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清华在甘将军那里停的时间长,回来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了。
束家门前挂了一盏灯,橘红微光,夜风下轻轻摇动,照亮了他回家时的路。
燕燕就坐在门前台阶上,把手撑着脸,神思涣散地望着黑洞洞的前方。
正是新婚燕尔时,有娇妻等候,合该是多么平常的一件事,可谁知道早上出去的白清华,回来的时候就成了楚禹。
尽管记忆还未恢复,但白清华的心境已经不复从前了。
他看见人欢欢喜喜朝自己扑过来,腻在他怀里撒娇似的,问他怎么这么晚,又问吃过晚饭没锅里还热着饭,心里竟然掀不起一丝涟漪。
还是那样的面孔,那样的眉眼,她笑起来眼弯成了月牙,眼尾尖尖的,还有两个好看的颊涡。
可这样的人,竟然会和贼人勾结,哄骗当今太子,这张如花笑靥之下,究竟藏着怎样一副狠毒的心肠。
燕燕说了半天,见人不但没反应,还这么盯着自己看,冷飕飕的,跟拭雪寒剑一般。
她脸上没了笑影,咽了口唾沫道:“你怎么不说话,还这么...看着我,怪渗人的。”
白清华说没有,调回了视线,“有点事在外耽搁了,不必用饭我不饿。”
他说完,就转身进了屋子。
燕燕原很该问问他是什么事,要不要紧,但见他这么决然转身,一点给她说话的空隙也没有。
她眨了眨眼,有点犯傻,夫君这是,心情不好吗?
她既然已为人妇,夫君心情不好,她很该在旁边温情小意,体贴伺候,这样夫君才会知道,她是个宽柔贤德的娘子。
燕燕去厨房开了灶,做了一碗热气腾腾的葱油面。
束老爹闻着香摸过来,见面一喜道:“我家姑娘就是贴心,知道爹爹饿了,给我送吃的来了。”
燕燕拍掉了他的手,“不是给你的,你要吃自己做,这是给清华的,我瞧他今儿个回来得晚,也没用晚饭,一头扎进了屋内,恐怕是遇上了什么烦心事。”
束老爹朝东屋撇了撇嘴,“哼,那你去吧去吧。”
自打二人成了亲,束老爹也就不怎么挑剔了,如今只盼着两个人感情好,他能早点报上大外孙。
燕燕端了面进来,见白清华手里拿着一卷书,正在灯下看着。
她将面放在人面前,乖顺坐在他旁边,那书册上俨然写着《楚宫传》二字。
这《楚宫传》是写大楚历朝历代皇室的,不过燕燕看来,都是那些史官的溜须拍马,写在正史上的,多半是粉饰太平的官言,她看过一回就觉得没意思,一直是压在最底下的。
白清华找到了当今皇帝那一篇,一行行看了下去。
乾元二年,册梅氏为后。
.....
乾元四年,后诞嫡长子,名‘禹’。
......
乾元十六年,禹册太子。
......
这上面的一桩桩一件件,同今日那甘将军说的,分毫不差。
白清华蓦地合上了书册。
一旁的燕燕等得百般无聊,将面往前推了推,温声道:“夫君,趁热吃两口吧。”
白清华拿起筷子,挑了三两根面丝,却并不入口,将它慢慢绕在筷头上,“表妹曾说,我是被山贼所伤,那表妹是在何时何地救了我,多年未见,我身上又没有引牒,表妹又如何确定,我就是你自幼定亲的表哥?”
燕燕惊得浑身冷汗,她不知道为什么夫君突然问起了这一茬,分明都翻过去了啊。
她怕露了慌张之色,只能囫囵一笑,道:“这事...夫君不是刚醒来时就已经问过了嘛。”
白清华垂眼道:“忘了,想让表妹再说一遍。”
这种事,怎么能忘呢!燕燕当时也是事从权宜,临场编得瞎话并没往心里去,只依稀记了个大概轮廓,如今让她再一五一十地复原当时的话,她是编不出来了。
“这个...这个...”灯下的人看她眼神躲闪,两簇火苗映在他的瞳孔之中,幽幽暗暗,或明或灭,叫人望而生畏。
“好了。”
他放下筷子,走向了屏风后,“也不是什么多要紧的事,表妹一时想不起来就算了,今日劳顿,早些歇息吧。”
那碗热气腾腾的葱油面,就这么在灯下渐渐散了白雾,坨成了一团。
燕燕心神不定,许久不敢进床榻内,心里估摸着是不是他想起了什么。
眼瞧着都成亲了,日子也一天天变好,夫君有了,只要圆了房加把劲,明年指不定孩子也都出来了,可这么好的日子,她真的能有吗?
燕燕合手祈祷着,天上神佛,求求你们了,我束燕燕十八年来,连只猫狗都是善待的,从来不曾做过任何伤天害理的事情,一直谨守本分,乐善好施,拐骗夫君是我为着自己的私心,这一辈子做过的唯一一件不齿之事,往后我定然吃斋念佛,多做善事,只求天上神佛庇佑,别让我这来之不易的幸福消失了。
如此念过几番后,燕燕才吹了灯进去睡觉。
他们一向是白清华睡外面,燕燕睡里面,她摸索着爬上了床,小心翼翼越过了人以后,钻进被子里。
身旁的人气息匀长,想必是已经睡着了。
他们离得那么近,一伸手就能触摸到彼此,可燕燕总觉得,有哪里和从前不大一样了。
她怕,真的很怕,怕夫君有一日会离开自己,怕自己又要孤零零一个人。
燕燕转过身来,轻轻环住了他的腰身。
他的身子微微一动,而后听到他说,“你身上不方便。”
燕燕蹭地一下,脸涨红了,她知道自己来了葵水,其实并没想做什么,只是想抱抱他,可他却误会自己想做什么。
真是又尴尬又羞愤,难道在他眼中,自己就是那么一个,那么一个....那样的人么。
燕燕赌气抽开了手,转过身去。
二人就这么背对着,一觉到天亮。
睡了一觉起来,又什么事都没了,燕燕不是个小肚鸡肠的人,自己跟自己过不去,她心里敞亮着,没那么多弯弯绕绕的心思,昨儿个夜里闹了个尴尬,也并没什么,不过是场误会,再说夫君说的也不错啊,谁叫她之前那么如狼似虎步步紧逼,倒把人给吓怕了。
所以说,凡事还得缓着来,她是姑娘家,合该娇矜些,反正她不信自己这么一个活色生香的姑娘夜夜躺在他身边,他还能无无动于衷了。
她不急,反正劈瓷裂瓦的感觉本来就不好受,来日方长,她就等着夫君主动急。
既这么想,燕燕神清气爽,起来伸了个懒腰。
白清华没有赖床的习惯,总是早早起来,就着一身单衣在院子里晨练,燕燕穿好衣服出去的时候,他已经大汗淋漓。
往前他也天天练,可没有一日是这样的,燕燕看他的架势有些拼命,又怕刀剑无眼不敢贸然上去,只好备了温水,等他歇息的时候再递过去。
白清华喝了口水,那汗珠子就这么顺着他的脸颊往下滴,燕燕心疼,解了帕子想给他擦擦脸,手还没伸过去,人就又抄起长枪下去了。
她没法子,只能将水放在桌子上,去洗漱用早饭,跟着束老爹去铺子上了。
这是燕燕新婚后第一次来铺子上,周围相熟的店家铺主见了都要道了声喜问好,燕燕一一笑着回应,打眼见旁边陈记的铺子一直久久不开门,朝包子铺的张大娘问了一嘴。
“哎呦!别提了,这陈三前日死了,还是死在了自己养的暗娼家里,连同那个女人也一起死了,听说都是被一剑捅死的,县老爷拿了陈娘子去问话,到如今都没放人回来呢,八成这事,跟她有关系!”
燕燕听得眼都直了,“不是吧!陈三死了?”她平素虽不喜陈高氏,但终究只是小打小闹,偶尔拌嘴,做了这么多年铺邻,一日日都看着的,牵涉上人命大事,燕燕也说了几句公道话。
“那陈三虽然混账,但要说陈娘子杀了他和那暗娼,也不至于,毕竟两个人在一块这么久了,陈三外面养女人的事情陈娘子也心知肚明,往前能忍下,如今为何却要把两个人杀了,她到底是个女人,陈三生得五大三粗的,可说不过去呀!”
张大娘一拍膝盖,“往前能忍,是因为陈娘子自己生不出孩子,理亏着呢!可前段日子,陈三赌红了眼,几日都不归家,还为了那暗娼,偷了陈娘子的嫁妆簪子,我估计陈娘子是因着这个,气急了,才一时糊涂。”
这么一说,燕燕倒想起来,之前她接夫君下学后去买酒,是碰上一回陈高氏和陈二在街头厮打,嘴里的确念叨着什么嫁妆不嫁妆的。
陈家的事,燕燕一上午听了一耳朵,心里觉得可惜,想想从前自己还老挖苦陈高氏来着,这下往后怕是见不着了。
杀夫的妻子,没有什么好下场,陈高氏背上了两条人命,恐怕逃不了一个凌迟,从前那么鲜活的人,转瞬间就得跟砧板上的碎肉一样。
唉,为什么要杀人呢。
人和人之间,注定是有这么一个缘分在里头,昨儿个还笑盈盈打招呼的人,今儿个就再也见不着了,什么时候缘尽了,分开了,真真是猝不及防。
燕燕望着天边的飞雁,心中怅惘极了。