右手用力地拍向心口的位置,发出钝痛的沉闷声:“你隐瞒着,你没有心的事。”
徐八遂耳边的声音远了,怔了一瞬回过神来,自若地笑了起来:“你当了我九年的哥,今天才知道我没心没肺吗?不会吧不会吧。”
泽厚捕捉到了他一瞬即逝的失神,当即心凉了半载:“原来是真的……”
徐八遂干笑着思忖,又听见他不稳的声音:“我初见你时,你还是个哭得冒鼻涕泡的三寸丁,我第一眼注意到你眉心没有心魔印,还以为天才的入道自然与其他人不同……”
泽厚那只右手发起抖来,无知无觉地抓了把头发,一夕之间沧桑成了个老父亲:“为什么不告诉我你没有心的事?”
徐八遂脑子嗡了一阵,思绪缓慢平复:“是不是微城瞎几把算的?让他过来,我一块解释。”
泽厚当即画阵叫人,微城很快到了南柯阁门口,泽厚便起身去开门。这冰窟寝宫的结界设得严密,整个魔界够修为开门进来的目前只五人,余者得用高级法宝。
趁着人走,徐八遂下地把那倒霉的蚕蛹拖了出来,掏出芥子空间把脏兮兮的小黑花塞进去了。
门一开,微城抱着那只橘猫踏进来,哑着嗓子叫了一声哥。
“好弟弟。”徐八遂刺了他一声,盘腿坐好伸手招那橘猫:“橘猪,来我这,别冻着。”
那两人神行到寒玉床前,和徐八遂一起坐地上。橘猫跳进他怀里一屁股墩好了,抓他的恶鬼袍,拿圆滚滚的脑袋蹭他肚子。
徐八遂摸着乖巧的橘猪,开口先责备弟弟:“微城,不是我说重话,你什么修为自己最清楚,眼睛也只一双,瞎了就没有了。我确实有事瞒着大家,但也不是存心故意的,只是觉得没必要告知,如果你想知道什么秘密直接来问即可,耗费眼睛值得吗?啊?”
微城低头:“对不起。”
徐八遂看他一副“我错了下次还敢”的样子就来气:“还有,周白渊被推出结界是不是你干的?你折腾个倒霉蛋干什么?有我就够了——”
微城垂首,泽厚打断他:“先说你自己的。”
徐八遂顿了会,习惯性地敲起指间的指环,思来想去也不知道怎么组织语言好。
“对,我天生无心。”
其余两人脸上瞬间现出灰败来。
“你们脸色何必这么难看。”徐八遂抠了抠脚,“对,无心听着是很奇怪,又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所以我谁也没想告知。这事只我爹娘、小叔知道,他们也没有敲锣打鼓地宣告‘大家快来看啊我这崽没有心也活蹦乱跳而且叼得不行哦’。而且,我再不靠谱……”
他扯了扯恶鬼袍:“现在也穿着这件不得了的袍子。要是让人知道这一届魔尊是个无心的,麻烦也忒多了。”
泽厚喃喃:“所以你从小身体不好,动不动就容易走火入魔。”
“只是走火,入不入魔就不知道了,毕竟无心。”徐八遂摸了摸自己的眉心,“自记事起,爹娘就帮我以灵核代心,一颗灵核同时维持生命机能和运转灵力,自然身体就不好。我也不知道这样算怎么个说法,虽然和其他人不太一样,但我也稳稳当当地活到今日。”
稳当二字能糊弄外人,泽厚和微城却只觉更加难受。两个都是人精,一瞬间想通了诸多异样和蹊跷的事。
无心的小魔尊大名一字珂,上代魔尊徐惑取的;小名八遂,上代魔尊夫人所拟。一个应了生之艰辛,一个应了生之期盼,如今一想有什么不明白的?
再说魔界各处儿戏的取名,那都是十年前小徐珂继位成魔尊时,为应改朝换代瞎取的,哪里知道定完名字就不能再改了。知道规矩后,小魔尊叫苦不迭,各处都儿戏地定了个“不死”的后缀,就很土,很智障。唯一庆幸的就是没把大殿取为“八卦不死殿”,好歹没糟践完逼格。为了警戒自己,他还把新来的四个护法搞了个傻不拉几的序号代称——当然这也很土,很智障。
说到底,那些到处加个“不死”的地名,终究是小家伙害怕看不到明天太阳的心理……对了,他没心。
泽厚更加难受,他真心实意想当小魔尊的大哥,也并非一开始就想当个不靠谱的哥哥。他只是在一旁观摩着,认定小魔尊是历代难得一遇的天才,但意志跟不上能力,于是想把小家伙爱依靠他人的坏习惯磨掉,让他独当一面,让他以一己之力服众……然而如今细数,他也不敢细想小徐珂成长期间的孤立无援。
微城则陷入了更深的颓败。如哥哥所说,他确实太弱,付不够代价去算清他的命数,只能摸索着推算一个大致的□□。岂料这一个命运的线头就让他措手不及,丢盔弃甲,全然不知如何规避,遑论改命。
徐八遂看着一兄一弟仿佛沧桑成个老头样,顿觉恨铁不成钢,抠过脚的手啪啪拍了两人的脑瓜子:“你们都在瞎琢磨些什么?我是死了吗还是半截入土了,要不要这么晦气。”
他张口就拿了个现成的楷模灌鸡汤:“打个例子举个比方,人周白渊够倒霉了吧?爹娘蹬腿没人管,小小年纪中了冰咒还被挖了灵核,师父师兄再牛逼也没人能罩,还不是一麻袋就被老瞎子扛了来给我踹肩窝,昨晚还被你个小兔崽子推进荒服……”
越说越觉得那家伙是真他妈倒霉。
“……他现在不也还是好好的吗?”徐八遂干咳两声,想起小黑花秃了的睫毛,乐了。
“我堂堂一个魔界头头,亲朋好友熙熙攘攘,我还能混得比他差?”
*
周烬感觉睡了很长的一觉。
这回他做的梦很清晰,细节具体,确切到让他想逃避。
灵核被挖后,他转战沧澜派的藏书阁,翻阅了无数有的没的,正派技法,旁门左道,甚至还有许多八卦。
关于掌门夫人并非病逝而是冻死的传闻最早引起了他的警惕。周烬缺失过一段记忆,伴随着模糊的高空悬挂和冰寒彻骨的惧痛,这根刺连同每月发作的冰锥之苦熬了他十年。
周烬找了数之不尽的材料,连同模糊不清的记忆做了一个猜想。
他猜着,身上这个冰咒的最初寄宿者……是他堂哥周冥。
周烬想,这个阴暗的念头,就当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罢。
反正自我沦为废人,我也不知该以怎样的面目去面对新的天之骄子,门派栋梁,复兴之光。
就当是我对自己无能的迁怒,怨憎。
但这回梦境清清楚楚地回放了他被抹去的记忆。
周烬看见幼小的自己被无数蛛丝缠绕在空中,作为血脉相近者引渡走堂哥的冰咒。
一共八十一次引渡。一次比一次危险,故而被悬吊得更高,蛛丝越来越密集,直到最后一次仪式,令其所有奔流不息的冰流注入他身躯。
周烬疼得无处诉说,梦境又回放了他七岁时的噩梦。
他还记得那夜是十四,沧澜派深夜敲满所有警钟,被抹记忆的他和周冥还是兄友弟恭,趴在同一扇窗户前偷看门派的乱象。
而后深夜,掌门亲自过来,将他们两个孩童带到了空无一人的卫道台上。不远处,一个漆黑的影子恍如死神,对着他们说:“我需要一颗灵核。你们谁愿意让我挖走?”
小周烬疑心耳朵出了问题,堂哥已经本能地退后了:“挖、挖走?”
“是。”死神无喜无悲,指着他们对掌门说:“二择一。”
那时周烬什么都不懂,直到掌门将他轻轻往前一推。
眉心刻心魔印的死神手持神剑,一寸寸自光明中而来,没入他心口,剜走了光芒万丈的灵核。
他不觉得疼,只是在灵核离体的刹那,此身成了任冰咒主宰的烂泥。
失去灵核的第二天,十五满月,曾经受尽瞩目期待的光明成了一把冰咒啃噬下的灰烬。
“为何不复仇。”
过往碎裂成千万片置人于死地的镜片,罪渊下封印一千年的魔头冷冷地嘲讽他。
“为何不入魔。”
周烬在梦中喘息,鲜血淋漓地呜咽。
“来啊周白渊。和我签订契约,我给你讨回公道的力量,我帮你赢得身前生后名,我替你剔除海镜冰锥,我给你至高无上的权力和自由。”
“我赐予你践踏众生的资格,只要你——”
魔头的传销还没说完,忽然就吱的一声卡掉了。
周烬猛烈地感到耳朵很疼,随后就是一个差点把耳膜震碎的,既讨厌又动听的声音。
“废——物——睡什么睡,起来嗨。”
周烬抓住这一根蜘蛛丝从梦境的深渊里攀爬出来,睁开双眼,看见了毫无形象的掏耳朵的魔尊。
他眉心白皙没有心魔印,心口的灵核绽放着强大而柔和的光芒。
魔尊又抬腿踩他:“睡得跟头猪一样。”
周烬放松了身体任他踩,这样两人都舒服。
魔尊飞扬跋扈:“实话告诉你,其实把你推出结界的人是本座吩咐的,我自个想耍你两把来着,只是翻车了。来吧,快生气,你想骂什么鸟?”
周烬凝望着他,一时之间什么气都发不起来。不知他话语里的真假,然喷在心头的热血真实地凝固于衣襟。
最根本的是他偏心。
今夕与去岁,南柯与沧澜。
“哑巴吗你?怎么又不说话?”
周烬捉住肩上乱晃的脚腕,说:“魔尊,我想告诉你一件事。”
“哟吼?”
“你眉间没有魔印,我很高兴。”
这样我就可以把你和挖我灵核的魔修分开。
这样我就可以更纯粹地羡慕你的强大。
更纯粹地……渴望你。
徐八遂看着周烬那脏兮兮的笑,忽然萌生出一种奇异的触动。
他收回脚,蹲到周烬面前,把他的秘密告诉了这世上的第三个也是最后一个人:“周白渊,我也告诉你一件事,一个秘密。”
“我没有心。”
而周烬没有任何意外,没有任何敷衍,认真地对他说:“那么,我替魔尊保守这个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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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叽:我没有心哦。
七崽:知道知道,我一看就知道了。
八叽:……你知道个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