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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魏绎从太学院出来,海棠暗香盈袖。
  绕棠棣门走,离皇宫还有一段路。魏绎坐在轿子里掀帘,往后边打量那费力抬轿的人,过了半晌,他让轿子停了下来。
  “都没吃饱饭?把朕脑袋都晃疼了。”他嘴上是撒气,但不烦躁。
  队伍中的太监忙齐刷刷全都跪了下来,林荆璞站在后头,也跟着缓缓跪下了身。
  轿子没抬稳,这过错主要在他。
  魏绎挑眉看他吃力又拘谨的模样,低声一笑,合上扇子指他:“你上来陪朕坐坐。”
  林荆璞抬眸一顿,便立刻有跟队的太监替了他的位置。他此时扮得是太监,只得听从皇帝的话,于是撑地起来,掀开轿帘坐了进去。
  轿子里挤。
  林荆璞体弱,肩膀吃了轿子的力,现下半只手臂都跟着酸痛。
  魏绎一把抓过了他的领子,意欲掀开他的肩:“来给朕瞧瞧。”
  林荆璞皱眉,推开了他的手,半分嘲半分嗔:“既心疼,一开始还让我抬什么轿?”
  “朕不心疼。”魏绎脸上确无担忧之色。
  他就是想看看林荆璞身上的压痕。
  林荆璞瞥见魏绎眼底那丝的欲,便也了然,正色一笑:“以权谋私。人压不住我,就拿轿子压,魏绎,你也就这点出息。”
  魏绎把帘子都拉严实了,嗓子里压着气音:“朕没出息,你昨夜在寝宫以色撩拨朕,便是出息。”
  窃窃私语,轿子外的人听不见,只能听得一阵窸窸窣窣。
  “有能耐便别上钩。今日又是在费什么心机,连个膀子你都要贪。”林荆璞的笑意轻蔑。
  轿子一晃,两人鼻尖几乎是挨在了一起,轿子内海棠的香气氤氲,暧昧中尽是着挑衅。
  林荆璞被轿子压过那只肩有意无意地蹭到了魏绎的胸口。魏绎目光往下,胸上仿佛是被他的肩活生生剜走了一块肉,犹如隔靴搔痒,越来越难耐了。
  “林荆璞。”他冰冷地念着他的名字,却情不自禁顶住了他。
  林荆璞没挪动,就那样若无其事地受着,说:“我出宫来为你办事,你也无须这样报答,免得失了身份。”
  “你我都是做皇帝的,门当户对。”魏绎说。
  林荆璞被逗笑了,明眸皓齿。
  魏绎望着他,话锋一转:“不想这么多年了,安知振还真是个养不熟的白眼狼,他对前朝不忠,对新朝也未必忠心。”
  “其实他的忠心还是有几分的,天底下并非只有烈士勇士才叫忠,怯懦之人也有忠心。安知振的胆子但凡要再大一些,如今也就没安保庆什么事。”林荆璞又皱起眉说:“他们父子恐怕不和已久。”
  魏绎:“你是担忧,安保庆会从中阻拦此事。”
  “阻拦是一定,他是燕鸿的心腹,自然不想让博学科顺利举行。可父亲既教不好儿子,他这当儿子的,也未必就能拦得住父亲。”
  林荆璞心有定数,又瞥了眼身下那物,笑道:“还堵着呢?”
  魏绎不脸红,去咬他的耳:“有人不让朕泄啊。”
  “谁不给你泄?”林荆璞明知故问,低头看了自己这身行头,又笑意盎然起来:“怪不得内府先前会起势,原来你真好这一口。”
  魏绎磨牙,一把抓过他的手背,要扯到下面去:“给朕装。朕反正不嫌丢人。”
  林荆璞为难地咳了两声,临时有些慌了,急着想抽回手。可魏绎力道大,下手又狠,恨不得是要将他整个人都往那一处拽。
  就在这时,轿子落地了。
  郭赛掀了帘,探进头来:“皇上,到衍庆殿了……”
  -
  傍晚,朝廷的奏令就已发下到了安府,让安知振担任此次博学科主考官,与礼部协同办理。
  安知振领旨谢恩,见天色不早了,又嗅了嗅身上的馊味,便吩咐府里下人:“打桶热水,过会儿我要沐浴。”
  “是,老爷。”
  他忘性大,想了一会儿,又说:“记着这两天抽空将柜里那些陈衣都拿出来熏熏香,过几日我去会见考生时,也是要穿的。”
  “是。”
  安知振将圣旨小心翼翼地收好,只听得府外一声冲天马嘶,安保庆便风风火火迈进了府门。
  不及侍妾给安保庆摘去氅帽,他径直走到了安知振面前,瞥见了他手里的那份圣旨,冷嘲了一声:“哟,咱家老爷子接了圣旨,这是要准备出山了?”
  安知振鼻尖一嗤,懒得理会他,听下人说洗澡水已打好,便准备要去沐浴。
  安保庆一把夺过了那份圣旨,上下瞄了一眼,“你那些韵部的类书都编完了么,就有这闲工夫去插手科考的事?主考官可不是那么好当的,一大把年纪了,到时候可别给儿孙添麻烦。”
  安知振胡子一蹬,闷哼道:“就是添了麻烦,也不会算在你头上。”
  安保庆打量了他一会儿,忽问:“老头,你是不是见过林荆璞了?”
  安知振一顿,捋胡子道:“不曾见过。”
  “没见过林荆璞,你便轻易接了如此重的差事?你在太学院半死不活地待了七年,除了编书攥稿,连教那些学生都是得过且过。若不是林荆璞开口,你又怎会去掺和这风口浪尖上的事?”
  安保庆毫不客气地将刑部审问犯人的那一套,安在了自家亲爹身上,揣度逼供,势要问出个究竟。
  安知振甩袖,也与他公事公论,顾不得半点父子情面:“便真是如此,又与你何干?博学科的考试又与刑部搭不上边,要管那也是礼部的事。”
  “与刑部无关?”
  安保庆笑意生冷,戳着自个的胸口,低吼质问:“你儿子这些年可都是在刀口子上舔的富贵!身上的伤全是败林殷余孽所赐,折了多少兵,吃了多少闷亏,我自个儿心里有数。如今你要去当博学科的主考官,自是有读书人买你的帐,可那些来京赶考的,又有多少是真心来为大启谋福祉的。你儿子在外头杀不完、抓不尽的人,你倒好,当个考官就全把人招揽到朝中来了。如今居然还跟我说博学科与刑部无关?再说了,你是我爹!你是要让朝中诸人如何看我?”
  “你爹姓燕!”
  安知振忍无可忍,又用力地咳了两声:“我没你这么不孝的逆子!你可知你手上沾的全是安家昔日兄友的血,你诛的是我的心!孽子!”
  安保庆如今比自己的父亲快高出了一个头,他眼圈蓦的红了,却更显得龇目可怖:“我不孝,也是你不忠在先!你儿子我好歹身心一处,为启臣,杀殷贼!而你堂堂儒圣名声在外,满口忠君,可身心仕两朝!安知振,我瞧不起你。”
  安知振扶着桌角,一口气便要喘不上来:“你……你!你走!”
  边上的丫鬟想要低声规劝:“老爷,放、放的水要凉了……”
  安保庆瞪了丫鬟一眼,将人给吓跑了。
  他偏不肯走,又说道:“改朝换代,兴衰成败,那都是顺应天理。自古以来哪有不败的王朝,只有不死的世家!咱们安家无论在哪朝哪代都能屹立不倒,那才算是真本事,以前咱家仰赖爷爷,仰赖你,如今靠的是我!可你要拿着启朝发的俸禄,去给前朝谋利,天底下没这么便宜的事,这馊主意也只有林荆璞这贼子能想得出来!他林荆璞靠着卖屁股藏在皇帝床上苟且生死,你当他是什么有骨气的好东西?你要认这种人当主子,还不如教廊春坊的小官读书识字!”
  安知振瘫坐无力,望着府苑外暮霭沉沉,觉得多说无益,沉重地叹了一口气:“道不同,不相与谋。你我父子早已恩绝,言止于此吧。”
  安保庆也不再嘶吼,周身寒意凛然:“老头,话我撂在这了,你胆敢去主持博学科的考试,我便让林荆璞死无葬身之地,连皇上都护他不得!”
  惊雷一闪,劈乱空气中的潮湿,雨珠又跳了起来。
  -
  林荆璞如芒刺背,从梦靥中惊醒。他扭头见外头天已大亮,雨了停了,可胸中却发闷得很,他伸手去灌了一杯凉水下肚,才勉强驱散了周身的潮热。
  “早朝的时辰过了吗?”
  郭赛听他醒了,忙进屋应声:“主子,早朝快过了。皇上特意让奴才先回的衍庆殿,安老方才已在朝堂上接了考官印,不日便会着手操办博学科相关事宜,主子且安心。”
  林荆璞颔首,心稍安下,搀着郭赛缓慢下了床榻,穿鞋洗漱。
  洗漱完毕,他看了眼郭赛,问:“自你入衍庆殿以来,魏绎待你如何?”
  郭赛老实巴交:“皇上待我还是不错的。”
  林荆璞微微一笑,柔声与他说:“你倒是良善。换做是别人夹在他与我中间,这日子怕是都不好过。等我与他反目的那一日,你脑袋怕是会第一个保不住,郭赛,你有没有想过那一日,害不害怕?”
  郭赛眼是圆的,看着还是一脸稚气,慢吞吞地说:“死肯定是怕的。可曹将军说,我们这帮人入了启朝皇宫,就是等着能有一天为大殷效力,送出脑袋的那日便是大功圆满了,刘娥是,云裳姐姐是,奴才也是从小跟着哥哥姐姐们学的。只要主子要的,纵然是命,也没什么舍不得。”
  林荆璞顺势摸了摸郭赛的后颈,见他懂事,心底忽生出一阵酸楚,他其实很不喜郭赛这样想。
  同他这般年纪,本该是最无忧无虑的时候。
  由此及彼,他又想到了自己。
  “主子在想什么?”郭赛怕他累着:“要不,再躺下歇会儿。”
  林荆璞轻摇摇头,笑着说:“我是在想,看在你的面上,我是不是得忍让魏绎些,不要让你太难做。”
  说罢,他摸了自己右肩,只轻轻一碰,如同是被千斤重的马车碾过。
  林荆璞不是没吃过苦,可他哪怕流亡在外,都从没做过抬轿子的营生。他肩上单薄得没肉,净是骨头,今日没穿垫肩,又岂止是留下了红痕,肩上的青紫斑驳。
  魏绎心肠狠辣。
  林荆璞想要欲擒故纵,铢积寸累,来稳固彼此间的缔盟。可如此一来反而是激怒了他,使得他逮着机会就折磨自己取乐。
  他也是恨自己太娇气了。
  郭赛见了心疼,“我去给主子拿药。”
  趁上药之际,林荆璞又与他闲聊起来:“夫人是不是今日离京?”
  郭赛一顿,说:“这事奴才还未来得及与主子说明。”
  “嗯?”
  “外面是要奴才传个口信的,说夫人不着急离京了,她想在方便时与主子一叙。”
  林荆璞皱眉,只见魏绎这会儿穿着朝袍,正从殿外走来。郭赛也立马噤声,拿着药转身跪拜行礼:“皇上。”
  ——那磨损了的香肩,到底还是如愿暴露在了魏绎面前。
  魏绎就着朝服在他身旁坐下,眉眼上挑,含情盯着那一处,伸手便向郭赛讨要:“把药给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